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居然會主動讓我靠在你身上睡。”他說。
接著,趁她聽不見,他很小聲地補充道:“……以前都是被迫讓的。”
“哼�!彼崎_毛毯坐起來,低頭理著衣袍,悶聲道,“那只是因為你總是往下摔。我怕你摔到腦袋�!�
“況且,”她哼了一聲,“這也不是第一次�!�
他愣了一下:“不是嗎?”
“前兩次你都睡著了所以不知道�!彼策^臉說,“你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
沒等他回答,她問起了更為要緊的事:“現(xiàn)下什么時辰了?”
“辰時,要出太陽了,你睡了一夜�!彼麌烂C道。
她略吃了一驚,急忙起身要下馬車,“這么久嗎?……我得趕回東宮了�!�
緊接著,她發(fā)覺他好整以暇地坐著,抬眸看著她笑。
這家伙是在逗她玩。
她惱火道:“到底什么時辰了?”
“剛過亥時,不算太晚�!彼χ鸬溃榜R車停在書坊前很久了,走吧�!�
流瀉的月光下,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書坊。
祝子安沒有領著姜葵去二樓,而是轉(zhuǎn)進里屋從炭盆上抱了一張白巾,輕輕巧巧地往姜葵的頭頂上一扔。
烘得稍稍發(fā)熱的白巾蓋在姜葵的身上,含著一分炭火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茫然從下面鉆出頭,眨著眼睛地問:“干什么?”
“后堂里燒熱了水�!彼f,“你去沐浴更衣好不好?”
她愣住,看他。
“心情不好的時候,沐浴一下就好了�!�
他很認真地解釋,“清洗干凈,換新衣服,一切都會變好的。你試試看?”
她被他推著進了后堂,木門在她身后“吱呀”關(guān)上。
門一關(guān),滿室寂靜,只有汩汩的流水聲在響。
后堂里燃著幾盞燈,霧氣在室內(nèi)漂浮繚繞,火光與水汽交相纏繞。
浴室的地面上鋪著青石磚,正中央放了一個大浴桶,兩邊擺著幾個取暖用的炭盆。
浴桶的水面上浮著一件雪白褻衣,供人在沐浴時穿著。旁邊還擺了一個衣桁,上面掛著干燥溫暖的新袍子。
姜葵靜立了片刻,褪去衣袍,解開長發(fā),赤足踩過烘得發(fā)熱的地板,一點一點把自己藏身進溫暖的熱水里,憋著氣在幽藍的水底下閉上眼睛。
良久,她破水而出,露出一顆腦袋在水面上,垂眸望著月亮的影子。
粼粼的光一閃一閃,映著她的眼瞳。
“……江小滿?”有人在門外輕敲窗欞。
“嗯。”她說。
“你好點了么?”他低聲問。
“嗯�!彼终f,嗓音被水霧的聲音暈染得朦朧。
“你……沒在哭吧?”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我早就不哭了�!彼龘u搖頭,“等到時辰了,我就回東宮�!�
“你別回去了�!彼鋈徽f。
她愣了一下。
“我說,”他的聲音溫沉,“你留下來吧�!�
作者有話說:
小滿:(對祝子安)謝無恙大約還在睡覺。
小謝:(面不改色)他好能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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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
◎一起!◎
白茫茫的霧氣里,
窗邊那個人的剪影修長沉靜。
“……留下來?”她的聲音茫然。
“嗯�!彼f,“別去東宮來回折騰了。劫法場是大事,這些天會很忙的�!�
停了一下,
他笑著補充道:“反正謝康在睡覺嘛�!�
“可我在東宮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她遲疑著。
“有可靠之人能代為處理嗎?”他問。
“有一位顧詹事……”
“那就都扔給他好了�!彼唤�(jīng)心地說,
“至于你不在東宮的這幾天,
讓他自己想辦法吧。他大可尋個借口對外宣稱你病了,反正你以前在將軍府也經(jīng)常稱病�!�
“可謝無恙還在……”
“他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彼麌烂C道。
屋里的少女安靜了一會兒,似是在思忖著他的話。
片刻之后,屋里傳來“嘩啦啦”一陣水響,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衣袍聲,
最后“吱呀”一聲,
漆木門打開了。
屋里的少女站在門口,低垂著頭,抱著半濕的白巾,一身寬松的軟袍。她的烏濃長發(fā)沿著肩膀垂落,
發(fā)梢在足踝輕輕打了個旋,
嵌著一粒粒晶瑩的水珠。
“祝子安。”她低聲說。
“嗯?”
“我們真的要去劫法場嗎?”
“真的。”他點頭,
“不是為了哄你�!�
“我起初以為你是怕我跑去將軍府犯傻,
才拿劫法場這種話來哄我。”她輕聲說,“原來你比我還傻啊……”
“我不傻�!彼α艘宦�,“你聽我說�!�
他推著她踩過方木樓梯,
推門進了茶香裊裊的雅室里。檀木矮案幾前,
他摁著她坐好,然后坐在她身后,一面幫她擦頭發(fā),
一面朝她解釋。
“我仔細想過了。”他的語氣認真,
“朝堂上既已無可轉(zhuǎn)圜,
江湖人士出手最為合適。策劃劫法場一事,絕不會涉及宮廷中人……因此也不會牽連到謝康。”
他繼續(xù)道:“江小滿,你想象一下,行刑之日當天,我們忽然出現(xiàn),忽然劫人……是不是有點像話本子里寫的一樣?”
“你想制造成……”她低著頭想了想,“一群江湖義士劫法場那樣的奇聞?”
“嗯。”他點頭,“只要把人救出來了,往后總有再起之日。將軍府背后還有遠在白陵的姜氏本家,那些老人也在竭力相救,不過還需要時間運作�!�
“從沒人敢在長安劫法場�!彼p聲道,“那可是違抗天子的大罪�!�
他笑了下:“對啊。就是因為沒人敢去做,所以沒人想得到。你想想看,圣旨已下,所有人都認為事成定局,絕不會料到有人會去劫法場�!�
他低頭打理著她的頭發(fā),語氣輕松,“沒人想得到,所以能成功�!�
“一定能�!彼俅纬兄Z,換了鄭重的語氣。
她轉(zhuǎn)身回頭看他:“好。”
畢剝的炭火聲里,兩人抬手擊掌,掌心相對,發(fā)出清脆的一響。
“祝子安,你這個人的膽子真大,”片刻后,她看著他說,“思路又跳脫。你怎么會想到這種大不逆的事啊?”
他答道:“我在話本子里看的�!�
她愣住:“話本子?”
“你知不知道話本子里經(jīng)常引用一句話,叫做,”他頓了下,“‘俠以武犯禁’。”
他歪著頭笑起來:“我很喜歡這句話�!�
“市井閭巷之間,有布衣游俠之人,千里取義不顧死,赴士之厄困�!�
他輕聲說,一字一句,“縱然史書排擯不載,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燭光里,她凝神望著他。炭盆里噼啪打出一個火星,光芒投落在他的面龐上,那雙剔透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光躍動。
“其實你不用陪我的�!彼吐曊f,“太危險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
“江小滿,我們是好朋友啊�!彼χf,“而且我是娘家人嘛�!�
“你才不是娘家人�!彼秃吡艘宦暋�
祝子安替她擦干了頭發(fā),隨意抖了下手里的白巾,打著呵欠直起身子,“好了。早些睡吧。明日清晨,我們?nèi)ヒ惶俗映�,探一探行刑之地,再詳細定計劃�!?br />
他從樓下取了一床被子上來,熟練地為她鋪成一個床鋪,接著又推了幾個炭盆過去。雅室里的氣溫逐漸上升,暖烘烘的直教人犯困jsg。
忙完了這一陣,他倦倦地打了個呵欠,抱臂倚靠在門口歪頭看她。
不一會兒,他的唇角忽然上揚,眸光里含著一分壞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你干嘛?”她疑惑道。
“我在想,”他笑道,“你不會又要我陪著睡吧?”
“你滾!”她惱火地摁住他的雙肩,用力把他往樓梯上推,“你下樓睡去!”
炭盆里又噼啪打出一個火星,火光搖搖晃晃地投在樓道間。他一邊被她推著往下走,一邊拼命地忍著笑,壓在胸腔里的笑聲低沉好聽。
走到樓道中央,她忽地一下立住,把他轉(zhuǎn)過來面向自己。
“祝子安�!彼八�。
“江小滿�!彼厮�
她仰起臉看他。一盞琺瑯燈的光從頭頂投落,照得他的眉眼清晰,眸光明朗,連每一根發(fā)絲都看得分明。
然后她踮起腳來,很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小聲說:“多謝你了。”
他愣了一下,望著她轉(zhuǎn)身上樓的背影,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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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微朦。
姜葵早已醒了,換了一身箭衣,站在窗前眺望。
仲冬的寒風拂過她的發(fā)絲,攜著一絲凌冽的氣息。
一個低低的叩門聲在書坊二樓響起。
姜葵朝著門口喊了句:“你進來吧�!�
雕花木門被推開了,祝子安打著呵欠,端了一個木托盤走進來。
他穿了一件墨色圓領袍,外襟上露出一截素白曲領,嚴實地覆蓋頸間。他的肩上披一件玄色大氅,半掩著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柄劍,是他偶爾會佩、卻從來不用的那一柄。
他在矮案幾前坐下,慢悠悠攏起袖子,開始沏茶。淡淡的茶香自他的指縫間起、在木色四壁之間溢散開去。
“你又沒睡好嗎?”姜葵側(cè)過臉望著他。
他打著呵欠說:“倒也不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民間俗語,叫做‘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快要到冬至了,犯困是人之常情。”
“近來真是忙得沒完沒了�!彼穆曇衾Х�,“到底什么時候可以睡個長覺?”
身邊的少女已經(jīng)飛快地用完了早膳,拉著他起身往門外走,“去子城!”
兩人鉆進了靜候在書坊下的馬車,趕車的少年揮起長鞭。踢踏的馬蹄聲響在仲冬的風里,青幔的馬車自東角樓街巷一路向北而去。
車廂里,炭火畢剝作響,祝子安坐在姜葵對面,打了幾個呵欠,決定小睡一陣。
他支著下巴望了她一會兒,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抓起大氅蓋在頭頂上,把自己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
她茫然看他:“你干什么?”
“想點事情。”他隨口說。
“不是睡覺。”他補充道。
“不許看我�!彼终f。
然后他蒙著腦袋靠在車廂壁上睡著了。
如潮的晨鼓聲中,車轱轆碾過遍地落葉的青磚路面,沿著次第打開的坊市一路向前,穿行在裊裊而升的晨霧里,于天光瀉出云層的那一刻抵達了皇城腳下。
祝子安被姜葵拍醒了。
他拉開了蓋在身上的大氅,側(cè)過臉望向窗外。
“接下來步行�!彼f,“馬車太過顯眼�!�
兩人從馬車上下來,站在晨風里仰望,不遠處是高大的皇城墻。
皇城北當宮城之承天門,南當外郭城之明德門,長安人稱之為“子城”。
這座內(nèi)城是南衙官署所在之地,內(nèi)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一臺九寺五監(jiān),一般不允許平民百姓進入。
兩人一前一后走過寬闊的長街,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一條狹窄的小巷。
喧嚷的人聲遠去了,小巷里一片幽靜。天光如水自褪色的瓦當上滴落,打在石縫間的青苔上,微塵在光柱間起落。
祝子安停步轉(zhuǎn)身,笑道:“上去看看?”
他忽地伸手,輕輕提了一下姜葵的后衣領,領著她往上一躍。
姜葵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被他像拎一只小貓那樣拎著,躍上了屋頂。
兩道影子在連綿的樓閣之間起落,踩過屋頂上層疊的瓦片,停在翹起的飛檐之上,足邊是一列裝飾在屋脊上的小小脊獸。
俯瞰下去是車水馬龍,綾羅遍地,來往的人聲喧囂,縹緲地傳到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