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氣味
◎是她最喜歡的�!�
“……怎么會?”
“是舊傷�!惫蚨沙谅暤�,
“可是我檢查他周身,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劍痕�!�
“什么意思?”
“星霜劍法是一種極為獨(dú)特的劍法,修習(xí)到極致之時揮劍如雪,
能在人身上留下極寒的劍痕�!�
公羊渡解釋道,
“身負(fù)劍痕之人,
寒氣日漸入體,發(fā)作時如墜冰窟。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為身負(fù)舊傷,在失血后新舊傷勢一并發(fā)作�!�
“可他身上并沒有劍痕?”
“對。我也感到奇怪�!惫蚨刹唤獾溃�
“他受過劍傷,
身上卻沒有劍痕。”
“他從未同我說過……”姜葵輕聲說。
“他既然不曾說過,
少俠也請不要問了�!惫蚨勺饕镜�,“我是他的友人,為他治傷而誤知此事,定會為他保守秘密�!�
“他的傷勢現(xiàn)下如何?”姜葵回揖。
“用了些藥粉,
血已經(jīng)止住了,
傷口也重新包扎了�!惫蚨纱鸬�,
“不過他似乎損耗過大,
恐怕要昏睡許久,一時間無法醒轉(zhuǎn)。”
“公羊先生,可否再勞煩你一事?”姜葵抱袖。
“少俠請講。”公羊渡頷首。
“可否托你送他到長樂坊,
見一位沈藥師?”姜葵朝他長拜,
“我身有要事,必須盡快離開……怕是要與他暫別于此了�!�
“此事不難,少俠不必行此大禮。”公羊渡扶起她,
“我這次去長安也是談生意,
本會去拜訪他一趟。今日偶遇,
實是有緣�!�
“公羊先生出手相助,后學(xué)實在感激不盡�!彼龍猿中辛硕Y,徐徐起身,“不知該如何答謝先生?”
“不必答謝�!惫蚨尚Φ溃翱峙虏痪弥�,我亦有求于你們了�!�
兩人在船頭又簡單寒暄了幾句。片刻后,姜葵提了一盞小燈,探身進(jìn)了船簾后,去看望昏睡的祝子安。
暖金的燈火里,榻上的人睡得沉靜,一張蒼白清雋的臉,睫羽低垂,唇線微抿,眉心緊蹙成一團(tuán),看得人心里疼起來。
“笨蛋祝子安,”他身邊的少女輕輕地說,“你好好睡一覺吧,別憂心忡忡的了。我很快就去追將軍府,等護(hù)送他們到了藍(lán)關(guān),就回長安來看你�!�
她伸出手,指尖擦過他的眉間,撫平了他緊蹙的眉。
恍惚間,他在昏睡中聽見了她的聲音,低低地咳嗽著應(yīng)了一個“嗯”字,復(fù)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次他徹底睡著了,眉眼放松下來,睡顏安然靜謐。
“你瞞了我好多事�!彼粗澳氵@個人真的很煩啊,藏著那么多秘密不告訴我。等你醒來了,我必定要揍你。”
“還有,”她低聲說,“我心底里面……其實是知道的。”
她俯身下去,貼近他的臉,指尖從他的眉骨一寸寸劃下去,經(jīng)過他的鼻梁、他的唇線、他的下頜,停在他的鎖骨中央。
他冰冷的體溫令她的指尖微微發(fā)顫,連同她的睫羽和發(fā)梢都在顫抖。
她很慢地閉了一下眼睛,從面前的人身上看清另一個人的影子。她的唇瓣翕動了一下,仿佛想說一句什么,但是始終沒有說出口。
“長安見�!弊詈笏p聲說。
她掀開船簾走出去,在船頭握緊她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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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敗了?”
銅錢與木桌碰撞,發(fā)出“啪”的一響。
宮城北邊的廢棄偏殿里,內(nèi)侍監(jiān)余照恩一身黑袍,抱袖立在屏風(fēng)前。
屏風(fēng)后的黑檀木長桌上,黑發(fā)的年輕人散漫地坐著,無聊地拋著一枚梅花形銅錢。他已經(jīng)連拋了四次,每一次銅錢墜落,都砸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又是那位蒲柳先生�!庇喙硢〉卣f,“他是和太子妃一同出現(xiàn)的�!�
“此人不是宮廷中人,卻插手了朝堂之事�!蹦贻p人淡淡道,“而且此人與太子妃關(guān)系匪淺�!�
“據(jù)他所言,他在平康坊與我們結(jié)仇,我們要?dú)⒌娜�,他便一定要救,故而相助將軍府。”余公公緩緩道,“他這次出手沒有動用江湖關(guān)系,似乎只是出于與太子妃的私交�!�
年輕人低笑一聲:“你信么?”
他隨手又拋起了銅錢,目光追隨著銅錢墜落的弧線,“此人的身份還要繼續(xù)查,不過此事無甚要緊,不必耗費(fèi)太多精力。另有一件大事……”
“啪”的一聲,銅錢墜落,他的眼神逐漸凌厲。
“請余公公告知岐王……找到了對皇太子下手的絕好機(jī)會�!�
“這么快?”余公公詫異。
“聽聞淮西雪災(zāi),漕運(yùn)不順,天子有意遣儲君東行,前往東都洛陽監(jiān)國,屆時乘船離開長安�!蹦贻p人把玩著銅錢,“下月船從曲江出發(fā),那里很適合殺人。”
余公公桀桀笑起來:“待到圣上的詔書發(fā)出,老臣親自去東宮傳旨�!�
“但愿岐王的行動速度夠快�!蹦贻p人低低地笑著,“年關(guān)將至,喪鐘會響在年前吧?”
銅錢最后一次拋起,“啪”地震起桌上灰塵。
年輕人低頭看了一眼,唇角淡淡噙著笑。
“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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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葵回到長安時,已是季冬時節(jié)。
黃昏的霞光里,她在城門口落馬,抱起白麻布包裹,轉(zhuǎn)去了長樂坊。
裊裊的煙火氣中,她篤篤敲開一扇烏木小門,開門的人是小塵。這位清瘦的小少年看見姜葵,很懂事地說道:“江少俠,祝公子不在這里。”
“他不曾來找沈藥師嗎?”
“他來過。公羊先生送他來的。”小塵回答,“那是仲冬時候的事了。當(dāng)時他住過幾日,后來就走了�!�
“他……狀況還好嗎?”
“我也不大清楚�!毙m搖頭,“他一直關(guān)在屋子里。我沒見過他,只幫忙煮過藥�!�
姜葵同小塵道過別,又去了東角樓巷。說書先生柳清河打著呵欠開了門,看見姜葵就說:“蒲柳先生不在�!�
“他可曾來過?”
“來過一趟。整理了一些文書,算了一遍賬本�!绷搴踊卮�,“不過是月初的事了,他近幾日都沒有來過。”
“他可還好?”
“還是老樣子�!绷搴酉肓讼�,“他剛回來的時候,仿佛抱怨了幾句,出一趟門花出去不少銀子�!�
姜葵同柳清河道過謝,站在書坊門口,望見了不遠(yuǎn)處的裁縫鋪子,頂上的閣樓半敞開著窗。
她猶豫了一下,彎身鉆進(jìn)了那家鋪子,踩著方木臺階上了閣樓。
樓梯盡頭,漆木小門上還掛著舊時的對聯(lián),等到年關(guān)時就要換新了。推開門,房間里空空蕩蕩,案幾上攤開jsg著書冊,博古架上堆著茶具,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灰。
“你好久沒來這里了。”她輕聲說,“你這個大騙子�!�
她輕輕合上了窗,把那幾卷書收攏在案上,轉(zhuǎn)身出了門。
晚風(fēng)里,她在屋檐之間上下起落,沿著一條秘密的路徑趕往東宮。
她急著見一個人,同他確認(rèn)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在她心底里,想了很多遍的事。
她翻窗進(jìn)了寢殿。床邊案幾上點著一盞琉璃燈,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宮室。床邊那張小榻上整齊地鋪著被子,被子上擱著一個銀葉小暖爐,是那個人常用的。
她換了一件宮裙,隨手盤起長發(fā),在發(fā)間斜插入那根紅玉簪。然后她提了一盞燈,去西廂殿書房找人。
“娘娘�!鳖櫿彩掠孀邅恚卸Y。
“謝無恙呢?”她問。
“娘娘回來得晚了些,殿下不久前剛離開。”
姜葵一愣:“他去了哪里?”
“一紙急詔,前往洛陽。”顧詹事回答,“太子殿下乘船今夜從曲江出發(fā),經(jīng)由渭水上黃河。他離開得匆忙,沒來及給娘娘留書信,只托我傳話說此事�!�
“洛陽……”姜葵思考片刻,“是漕運(yùn)出什么事了嗎?”
“今年淮西大雪,漕運(yùn)之事不順,圣上恐長安缺糧,遣太子殿下前去監(jiān)國�!鳖櫿彩麓鸬�,“殿下臨走前托我轉(zhuǎn)告,等娘娘回來了,還請代為打理東宮�!�
“我明白�!苯h首,又問,“他這一去要多久?”
“月余。殿下說,但愿除夕前能趕回來�!�
“真久啊�!苯p聲說。
夜色漸深。她獨(dú)自用過晚膳,整理了東宮庶務(wù),在西廂殿書房里批閱卷宗。過了一陣,她有些犯懶,忽然想到去書柜里翻幾本閑書,于是拉開了幾個黃梨木抽屜。
出于一種無端的好奇,她在一個老抽屜里翻翻找找,翻出了幾卷舊得發(fā)黃的書。這些書壓在一大堆書底下,大約是那個人很多年前讀過的,被深深地遺忘在抽屜的最盡頭。
猶豫了一下,她取出那幾卷書,無聊地坐在燈下翻看。
翻了幾頁,她倏地一怔,辨認(rèn)出頁腳的筆跡。那些字跡潦草得厲害,龍飛鳳舞又神采飛揚(yáng),根本不是端莊的皇太子慣常的寫法。
她津津有味地讀起來。那個人在“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旁邊批了句“痛打此賊”,在“兄友弟恭”下面留了個“皇兄不理我”,還在一卷探案傳奇的第一頁圈了個人名,用小字寫道,“此人乃真兇”。
筆墨在歲月里斑駁褪色,依稀可見那個人寫字時候的神態(tài)。他握筆的手指修長,低頭時眼眸含笑,運(yùn)筆自如又灑脫,落字輕快又有力。
搖曳的燭火里,她的唇角不自禁揚(yáng)起一個微笑的弧度。
這時,一名宮人步履急切,在殿前長拜:“娘娘!出事了!”
姜葵合上書卷,抬頭問:“何事?”
“娘娘……”宮人在殿前垂首再叩首。
咚咚的磕頭聲里,她忽然不安起來,心里莫名隱隱作痛。
“……太子殿下在曲江遇刺,落水失蹤,生死未卜�!�
書卷嘩啦啦落了一地,紙頁翻動的聲音沙沙地響,炭盆里的火花噗呲一下亮起。
姜葵站起身,緩緩道:“你仔細(xì)說。”
宮人長長跪拜:“黃昏時分,太子殿下乘船從曲江出發(fā),突遇刺客埋伏襲擊。雙方在船上激烈交戰(zhàn)多時,有人放火燒了船……太子殿下負(fù)傷跌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
“消息傳到東宮時,來人說刺客已全部伏誅,金吾衛(wèi)正在曲江搜救,兩個時辰還未有結(jié)果……”
姜葵緩慢閉上眼睛,手指在衣袍下用力攥緊。
“娘娘,”顧詹事從殿外急促趕來,“現(xiàn)下該當(dāng)如何?”
“等。”姜葵低聲道。
停了一下,“他沒那么容易死�!�
她的聲音很輕,似是在對自己說話。
“取長安的水渠圖給我�!彼铝睿霸俣帱c幾盞燈……太暗了�!�
滿室燈火通明,宮人們紛紛忙碌。姜葵坐在書案前,展開一卷圖紙,垂首提筆勾畫。那些復(fù)雜的水渠彎彎繞繞,布滿整個長安城,猶如一張龐大繁復(fù)的蛛網(wǎng),錯綜復(fù)雜、分支遍布。
她攏袖蘸墨,用一支朱筆勾勒出一條連續(xù)不斷的線,那條長而曲折的線自曲江出發(fā)……
“抵達(dá)東宮的荷花池。”她低聲說。
她提了一盞燈,匆匆離開西廂殿,穿過連廊與樓閣,步入東宮后方的荷花池畔。
天空開始斷續(xù)地下雪。月華與雪紛揚(yáng)揮灑在粼粼的池面上,落進(jìn)池水中無聲碎成星星點點的光。
池邊靜躺著一個人,絳紗外袍,白衣中單,瑜玉雙佩,朱紅雙組綬。
他全身濕透,睡在一泓血泊里。月華與落雪一同堆積在他的肩頭,在他的身上鋪滿一層又一層瑩白的光。
“謝無恙……”她低聲喊他的名字。
她把一件大氅裹在他的身上,從他背后緊緊地抱住了他。他的體溫低得像是冰,她用盡全力把他抱在懷里,聽見他的心跳聲,他的呼吸聲,他的脈搏很慢地跳動。
雪水沖刷掉了他衣袍上的檀香味,以及強(qiáng)烈的血腥氣。她在他的身上,聞到一縷極淡的白梅香。
是她最喜歡的,那個人身上的,清冽干凈的氣味。
作者有話說:
掉啦!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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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傷
◎抵死擁抱�!�
月華流瀉,
雪落無聲。
“謝無恙。”她在他耳邊喊他。
他聽不見。淡淡的霜雪覆上他沉睡的面龐,在他的眉眼間暈染一團(tuán)清寂的冷光。
“你又在雪里睡著了�!彼p聲說。
她抱緊他。她灼熱的體溫一點點融化他身上的霜雪。
她知道他太累了,回來的路又太長,
他受了很重的傷,
倒在水邊昏睡了過去。
從曲江到東宮的水渠彎彎折折,
她親手執(zhí)筆勾畫過他經(jīng)過的路。她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黃昏時分的霞光漫天,他乘的船上大火,那些鋒銳的箭簇擦破他的衣袍,他落在水里的衣袂翻卷如云。
她清楚地知道他是怎樣回來的。他怎樣躲避金吾衛(wèi)的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