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獨(dú)自步入下方的船艙。
一身黑衣的少年在船艙里靜候,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便抱拳行禮,“殿下。”
他接過洛十一遞來的文書,坐在一盞燭燈下翻看。洛十一奉茶侍立于一側(cè),看著他低頭慢慢讀完,攏了攏紙卷,取來一張宣紙,提筆開始寫信。
落了幾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洛十一說:“江衛(wèi)率近來很閑嗎?”
洛十一愣了下,不知他這話是何意。
“很閑的話,就多找點(diǎn)活。”他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告訴他,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罰俸一個(gè)月�!�
洛十一沒太明白,但點(diǎn)頭應(yīng)道:“是�!�
他從船艙里出來,轉(zhuǎn)到甲板上,對船邊的少女行禮,“江少俠。”
“他在忙政事么?”姜葵問他。
“是�!甭迨淮鸬�,“一日內(nèi)就積攢了不少文書要批復(fù)�!�
“這只船隊(duì)是奉旨出行的吧?”姜葵又jsg問。
“是。殿下請了一道密旨,隱在這只船隊(duì)里,奉詔前往淮西�!甭迨稽c(diǎn)頭,“船上看似是一群布商,其實(shí)都是殿下的人�!�
“船上的江大副……”姜葵思忖著,“是東宮左右衛(wèi)的人?”
“是。”洛十一頓了下,“……他是我的同僚�!�
他解釋道:“江大副其實(shí)是太子左衛(wèi)率。他姓江名兆,字萬年,是我的上級。東宮左右衛(wèi)里,只有他出身淮水一帶,懂得行船之事,因此由他擔(dān)任船上大副�!�
姜葵若有所思,“他這人說話直爽有趣,我還挺喜歡的。以后讓他多露面。這一程想必他最辛苦,可以賞一個(gè)月俸祿�!�
洛十一沉默了下,“殿下說要罰俸一個(gè)月�!�
姜葵笑了起來,“別信他的,他在置氣�!�
洛十一在茫然中退下了。
黃昏時(shí)分,船隊(duì)進(jìn)入黃河,視野頓時(shí)開闊。
河水西出昆侖,流遍群山,滾滾東流入海。河上長風(fēng)浩蕩,舟楫如林,濁浪滔滔東傾,攜裹不盡黃沙,不知幾千幾萬里。
遠(yuǎn)處有船公扣舷而歌,伴著鼓枻茫茫,山川綿渺,水流沙共遠(yuǎn)。
漫天霞光里,祝子安披衣走來,站在姜葵身邊,陪她臨水遠(yuǎn)眺。低徊的棹歌聲中,兩人并肩而立,長風(fēng)吹動衣袂紛飛。
“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河。”她贊嘆,“從前只聽人說,就像是銀河倒瀉那樣�!�
“傳聞黃河水是從天上來的�!彼鐾祚�,“從昆侖雪山上流瀉,落進(jìn)東方盡頭的歸墟,再變成諸天星辰升起來�!�
“真壯觀。”她想象著。
“開春時(shí)的景象更為壯觀�!彼ζ饋�,“春來時(shí),河岸白楊滴綠,早熟的小麥在阡陌間翻起一層又一層麥浪,鴻雁成群地起落交飛,遙遙可以聽見牧童歌聲�!�
他支起下頜,斂眸淡笑,“黃昏時(shí)分,夕陽照在鐘南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映著連綿十?dāng)?shù)里的桃花�!�
“我記得你說過,”她托著腮看他,“等你洗手不干了,就想在桃林之野放牛?”
“對啊。”他懶洋洋的,“書經(jīng)里說,武王伐紂之后,乃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人們沒什么事可做了,無聊到在華山腳下放牛。想來那種日子一定很愜意。”
他在風(fēng)中仰起臉,眺望遠(yuǎn)方無垠原野,群山逶迤披雪,黃河九曲沙萬里。
“江小滿,你看�!彼焓诌b指,“那里是華州�!�
霞光灼灼無邊,他望著西方天穹,“自華州出,往西一百八十里,就是長安�!�
他又指向東方,“往東六百七十里,就是洛陽�!�
“兩城之間,沃野千里,被山帶河,此所謂天府之國�!�
他輕聲說,“吾愿金城千里,天下安定。”
長風(fēng)浩浩蕩蕩,卷起他的雪白衣袂,上下翻飛如云。
凜冽的風(fēng)里,她側(cè)過臉看他。他微微笑著,眼眸里落滿霞光,仿佛漫卷的山火。
“我大約看不到了�!彼α诵Γ耙苍S那時(shí)候我在昆侖看雪。”
她搖了搖頭,踮起腳來,輕輕摸了他的頭頂。
“嗯?”他歪頭看她。
“你會看到的�!彼苷J(rèn)真地說,“等到那一天,我去華山下找你�!�
接著她笑了起來,“待春來時(shí),我陪你放牛,好不好?”
“你好奇怪。”他笑著搖頭,“名動江湖的落花點(diǎn)銀槍江小滿,居然想要陪人放牛?”
她捧著臉,“你也好奇怪。賺那么多銀子,只想著放牛�!�
他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兩個(gè)人又隨意聊了一陣,直到霞光收盡,點(diǎn)點(diǎn)星光流淌在甲板上,仿佛鍍了一層薄薄水光。
姜葵第一次坐這么久的大船,用過晚膳后開始感覺頭暈。她走出船艙,抱膝坐在甲板上透氣,吹著清涼的晚風(fēng),仰望滿天星閃。
祝子安捧了一個(gè)小瓷罐走上來,彎身坐在她身邊,扯開手上的白麻布,露出一雙修長勻稱的手。他以指尖沾了一點(diǎn)瓷罐里的藥膏,輕輕點(diǎn)在她的額角。
半透明的藥膏冰涼,攜著點(diǎn)薄荷的香氣,一下子涌到她的鼻間。
她眨了下眼睛,聽見他問:“好點(diǎn)了么?”
“嗯�!彼c(diǎn)頭,摸了摸額角,“這是什么?”
他解釋道:“坐船常用的一種藥膏,里面混了薄荷和山茄子。頭暈時(shí)涂抹一點(diǎn),還挺有用的�!�
她閉了閉眼睛,感覺到藥膏帶來的一絲清明。他想了想,轉(zhuǎn)到她身后,伸出雙手,為她按揉太陽穴。
他的指腹沾滿薄荷氣味,把涼絲絲的藥膏抹勻,動作溫柔又輕盈,好似夏夜微醺的晚風(fēng)。
“我好啦。”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回船艙里吧。外面風(fēng)大,我怕你著涼�!�
他搖頭笑道:“我們準(zhǔn)備下船。”
她愣了下,他解釋道:“我們不在船上過夜。已至華州城,我們?nèi)ぜ铱蜅W∠拢魅赵賳⒊�。�?br />
“明日啟程前,”他淡淡笑著,“順便去查查漕船上的貨物吧?”
入夜后不久,船隊(duì)在港口附近拋錨。纖夫們喊著號子拉船,眾水手拉起木板,在岸邊與船上之間搭起棧橋。
祝子安與姜葵從船上下來,步入燈火繁華的華州城。坊市間人流如織,車馬駢闐,各色彩旗在風(fēng)中招展,酒家紛紛吆喝著攬客。
兩人走入一家小客棧,柜臺前的掌柜正埋頭記賬。見到新客人,他推了推算珠,和氣問道:“兩位客官可是住店?請問要幾間房?”
祝子安頷首:“兩……”
姜葵打斷他:“一間房�!�
他頓時(shí)愣住了,她小聲解釋:“我是為了替你省錢。”
“我有錢�!彼÷暦瘩g。
“有錢才要省�!彼槐菊�(jīng)地胡謅。
他在茫然中,被她拉著進(jìn)了客房。
華州一帶富庶,商旅來往頻繁,客棧日進(jìn)斗金,不惜花費(fèi)銀子布置客房。這間客房裝飾雅致,家具一應(yīng)俱全,檀木書案上立著木色竹簞,斜插一枝早放的白梅,花瓣猶沾雪粒,飽滿欲滴。
祝子安飛快地掃視一周,找到墻邊一張臥榻,稍許松了口氣。
兩人拾掇完畢,各自入眠。祝子安睡得很早,側(cè)身躺在臥榻里,用一卷毛毯蒙住腦袋,很快安靜下來。
炭盆里的火苗躍動,烘得滿屋暖意攀升。坐在床邊的少女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聆聽他的呼吸聲漸漸平穩(wěn),暗自揣摩他大約入眠了。
于是她熄滅了帷幔間的燭燈,赤足踩過烘熱的烏木地板,輕手輕腳走到他身邊,悄悄鉆進(jìn)毛毯里,從背后抱住了他,一點(diǎn)點(diǎn)為他療傷。
黑暗中,懷里的人微微顫了一下,呼吸聲亂了一瞬,即刻又平緩下去。
許久后,少女松開了手,額頭抵在他的后背,稍微喘息了一陣。漸漸的,她恢復(fù)了氣力,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蓋上被子翻過身,慢慢睡著了。
炭盆里的火星噗呲一跳,臥榻的毛毯輕輕動了下。
榻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靜靜地側(cè)過臉,在隱約的星光里,凝望著睡熟的少女。
旋即,他輕輕掀開毛毯,起身走到床前。星光穿透紗幔,落在少女的臉上,照得她的肌膚瑩然如白玉,輕顫的睫羽猶如蝴蝶的翼。
他無聲地閉上眼睛,指尖微微發(fā)顫。
朦朧的光暈里,他俯下身去,為她仔細(xì)掖好被子,替她攏了攏睡亂的鬢發(fā)。他很小心,幾乎不敢碰到她,像是怕驚醒了夢中人。
而后他披了一件大氅,推門而出,步入積雪的庭院里。
星光潑濺一地,他倚靠在樹下,仰望著遠(yuǎn)方星辰的流光,安靜地自飲自酌。
“嗒”的一聲,黑衣少年翻墻而下,在他的面前抱拳行禮,“殿下�!�
“她知道了�!敝x無恙輕聲說。
他的語氣平靜,沒有任何發(fā)問的意思,洛十一不知如何作答,深深低下頭,“殿下……”
“你們都知道此事。”謝無恙低眸,“所有人都在瞞著我。”
“江少俠說過,殿下不想讓她知道,她就裝作不知道�!甭迨坏偷偷卣f,“殿下若是知道了她察覺此事……會很難過的�!�
謝無恙輕輕閉上眼睛,“我這一生不過二十年,沒有時(shí)間留給自己……唯一的私心,只想看她高興�!�
“可是……”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原來她哭的時(shí)候,都是在為我難過�!�
洛十一低著頭,“殿下……”
“她知道了多少?”謝無恙輕聲問。
“……都知道了。”洛十一深深垂首。
“你替我瞞著她,別告訴她我知道了。”謝無恙低聲說,“我心里很亂……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他仰起頭,“你下去吧。我想獨(dú)自待一會兒�!�
黑衣少年翻墻離去,只余他一人獨(dú)自倚在樹下,慢慢飲著酒壺里的酒。
翌日清晨,姜葵醒來時(shí),榻上的人已經(jīng)起了。
她的被子被打理得整整齊齊,床邊小案幾上擱著熱氣騰騰的茶水和糕點(diǎn),木托盤底下壓著一張字條,“后院發(fā)呆,不必管我�!�
陽光里,她坐起來,飛快吃掉托盤上的早點(diǎn),披了一件雪白襯袍,匆匆踩著樓梯而下,去后院里找人。jsg
她踏著鳥雀啼鳴聲,步入堆滿積雪的庭院,在一株白梅花樹下?lián)P起臉,大聲喊他:“祝子安!”
樹上的人倚坐在一截落雪的枝頭,提著一個(gè)酒壺,微闔眼眸,仿佛沉睡。風(fēng)吹動枝頭殘雪,簌簌落了他一身,幾瓣雪白的花無聲跌落,綴在他的衣袂之間。
“祝子安!”她又喊他。
他聽見聲音,睜開眼睛,低眸靜望她片刻,從樹上翻身而下,落在她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未及反應(yīng),他傾身過來,忽然將她攬?jiān)趹牙铩?br />
“心情不好�!�
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抱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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毯下
◎他在裝睡�!�
風(fēng)卷起衣袂,
雪無聲墜落。
他的擁抱突如其來,仿佛漫天花雨落來,漫卷了她一身。
她有些怔忡,
感覺到他的心緒傳來,
翻涌復(fù)沉落,
如靜水流深。
“你……怎么了?”
她在他的懷里抬起頭,“遇到什么不高興的事了?”
“別說話。”他閉上眼睛,“讓我抱一下�!�
積雪的花樹下,他們安靜地站立。她放松身體、垂下雙手、任他抱緊,
他輕輕地埋在她的肩窩,
她的發(fā)絲蹭過他的面龐,
攜著許多教人微醺的香氣,好似一潑清淺的酒。
良久,又良久,她靠在他的懷里,
傾聽他的呼吸。
他的氣息清冽,
猶如寒天之上的雪,
澄澈而潔凈。她從他的擁抱里察覺到悲傷,
他的悲傷也那么干凈,一塵不染,仿佛從云上來。
“你在難過什么?”她輕聲問。
“沒什么�!�
他附在她耳邊,
低低地說,
“你太好了。”
她彎了彎唇角,“你也很好�!�
他松開雙手,她抬起頭,
探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笑道:“你好些了么?”
“嗯�!彼c(diǎn)頭,
“好多了。”
他低垂眼眸,額發(fā)微微落下來。她歪著頭看他,忍不住好奇,“你到底在難過什么啊?看起來沒睡好,整個(gè)人懨懨的�!�
遲疑了下,她關(guān)切地問:“是身體不適么?”
“還好。”他搖搖頭,想了想,解釋說,“反正我這個(gè)人就是會忽然心情不好�!�
“你好麻煩�!彼擦俗�,又笑道,”不過沒關(guān)系。我發(fā)覺你心情不好的時(shí)候,還蠻容易哄好的�!�
他低著頭,笑了下,又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去碼頭。忙正事了�!�
兩人飛快地拾掇完畢,出城前往碼頭。
冬日清晨陽光朦朧,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線。官府的漕船停在單獨(dú)的碼頭,官兵在船與船之間巡邏。
一小隊(duì)官兵嗒嗒經(jīng)過碼頭前的木柵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在厚重的木板上,撲簌簌震起一團(tuán)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