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愿意給我喂藥,
允許我和你一起睡覺,每日都給我塞糖,你居然還主動(dòng)讓我抱你……”
“我不是說過嗎?”她仍舊低著頭,“那次你傷得好重,
至今也沒完全好,
我看你是病人,
就對你好一點(diǎn)嘛�!�
“可是,”他思忖著,“我覺得……”
話還沒說完,身邊的少女陡然給他來了一記手刀,
啪地一下打暈了他。
他的腦袋一歪,
倒進(jìn)她的懷里。她抱住他,
低著頭,
把下巴抵在他的額頭上,垂眸凝望他睡熟的面龐,很輕地笑了一下。
“閉嘴啦,
睡一下�!彼偷秃叩溃�
“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俯身對他下令,“謝康,你醒來以后最好忘記方才的對話�!�
午后的陽光落來,
綴在他長而微卷的睫上。她用下巴輕蹭了他的臉頰,
附耳對他悄聲說:“你還沒準(zhǔn)備好讓我知道你的秘密。”
“……等哪一天你自己想說了,
我要你親自告訴我�!�
謝無恙再次醒來的時(shí)候,身邊的少女托著腮看他,無聊地把玩著一縷他的頭發(fā)。
一見他睜開眼睛,她立即問道:“你還記得什么?”
“唔�!彼Ь氲叵肓讼�,“……我想問你什么來著?”
又是一記手刀,十分溫柔地打暈了他。
他第三次醒來時(shí)已是黃昏。
一抹霞光晃晃悠悠飄進(jìn)殿里,在身邊少女的發(fā)絲上落滿了星閃的碎金。她的肌膚雪白,襯著微金的光芒,瑩然如玉。
他迷迷糊糊望向她,聲音里滿是朦朧睡意,“夫人,幾時(shí)了?”
“將過哺時(shí)�!彼哪抗饫镉行∝堃粯拥木X,“你可還記得你睡著前干了什么?”
他倦倦的,“吃了碗面?夫人,你的手藝真的很特別�!�
她低哼一聲,伸手拉他,“到晚膳的時(shí)辰了。你這一日真是吃吃睡睡的�!�
“真好�!彼p輕笑著,任她拉自己起來。
兩個(gè)人坐在食案前用過晚膳,謝無恙思忖片刻,對姜葵說:“我們今晚去見我母妃吧�!�
“不裝病了?”她問。
這些日子里,謝無恙天天裝昏迷不醒。一輪又一輪的人都來探望過他,他裝成一副昏睡的模樣,連御醫(yī)也瞧不出破綻,只道他是重傷未愈、醒不過來。
“裝�!彼α艘幌�,“換個(gè)法子裝�!�
半晌后,兩人齊齊凝視著顧詹事推來的一把木輪椅。
“你要干什么?”姜葵小聲問。
謝無恙抵著下頜,思索一陣,抱了一卷毛毯鋪在木輪椅上,動(dòng)作干脆地坐了上去,然后往自己的膝間又壓了一條絨毯,捧著銀葉小暖爐,抬起頭望向身邊的少女。
“勞煩,”他溫和地微笑,“夫人推我�!�
淡淡的燭光籠在他的周身,使得他的氣度華貴而端靜。他低咳幾聲,理了理膝間的絨毯,捧住掌心的暖爐,動(dòng)作自然又儒雅,正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貴公子模樣。
“你裝起病來還真是十分在行�!彼p哼一聲。
“嗯。”他低低笑道,“深諳此道�!�
當(dāng)夜,東宮傳出消息,皇太子受傷落水、昏睡多日后,終于漸漸醒轉(zhuǎn)。
姜葵推著謝無恙先去太極宮面見天子,而后又一一見過趕來拜訪的官員與友人,
謝無恙坐在木輪椅上,始終溫文爾雅,時(shí)而微笑頷首,時(shí)而稍稍傾身,時(shí)而回頭與自己的夫人低聲交談。前來刺探的談話者探不出他這“重傷”的虛實(shí),敬他愛他的官員則為他遇刺一事深感憤慨。
岐王謝玦攜著岐王妃裴玥也來了,兩對夫妻心照不宣地表現(xiàn)出一派和睦。謝玦一面對自己的皇弟噓寒問暖,一面暗自揣測著他的情況。這些日子里,他承受的壓力不小,時(shí)刻關(guān)注著東宮的一舉一動(dòng)。
一應(yīng)事畢,夜色已濃。姜葵扶著謝無恙上了馬車,面對面坐在車廂里。車轱轆帶著他們前往德妃的承安殿,一路上雪落紛紛,樹影斑駁。
謝無恙輕輕打著呵欠,有些疲倦地倚在車廂壁上,側(cè)過臉望向窗外的雪景。姜葵看了他一會(huì)兒,察覺到他神色有些懨懨,大約是因一夜的應(yīng)酬而略乏了。
“你是第一次坐輪椅吧?”她小聲問道,“很不熟練的樣子�!�
“第一次�!彼÷暬卮�,“以往裝病沒試過這個(gè)道具�!�
他低笑了一下,“不過我還蠻喜歡的。連路都不用走,夫人推著我�!�
“你真懶�!彼u價(jià)道。
他笑了笑,閉起眼睛,隨意地往后一靠,“辛苦夫人了�!�
她悄悄觀察著他。他放松下來,卸去偽裝,支起手肘倚坐在窗邊。
風(fēng)吹星落如雨,落滿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上有一種散漫又慵懶的氣質(zhì),襯著那張骨相清絕的臉,仿佛一位流連煙火的謫仙。
被貶謫的原因是醉酒誤事的那種。她想著,笑了下。
少女一聲淺笑,清亮動(dòng)聽,脆生生的好似玉質(zhì)的鈴響。
“嗯?”他聽見,“你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民間都說天家諸子都是小神仙來的?”她解釋道,“我覺得你好像那種沾酒就醉的笨蛋小仙,一不小心掉到了凡間來�!�
“我才不會(huì)沾酒就醉�!彼麘械锰а�,信口胡謅,“我酒量很好的,你又沒見過�!�
他想了想,“而且,如果我真是掉下來的,一定是故意的。”
“因?yàn)�,”他輕輕笑著,“真的很喜歡這個(gè)人世間啊。”
他懶洋洋的,因?yàn)楹芾哿耍瑳]有刻意裝成那個(gè)端莊持節(jié)的皇太子。她歪著頭看他,罕見地在他身上看見他這副模樣,隨性又灑脫,jsg疏狂且放曠。
“即便有很多人想殺你么?”她忽地低落。
沒說出口的話是:即便知道從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活不過弱冠之年么。
“也有很多人想救我啊。”他淡淡笑了下,“例如夫人你。”
“你和如珩,到底想做什么?”她輕聲問。
只剩下一年時(shí)間,也要拼命去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很簡單也很復(fù)雜�!彼虼巴猓昂唵蝸碚f,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奪回北司兵權(quán),重歸南衙執(zhí)掌�!�
“宦者監(jiān)軍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統(tǒng)禁兵于內(nèi)而天子危�!�
他一字一頓,“兵,不是天子之兵,而是天下之兵。法,不是天子之法,而是天下之法。”
“這是我所信的�!彼鹣骂M,“我的時(shí)間太短了,看不到海清河晏,看不到天下清明,只想在走之前,盡綿薄之力,做一點(diǎn)什么�!�
頓了下,他輕聲說:“我的夢想……是太平盛世�!�
接著他笑起來,“聽著很笨蛋的一個(gè)夢想吧?”
“才沒有。”她搖搖頭。
而后,她靜望他,認(rèn)真道:“我也是�!�
“不愧是我的夫人�!彼p輕笑著,“兩個(gè)笨蛋走到一起�!�
她哼了聲,接著問:“所以你和如珩要做的是?”
“嗯,夫人,你知道,”他解釋道,“朝堂之上看似波詭云譎,手段不過唯二而已。其一是‘言’,無非上奏、議事、面圣、說動(dòng)君心。至于其二么……”
他停了一下。
“‘殺’�!�
她心里微微一驚,“所以你們是要……”
“嗯。”他點(diǎn)頭,“籌劃已久,年尾動(dòng)手�!�
“原本還要更多時(shí)間�!彼吐暤�,“但是我沒有了�!�
這是極隱蔽的謀劃,他絲毫不瞞她。她下意識(shí)地拉了窗簾,他望著她,笑了笑,“別擔(dān)心,我一直在注意著。這條路上無人。趕車的亦是心腹之人。”
“你們膽子真大。”她低低地說。
“朝堂上的事就是這樣�!彼p聲說,“簡單又殘忍�!�
他抬眸,認(rèn)真道:“夫人,我同你說此事,也是請你助我�!�
“我知道�!彼h首,“定全力相助。”
“約定�!彼f。
簾外雪落簌簌,簾內(nèi)燭光搖搖。她傾身朝他抬起一只手,他輕輕在她的掌心一擊。擊掌聲啪地一響,兩人的眸光微動(dòng)。
“多謝�!彼托α艘幌拢拔矣X得……你好像我的小神仙。”
“什么?”她怔了下。
“你好像是上天派來的小神仙�!�
他輕輕笑道,“我此生得遇你,如有神明眷顧�!�
“康,”他換了自稱,“不勝榮幸�!�
這一剎那,天地皆白,雪落無聲。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有如山的重量,又如水一般流過,稍縱即逝,轉(zhuǎn)瞬即逝。
他斂了眸光,淡淡笑著。那個(gè)笑容復(fù)又沉落,只是無言的靜謐。
“謝康�!彼八拿�。
“夫人,”他笑著搖頭,“別放在心上……我大約是太累了,胡言亂語罷了�!�
他輕輕閉了閉眼,掌根抵了下眉心,掀開窗簾往外掃了一眼,“到了。最后這段路步行過去吧……夜深了,母妃不喜車馬吵鬧。”
姜葵扶著謝無恙下了馬車。他仍坐著木輪椅,略有些困乏,微微低垂著頭,眼瞼倦倦半闔。幾粒雪籽綴在他的睫上,隱隱閃著一點(diǎn)淡光。
德妃的承安殿里一片寂靜,長長廊道上燃著供奉神佛的香火。
兩人在一名宮人的引導(dǎo)下步入偏殿,一位年長端莊的妃子面對一尊佛祖玉像,跪坐在一個(gè)蒲團(tuán)上,手執(zhí)一串念珠,正閉目拜佛祝禱。
聽見聲音,她回過頭,望見坐在木輪椅上的謝無恙,淡淡笑了笑,“無恙,你這孩子,又裝的什么病?”
“母妃�!敝x無恙攜姜葵起身行禮。
他干脆利落地棄了木輪椅,走去扶起跪在佛前的母妃,攙著她坐在一旁的軟榻上。
“這是姜氏幺娘吧?”德妃望了望姜葵,示意她過來,“從前見過幾次,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挽住姜葵的手,“我身體不好,日日禮佛,不在宮里走動(dòng),與你見得少了。無恙這孩子,怕打擾我,也不敢?guī)銇怼!?br />
“是我的錯(cuò)�!敝x無恙笑了一聲。
德妃剜了他一眼,接著問姜葵,“可有小字?”
“小字小滿�!苯Ь创鸬馈�
“是了,我記得�!钡洛鷳浧鹆耸裁�,“阿蓮的女兒�!�
“母妃也同我母親相熟么?”姜葵好奇道。
“你母親當(dāng)年是少將軍,誰人不識(shí)得她?”德妃笑道,“那時(shí)候京城里的世家女,個(gè)個(gè)都仰慕她縱馬沙場的身姿�!�
她望向姜葵,“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許多人這么說。”姜葵笑起來。
“都坐下吧,別站著講話�!钡洛牧伺纳磉叺能涢�,掃了謝無恙一眼,“夜已深了,你還站得�。俊�
謝無恙無奈地笑道:“母妃,我身體也沒那么差。”
“我日日在佛前祈禱你平安,許是多少有些用了。”德妃笑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遣人送到東宮的玉如意收到了?”
“收到了,”謝無恙頷首,“多謝母妃�!�
兩個(gè)小輩一左一右坐在德妃的身邊。德妃拉著兩人的手,把兩只手放在一處,閉了一下眼睛,終于低聲道:“無恙,這是你的最后一個(gè)生辰了吧?”
“嗯。”謝無恙垂下眼眸,無聲笑了下,“還好。至少過得很開心。”
“你來找我,是有所求吧?”德妃注視著手上的念珠。
謝無恙點(diǎn)頭,“求母妃助我�!�
“專挑這個(gè)日子來�!钡洛鷩@息,“你這個(gè)孩子,為了惹我心軟吧?”
“是�!敝x無恙起身,對她長拜,“只求母妃在父皇耳邊說幾句話。”
他低低地說:“我母親當(dāng)年……是被賢妃下的毒�!�
德妃嘆息一聲,“我猜到是她�!菚r(shí)候,許多人以為是我�!�
“孩子,你恨么?”她低聲問。
謝無恙搖搖頭,“早都不恨了。只是知道一個(gè)結(jié)果,塵埃落定罷了�!�
“我亦是�!钡洛p嘆,“早都看破了、想開了�!�
“母妃�!敝x無恙再拜,“我是將死之人……只有一點(diǎn)心愿,想求母妃助我�!�
德妃看著他,“你要同你皇兄作對么。”
“我并不想�!彼p聲道,“可皇兄與北司已是一黨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德妃搖著頭,笑了笑,“但你今日既來求我,我畢竟是你的母妃,只好應(yīng)允了你�!�
“多謝母妃�!敝x無恙又一次長拜,被德妃緩緩扶起。
“早早回去,快快歇息�!钡洛鷩@了口氣,“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在強(qiáng)撐�!�
“你先出去。”她又道,“我有話同你夫人說�!�
謝無恙謝過她,順手推了那個(gè)木輪椅出去,留下姜葵與德妃坐在半昏暗的宮室里。
燭光落在神龕里的玉佛像上,照得那尊小佛眉眼沉靜。一縷淡淡的沉香味漫在殿內(nèi),伴隨著低低的香火氣息,溫溫沉沉。
“小滿,”德妃挽著姜葵的手,“無恙那個(gè)孩子的情況,你心里都清楚吧?”
“我清楚�!苯⑽㈩h首,“……他不知道我了解得那么清楚�!�
“那么你了解他的寒疾其實(shí)是劍傷所致?”德妃問她。
“我了解。”她低聲答,“我在盡力為他療傷�!蚁肓糇∷��!�
“我知道。看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德妃低嘆一聲,“無恙是我撫養(yǎng)大的。他知道如何待人好,抓得住旁人的情緒,唯獨(dú)不大懂得女子的情誼。他對你的事,很遲鈍吧?”
“嗯�!苯α艘幌�,“笨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