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一動不動了,她又嘆了口氣。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著他起身往前走。他閉著眼睛跟她走,安安靜靜的,溫順又乖覺,像個聽話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里,兩個人一前一后地?cái)D過人群。頭頂燃著一盞又一盞搖曳的燭火,兩側(cè)滿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聲恍若一陣突如其來的春雨,紛紛落進(jìn)他們的衣袂之間。
姜葵推開門,拉著那個醉乎乎的人。
門在身后合上了,喧囂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靜無風(fēng)。
她在燈下仰起頭,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飄落,停在她的面前。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接,忽地發(fā)覺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瑩的雪。
“看,”她對身邊的人說,“下雪了�!�
漫天細(xì)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落,白茫茫覆蓋了遠(yuǎn)山近樹。人家屋頂上鋪滿了潔白的雪色,青磚地面上鍍了一層瑩亮的微光。
天地之間寂靜如許,又仿佛有隱隱的天籟傳來。
她拉著那個人走在長街上,新雪落滿他們的肩頭。
屋頂上掛著一盞微黃的燈,拉長了兩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彼此依偎交纏,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個初雪的夜晚,他們走過了很長的路。
她帶著他去了東角樓巷,領(lǐng)他進(jìn)了裁縫鋪?zhàn)由系拈w樓。他在半醉半醒間,夢游似的任她拉著走,被她推到床上躺下,蓋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深闔著眼瞼,身上籠著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著雪花,被她伸手輕輕拂去,在指尖化作晶瑩潔凈的水,在暖風(fēng)里慢慢散去。
“明天見。”她站在門口,熄滅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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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姜葵坐在窗邊擦拭她的槍。
昨夜她回東宮的時候,謝無恙還沒到,據(jù)顧詹事所說,他是在從溫親王府回宮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誤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只隱約記得夜深時有人推門進(jìn)來,在床邊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來時,謝無恙躺在榻上,背對著她,被子遮住大半腦袋。
她擦好了槍,用一卷白麻布纏好,起身走到榻前盯著謝無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紅了。
謝無恙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溫和地問:“夫人何事?”
“我要離開東宮幾日。”她說,“具體事務(wù)我已經(jīng)同顧詹事說過了,他會一一安排。他拿不準(zhǔn)的事,再來問你處理�!�
“好�!彼⑽㈩h首,沒問她要去哪里。
姜葵提了槍站在窗邊,停了一下,轉(zhuǎn)身回望他,叮囑道:“歲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飲食,按時吃藥�!�
“好�!彼h首。
“還有,”她的語氣嚴(yán)厲,“不許偷吃涼膳。”
他偏過頭,“……好。”
謝無恙閉上眼睛繼續(xù)睡了,姜葵提起槍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橋上。
北亭橋在北城墻附近,是一座經(jīng)年未修的斷橋,十八橋洞斷在第九洞處,下方是一池靜水,鏡面般反射著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時常來此處,坐一架馬車停在斷橋之上,在晚風(fēng)中與江湖俠客低聲交接。
冬日清晨,閣雪云低,遠(yuǎn)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橋上,下方池上浮著一層冰,積了淺淺一夜的雪。岸邊樹上凝著一點(diǎn)霜色,幾只雀兒拍落積雪,撲簌簌飛上枝頭。
一個人影自遠(yuǎn)處慢步而來。他穿著一身玄黑寬袍,隨意搭著一件大氅,腰間插著一柄長劍,手里提了一個酒壺,懶懶散散地走在長街上。
一捧雪從樹梢上墜落,“啪”地碎開在青磚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見了。
“你遲到了。”
橋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悅地瞪著面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過時辰還早,慢慢走也夠�!�
姜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個酒壺,掂了掂分量,不滿道:“那你還帶酒?”
“少俠行行好,酒還給我吧�!彼麘醒笱蟮卣f,“冬天太冷了,喝點(diǎn)酒暖身�!�
他補(bǔ)了句,“不會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姜葵看了他一會兒,他表現(xiàn)出一副怕冷的樣子,輕輕搓著手,似是有點(diǎn)凍僵了。于是她把那個酒壺塞回他的手里,嚴(yán)厲地說:“盡量少喝�!�
“遵命�!彼α艘宦暎掌鹁茐�,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城門,“走吧�!�
“不坐馬車么?”
“去城門口坐大車。”他答,“洛jsg十一已經(jīng)在前面跟著了,我們慢慢尾隨上去�!�
雪后初晴的陽光下,兩個人肩并肩走過寂靜的長街,兩側(cè)屋頂上積雪簌簌滑動,頭頂?shù)奶炜諠崈羧缌鹆�。祝子安�?cè)過臉,身邊的女孩走得安靜,抱著白麻布的包裹,發(fā)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動了動,沒有伸出去,靜靜等著風(fēng)把她發(fā)間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離開長安吧?”他問。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橋了�!彼c(diǎn)點(diǎn)頭,“我從來不知道長安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樣子。你呢?”
“我很少離開長安。”他笑笑,“不過我去過東都�!�
“也是坐大車去么?”
“大車哪里能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他笑了一聲,“我是坐船去的。從渭水出發(fā),沿著黃河行船,就到了洛陽。”
“真好�!彼f,“我沒坐過那么久的船�!�
“很無聊的�!彼肓讼�,“不過你喜歡的話,以后帶你去。”
“真的嗎?”
“真的�!�
就這樣不咸不淡地聊著,兩個人在城門口等到了大車。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馬車,一車廂里能烏泱泱坐滿許多人,一個銅板子上一個人。
大車是隨叫隨到的,沒有什么特定的站點(diǎn)。有的前往潼關(guān),有的前往華州,有的去得更遠(yuǎn),一路往秦嶺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著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后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絡(luò)繹不絕。車廂里面擠滿了穿著粗麻布衣與草編履鞋的人,有的挑擔(dān)趕往郊外販賣瓷器,有的包著點(diǎn)心去鄉(xiāng)下拜訪親戚。
祝子安帶著姜葵擠在人群里排隊(duì)。他在上車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里擱了兩個沉甸甸的銅錢,然后拉起姜葵隨著人流朝擁擠的車廂里走。
他們坐在大車的最里頭,靠著幾個擺滿土雞蛋的竹編籃子。祝子安傾身推開了身邊的小窗,讓微涼的晨風(fēng)吹進(jìn)來,散去一點(diǎn)渾濁的氣味。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祝子安�!彼鋈幌氲健�
“嗯?”
“你以前說要坐大車去旅行,就是要坐這樣的大車嗎?”
“嗯�!�
他點(diǎn)頭,“像這樣帶上幾個銅板子,來了大車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么方向。坐累了就停下來,去鄉(xiāng)野里逛一逛,尋個人家討盞茶喝,然后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
“你知道,書經(jīng)里有一句話,”他低頭想了想,“‘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干了,就想過這樣的日子�!�
搖搖晃晃的車廂里,他漸漸開始犯困,抓起大氅蓋在臉上,歪著頭靠在窗邊睡覺。
姜葵轉(zhuǎn)頭盯著埋在大氅下的人,有點(diǎn)不解:“你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蒙著頭睡覺的習(xí)慣?”
“嗯?”大氅下面?zhèn)鱽砘卮�,“我沒睡覺,我是在想事情。”
她嘆了口氣:“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是睡覺好不好?”
“好吧�!贝箅┫旅嬗謧鱽砘卮�,語氣很誠懇,“最近發(fā)覺睡覺的時候會被人盯著……太可怕了。我會睡不好�!�
“我會盯著你嗎?”她愣了一下,“……實(shí)在抱歉。”
“沒事。”大氅下的人翻了個身,睡著了。
雪后晴天里,大車一路晃到了郊外。姜葵隔著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從下面探出頭,懶洋洋打了個呵欠,然后拉著她下了車。
“晨間收到洛十一的情報(bào),將軍府會停在三家店�!彼呑哌呎f,“我們今晚去那里�!�
他在路邊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銀換了一輛牛車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著一個草編斗笠,翻身坐在車座上,輕輕拉著一根撇繩,引著牛車緩緩前進(jìn)。
姜葵抱膝坐在他車后的木板子上,托著腮看他像模像樣地趕牛車。
當(dāng)當(dāng)?shù)你~鈴聲里,大青牛不緊不慢走在路上,拖著木板車碾過田野間的小徑,遠(yuǎn)處是群山環(huán)繞,白雪皚皚,無垠的原野上長風(fēng)流遍。
許久之后,天空盡頭落起了細(xì)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飛在原野之上。
“啊�!弊W影惭鲱^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惱,“沒帶傘。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沒事。你繼續(xù)趕車就好了。”銅鈴聲叮當(dāng),姜葵聽得困了,打了個呵欠,“我想睡一會兒�!�
“不行。你會淋濕的。會著涼的。”他很嚴(yán)肅,“我們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車,放下手里的撇繩,轉(zhuǎn)身跳到木板上,坐在姜葵的旁邊。
她倦倦地耷拉著眼瞼,朦朧間忽然聽見窸窣的聲音。她抬起頭,身邊的人撐起那件蓑衣,輕輕把兩個人一起蓋在底下。
蓑衣底下,兩個人肩并肩坐在一起,頭頂上是紛紛的落雪。一層又一層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聲音都掩埋,只剩下孤零零的牛車和牛車上的兩個人。
無邊又無垠的雪里,堆積著潔凈無暇的白。
“你聽�!彼蛞碌紫拢莻人悄聲說,“落雪的聲音�!�
他笑起來,“等我們回來,去點(diǎn)雪燈、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評論區(qū)負(fù)責(zé)接下句qwq)
——手動分割——
注:《尚書·武成》:“(武王伐紂之后)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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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住
◎只有一張床。◎
雪后天晴,
皇長女謝瑗提了一盞精致的雪燈,乘坐一抬小轎前往東宮。
東宮門口懸掛著兩個朱紅的賀冬燈籠,融融的火光透過朱紗紙映照在瑩白的雪地上。一身冬服的顧詹事站在下方,
迎接公主的車駕。
兩人溫文地互相作揖賀冬。謝瑗道:“有勞詹事大人通報(bào)一聲,
我來拜訪謝無恙�!�
顧詹事沉默了一下:“……太子殿下他病了�!�
“他又病了?”謝瑗嘆了口氣,
“沒關(guān)系,我反正也不是去找他的。太子妃在嗎?”
顧詹事再次沉默了一下:“……太子妃娘娘也病了�!�
……謝瑗也沉默了。
“他們這對小夫妻,”她沉吟道,“不會是一起裝病拿我尋開心吧?”
顧詹事正斟酌著如何回答,
一座馬車悠悠從宮道拐角處轉(zhuǎn)出來,
自馬車上走下來一身紫色襕袍的年輕親王,
腰間蹀躞帶上佩著琳瑯美玉與織金香囊。
謝珩朝對話的兩人行過禮,對謝瑗笑道:“無恙不在。他昨日交代過我�!�
他又朝顧詹事頷首:“懷之,勞煩你了,我來取無恙留下的文書。”
懷之是太子詹事顧懷的表字。
顧詹事領(lǐng)著二人往西廂殿書房的方向走去。謝瑗邊走邊向謝珩問道:“如珩,
你說無恙不在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跑出宮了?”
“他有事要忙。”謝珩頷首,
“他昨日托付過我,
他不在的這幾日,
有不少政事要請你代為處理。他應(yīng)當(dāng)也在書房留了信給你,我們現(xiàn)在一道去取。”
“可是皇弟妹也不在東宮?”謝瑗疑惑道,“他們兩個到底有什么事要出宮去忙?”
“這個么,
我也不太清楚�!敝x珩答道。
謝瑗抵著下頜,
開始了一些不太著調(diào)的浮想聯(lián)翩。
謝珩低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聲,以指節(jié)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袋,
“沉璧,
別胡思亂想。他們是去干正事�!�
“哦�!敝x瑗捂了捂被他彈過的腦袋。
-
雪停了。
極目所至,
原野上盡是茫茫的白色。
祝子安側(cè)過臉,身邊的少女已經(jīng)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
他揭了蓑衣直起身,簌簌抖落衣上的雪粒,小心翼翼地把蓑衣蓋在她的身上。
接著他脫了自己的大氅,鋪在木板上打理成一個柔軟的窩,然后俯身橫抱起睡著的少女,把她放到他的大氅里。
她睡得很熟,雙頰微微緋紅。他低著頭,看了她一會兒,拂去幾粒綴在她發(fā)間的雪,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這些天辛苦你了�!彼p聲說,“多睡一會兒吧�!�
他翻身跳到車座上,拉住那根撇繩,趕著牛車碾過泥土路上的雪粒,繼續(xù)一路向南。
一陣風(fēng)吹起路邊的細(xì)雪,拂到他的眼睫上。他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察覺到眼睫上凝著寒霜。他扯去纏繞的白麻布,伸手摸了摸眼睛,指腹摩挲著眼睫,凝霜絲毫不見化開。
他緩慢地意識到身體在微微戰(zhàn)栗。
倏爾,他停住牛車,慢慢從車座上翻下來。他的動作僵硬,一時間沒控制住,踉蹌了半步靠在車轅上。他按住胸口咳嗽了一陣,扶著車轅艱難地上了木板,從那件大氅里摸出一個酒壺。
錫制酒壺裹在厚實(shí)的大氅里,里面的藥酒還是溫?zé)岬�。他稍稍抿了一小口,喘息著仰倒在睡著的少女身邊,緊緊闔上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著體力。
天空漸漸晴朗,陽光從云層間漏出來,落在他蒼白的面龐上。
他睜開眼睛,收起那個酒壺,翻身躍下木板,重新執(zhí)著撇繩趕起牛車。
當(dāng)當(dāng)?shù)你~鈴聲里,姜葵從睡夢中醒來,發(fā)覺自己身上蓋著一件蓑衣,下面枕著祝子安的大氅。
她抱著大氅坐起身jsg,看著趕車人的背影。撲簌的細(xì)雪被風(fēng)卷起落在他的肩頭,襯得他的身形稍稍單薄,看得她心里輕輕地一跳。
于是她探身坐在他背后,把那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大氅里滿是她躺過的溫度和氣味,隱約地含著一股熱意,一瞬間像一陣暖風(fēng)包裹了他,遍身好似喝了酒一樣微微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