第34章
每一次睡過去,他都不知道何時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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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藥
◎我來�!�
姜葵忽然預(yù)感,
這一次謝無恙會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謝無恙扶起,幫著他倚靠在車廂壁上,為他蓋上一床毛毯,
然后往毛毯下塞了一個暖爐。他的呼吸聲很淺,
整個人冷得像一塊冰,
她靠近他時甚至?xí)械揭唤z寒意。
她第一次見到謝無恙的這種狀態(tài)。他以前也時不時就睡著,可是似乎只是淺眠,休息一陣便會醒過來。她懷疑他有時候是故意睡著的——她十分確定他經(jīng)常裝睡。
在那種時真時假的情況下,她根本分不清這個人的病到底有幾分為實(shí)。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她親眼見到了他掙扎著拒絕入眠的樣子。他往�?偸钦f睡就睡,
無論站著還是坐著,
但凡困了就倒頭一躺,
如同鬧著玩一樣,叫人探不出他的虛實(shí)。
可是這一次,他竭盡所能地抗拒著翻涌而來的倦意,近乎耗費(fèi)了每一分力氣來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試圖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舊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來。
“別擔(dān)心,
我知道的�!彼哪橗嫛�
朝堂上風(fēng)云詭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儲君昏睡不醒。
否則,隨時有人會趁機(jī)發(fā)難。
皇太子的馬車回到了東宮,
停在偏殿附近。
顧詹事帶著幾名心腹宮人在殿門口等待。姜葵一掀開車簾,
宮人們即刻前來,簇?fù)碇鴮⒒杷闹x無恙送往偏殿。
有人遞上溫?zé)岬氖譅t,有人送來一床厚毯,
有人為他裹上狐毛的大氅。一切動作都迅速而嫻熟,
他靜謐地躺著,
像一個任人擺弄的偶人。
無數(shù)忙亂的人影里,一段過往的回憶忽然撲面而來。
三年前,溫親王主持的秋日宴上,姜葵坐在角落里,抬頭的時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輕公jsg子便是謝無恙。那時候她還不認(rèn)得他,只記得那一日也是許多宮人在席間忙成一團(tuán),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東宮。
那一日,席上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皇太子發(fā)病。他昏睡了十?dāng)?shù)日,以至于儲君病重之事根本無從掩蓋,宮里流言四起,太子黨自此失勢。
殿前對策事、溫親王被貶、南衙在與北司之爭里落入下風(fēng),全都發(fā)生在那一年。
謝無恙是從那一年開始生病的嗎?
“娘娘。”顧詹事向姜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藥浴。待伯陽先生趕到,請娘娘代殿下迎接�!�
“好�!苯h首。
等她來到正殿的時候,凌聃已經(jīng)踱步了好幾個來回。姜葵方要行禮,凌聃擺手讓她停住,急切問道:“無恙回來了嗎?現(xiàn)下情況如何?”
姜葵正欲開口,凌聃邁開大步往偏殿走去,連個眼神也沒有給她,只是揮手讓她跟在身后:“邊走邊說。”
這位兵部尚書兼太子太師似乎一向不太喜歡姜葵。這個月里,他常來東宮教導(dǎo)他的學(xué)生,每回謝無恙都帶姜葵前去會見他。他總是兇煞地皺著眉,望向姜葵的目光十分冷厲。
姜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開罪了他,謝無恙只好朝她解釋道,伯陽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時姜葵向凌聃說完秋狩時的情形,凌聃的目光又冷厲了幾分。他大力推開偏殿的門,命令顧詹事道:“送他到我面前來�!�
顧詹事扶著昏睡的謝無恙從藥池里出來,他的發(fā)絲還在濕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亂作一團(tuán)。顧詹事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雙肩令他坐起,他的腦袋低垂著,長睫耷拉下來,沾滿草藥氣味的水珠。
凌聃望了自己的學(xué)生一眼,重重嘆了口氣。
“我為他運(yùn)氣療傷,你們二人在此護(hù)法�!彼敛豢蜌獾剡B姜葵一起指揮上了,以眼神示意兩人守緊殿門,“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他盤坐在烏木地板上,深深吐納一次,雙掌運(yùn)氣推出,抵在謝無恙的后心處。一股至陽至純的內(nèi)力從他的掌心涌出,緩緩送入謝無恙的體內(nèi),一點(diǎn)一點(diǎn)幫他抵御著經(jīng)脈里的寒氣。
謝無恙低咳一聲,唇間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淡的血色。
運(yùn)功良久,凌聃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疲憊。他徐徐收掌,令姜葵與顧詹事二人留下照顧謝無恙,自己轉(zhuǎn)往另一處宮室休整調(diào)息。
顧詹事為謝無恙換過衣服,送他入寢殿休息,后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他問坐在床邊的姜葵:“娘娘,你來喂藥嗎?”
姜葵怔了一下。
這句話洛十一也問過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邊。
那一次她拒絕了。而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絕了。
“好,”她說,“我來�!�
顧詹事扶著謝無恙坐起來。姜葵吹了吹手里的湯藥,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謝無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無意識,可是依然極為順從地喝下了。他的動作過分熟練,似是在許多年里重復(fù)過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姜葵停住手,望著他。
那個蹙眉的動作,實(shí)在是太過熟悉。
祝子安也會在喝藥時蹙眉。她明明只看過一次,可是她記得清楚。
顧詹事仍在等待她給謝無恙喂藥。她的手只停頓了一剎那,就繼續(xù)抬起來,再舀了一勺湯藥。
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謝無恙的臉,望著他緊閉著眼睛,微微張開口,慢慢咽下那勺湯藥,喉結(jié)輕輕一動,隨即眉心鎖得更緊,幾乎皺成小小的一團(tuán),眉眼間流過一縷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動,產(chǎn)生一個古怪的猜測。
為謝無恙喂過藥后,姜葵在案前提筆給祝子安寫了一封信。
如果……那個隱約又大膽的猜測是對的,在謝無恙醒來之前,她都不會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蓋謝無恙昏睡不醒之事,還要整理東宮庶務(wù),而后又翻墻出宮去書坊給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時間無暇顧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當(dāng)夜,洛十一帶著沈藥師來到了東宮。
沈藥師在偏殿內(nèi)為謝無恙施過針,神情極為凝重:“這次寒疾發(fā)作后,殿下的身體狀況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約多久能醒?”洛十一低聲問。
“少說十日,多則……我也不確定�!鄙蛩帋煋u著頭,“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發(fā)作還要厲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輕地說。
兩人同時微微戰(zhàn)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會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藥師厲聲問洛十一,“上月初才發(fā)過一次病,這個月怎么又發(fā)作了?”
洛十一講完秋狩之事,深深低著頭:“是我無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計劃,他只需在馬車?yán)锏群蚣纯�。是我沒有察覺襲擊者竟有兩隊,又未能及時趕到殿下身邊……”
“他本不應(yīng)該參與這樣危險的事!”沈藥師氣得來回踱步,“我一次次說,他一次次不聽!我說要多休息少勞神,他日日夜夜忙完這個忙那個!我說入秋后病情會不斷加重,不可出宮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間寒氣深重,他那副身體怎么受得�。俊�
“其實(shí)江少俠來了以后,殿下的狀況一直在轉(zhuǎn)好。”洛十一搖著頭,“至于他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勸住他的�!�
“他再這樣折騰下去,”沈藥師怒氣勃勃,“我怕他連一年時間都沒有了!”
話一出口,兩人俱是一靜。
沈藥師似乎懊悔自己說出此語,重重錘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內(nèi)跺腳。洛十一轉(zhuǎn)頭望向躺在毛毯里的謝無恙,他依舊睡得很沉,額發(fā)垂落下來,半遮住蒼白的臉。
“沈御醫(yī),其實(shí)你明白的。殿下......對于自己的命數(shù),”洛十一低聲說,“他不在乎。”
沈藥師剎住腳步,長嘆一聲。
-
十?dāng)?shù)日過去,謝無恙仍然沒有醒。
但是姜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著一大堆送往東宮的書信一道進(jìn)來的。如往常一般,一頁頁的薄薄桑皮紙藏在成摞的信紙里,絲毫不怕她不小心錯過。
桑皮紙正面仍是那個人潦草的字跡。他偶爾向她問安,大部分時候都寫著“忙”或者“無暇”,倉促得簡直令人惱火。
她往往冷哼著把紙翻到背面,慢慢解讀那些復(fù)雜的涂鴉符號。祝子安的回信談及了近日江湖上的動向,有關(guān)南乞北丐漸漸白熱化的沖突,以及朝廷隱隱要插手江湖一事。
姜葵讀不出任何異樣。她時常坐在昏睡的謝無恙身邊,低頭讀一會兒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謝無恙的臉。他睡得沉靜,腦袋稍稍歪著,露出一側(cè)下頜。
這個清晨,一切如舊。她替他攏了攏被子,他沒什么動靜。以往她一靠近就會紅起來的耳廓,此刻仍舊是安安靜靜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謝無恙這個樣子已經(jīng)很久了。每天顧詹事都會送他去藥浴,凌聃也日日都來為他運(yùn)氣療傷,姜葵常在清晨給他喂藥,然后在夜間陪他坐一會兒。
這些日子里,他始終都昏睡著,無人知曉他何時會醒。
他沉沉的呼吸聲在不斷消解著她心里那個隱秘的猜測。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語:“在想什么呢�!�
殿外,一名女官長拜于門前,恭聲道:“娘娘,那邊有動靜了�!�
“好�!苯鹕�,隨手把那疊信藏進(jìn)被子里。
謝無恙昏睡以來,她一面忙于掩飾他發(fā)病之事,一面密切關(guān)注在大婚當(dāng)夜跟蹤她的那兩個小太監(jiān)的動向。
她在東宮里散布了彼此沖突的傳言,把儲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團(tuán)疑云,似真似假、有虛有實(shí),像一個魚餌那樣勾引著不安分的人咬鉤。
十?dāng)?shù)日后,那兩個小太監(jiān)終于動了。
其中一個太監(jiān)身懷武功,旁人去跟蹤也許會被發(fā)覺,姜葵決定親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處,一路跟隨著這兩個太監(jiān)在東宮里彎彎繞繞,最后來到了東宮藥藏局。
藥藏局掌醫(yī)藥之事。按制,皇太子有疾,即命侍醫(yī)入宮診視并商定藥方。需用的藥材,一般由藥僮搗碎篩選,再由侍醫(yī)調(diào)配成藥送入殿內(nèi)。謝無恙常年抱病,每日所喝的藥,都是從這里送出去的。
此刻,這兩名小太監(jiān)環(huán)顧四周無人,靜悄悄步入藥藏局偏門。他們在正煮著藥的藥爐前站定,從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粉末,盡皆撒入了咕嚕嚕作響的湯藥里。
兩人對視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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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汩的流水聲里,謝無恙睜開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輕聲問,嗓音有些沙啞。
偏殿內(nèi)正彌漫著濃郁的白霧,竹木屏風(fēng)外跪坐著一名白衣小廝。聽見動靜,他的眸光躍動了一下,而后俯身長拜,回答:“十五日……殿下,你終于醒了�!�
“是么�!敝x無恙低低地說,“真漫長啊。”
他仿佛跌入無邊無jsg際的黑暗里,無知無覺地度過了無限漫長的時光。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池?zé)崴�,有一瞬間幾乎失去了對自身的感知。
洛十一步入屏風(fēng)后。他扶起藥池里的謝無恙,幫著他在厚毯上坐下,為他披上一件玄狐大氅,隨即轉(zhuǎn)身去取屏風(fēng)后的木托盤,將放在盤上的一盞熱茶徐徐喂給謝無恙。
謝無恙咳著嗽,慢慢飲下。他醒來后極度虛弱,整個人沒什么力氣,倦倦地閉上眼睛,裹著大氅斜倚在墻邊,手指握不住茶盞,只能由人照顧。
飲過熱氣騰騰的茶水,他才勉強(qiáng)再次睜眼,低頭凝望被擱在懷中的暖爐,長久不語,似是在思忖。
“殿下……”洛十一遲疑著問,“你還記得多少事?”
“你怕什么?”謝無恙望了他一眼,無聲地笑了一下,“我都記得。我只是在想事情�!�
過了片刻,他才問道:“她在做什么?”
“江少俠每日都來照顧你�!甭迨恢浪麊柕氖钦l,“近些天,她在查東宮形跡可疑之人,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我睡著的這些時日,給她的信都送出去了嗎?”
“都送出去了�!甭迨患纯谭A報道,“每日的書信內(nèi)容都不一樣,正面是殿下提前留下的字跡,背面是清河先生執(zhí)筆代寫的。江少俠沒有讀出異樣�!�
“好。”謝無恙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后我若再睡著,你們還重復(fù)如此便是�!�
他閉了一下眼睛,又說:“等我不在了……”
“殿下�!甭迨淮驍嗨脑�。他不敢聽下去。
“這么多年了,我都不怕了,你還怕什么?”謝無恙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洛十一垂著頭,等了一會兒,看見他又閉了一會兒眼睛,漸漸有力氣捧住暖爐,才終于向他低聲稟報:“殿下,你睡著的這些日子里……江湖上出事了。”
作者有話說:
小謝的小號準(zhǔn)備上線,想他了嗎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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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約
◎好久不見�!�
姜葵抱著一個藥罐,
悄悄翻出宮墻,前往長樂坊。
她先去書坊給祝子安遞了一封信。他今日并不在書坊。這不太奇怪,白日里他很少來書坊。他們總是相約在夜里。
抵達(dá)長樂坊后,
姜葵敲開了一扇烏木小門:“阿蓉,
沈藥師在嗎?”
“他在。江少俠請進(jìn)�!卑⑷卮蜷_一道門縫,
姜葵擠了進(jìn)去,門在身后合上。
晨間的嘈雜被隔絕在門外,篤篤的搗藥聲回蕩在小院里。
庭中白梅樹下,沈藥師在指導(dǎo)小塵制藥。這個半大孩子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
搗藥的動作干脆利落,
絲毫不像整日要靠參茸吊命的病人。
沈藥師難得露出了幾分贊許的神色,
回頭看向姜葵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他問道:“江少俠今日來得這么早,可是來取去子藥的?”
自從那一日應(yīng)過棠貴妃,姜葵便找了沈藥師幫忙配置去子藥。藥方配了半月,此后姜葵每次來長樂坊,
都會取走配置好的藥粉,
送到蓬萊殿給宮人熬制。為了棠貴妃的身體,
此藥藥性溫和,
大約要吃上月余才能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