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話剛出口，他挨了一拳頭。他抱著腦袋逃竄，看見祝子安微微笑著，對他抱袖作揖，“初次見面，在下祝子安，江湖上有個(gè)諢名作‘蒲柳老先生’�！�
“久仰先生大名�！壁w小川連忙還禮，“不知先生竟如此年輕�！�
祝子安笑道：“我在漕幫有一位朋友，托我來淮西查匪亂一事，還請趙二寨主知無不言�！�
“此事說來話長，一時(shí)講不清楚�！壁w小川略作思忖，“今日夜色已晚，我先安排二位住下，明日必定將我所知之事一一道來�！�
趙小川領(lǐng)著兩人往山寨深處走去，姜葵走在祝子安身邊，輕輕扶了他一下，低聲問：“你還好么？”
“還好。”他笑了聲，“在鎮(zhèn)上睡了半日，方醒來沒多久，此時(shí)倒是不困了�！�
“姑奶奶，”這時(shí)，趙小川回頭問姜葵，“寨子里地方小，空屋子實(shí)在不多，你們是要兩間么？”
姜葵平靜回答：“一間足夠，有兩張床即可�！�
趙小川眼睛一眨，悄聲問祝子安：“先生，你真不是我姑爺爺……？”
他還沒問完，腦袋上又挨了一拳頭。
白石山匪幫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數(shù)座山寨依山而建，掩在山腰處的層疊密林之中。
山寨深處有一片幽靜的松木林，林間錯(cuò)落著筑成幾座竹屋。風(fēng)吹枝頭雪落，厚厚鋪滿屋頂，屋頂下方點(diǎn)著幾盞油燈，燈火在晚風(fēng)里盈盈躍動(dòng)，透著明亮溫暖的光。
趙小川把姜葵祝子安兩人安排在一間空置的竹屋里，喊了幾個(gè)山匪送來一應(yīng)衣物，然后飛快地退下了。
兩人很快拾掇完畢，各自前去打水沐浴。姜葵回來時(shí)，望見竹屋里空無一人。炭盆已經(jīng)燒熱了，烘得屋里微微暖意。床邊案幾上放著一個(gè)木漆盤，上面擱了一盞助眠的花茶。
漆盤底下壓了張字條，上面潦草地寫了幾筆，“找地方發(fā)呆�！�
翻到背面是：“早點(diǎn)睡，別等我。”
她輕輕哼一聲，撇了下嘴，“大晚上的又不睡覺。”
放下字條，她提了一壺酒，轉(zhuǎn)身推門而出，在松木林間輕盈地起落。
深冬林木間，風(fēng)吹簌簌雪落，漫山遍野盡是一片悠然的嘩嘩聲。
松木最高處，有一人倚坐在枝頭，低眸遙看山腳下萬家燈火。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流成交織的長河，如搖曳燃燒的海，又如寂靜明亮的湖。
少女足尖輕點(diǎn)，落在一截覆雪的枝頭，笑吟吟問他：“你又不睡覺？”
“睡不著�！彼麘醒笱蟮卮�，“想點(diǎn)心事。”
“你最近總在想心事。”她輕輕地說，坐在他身邊。
她拎起酒壺，撥開木塞，遞到他面前，“喝酒么？”
“不怕我喝醉了掉下去？”他笑。
“反正我會接住你的�！彼残�。
他接過酒，慢慢飲著，也不說話，只是遙望山間雪落，松風(fēng)吹雪，雪墜人家屋頂，覆上茫茫無盡霜白。
“其實(shí)你今日不該那樣來找我的，”她忽然說，“你在鎮(zhèn)上等我，我會去接你的�！�
“我知道�！彼p聲說，“但我很想你�！�
“不過半日就想么？”她失笑。
“嗯�！彼c(diǎn)頭，“一刻都想�！�
她笑著搖頭，“你這么快就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也搖頭，“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可是……”他很輕地說，“我不想你知道�！�
她怔了下，低垂著頭，沒有說話。
兩人背靠著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傾聽松風(fēng)卷過積雪，撲簌簌落在林間。
月光無聲墜落，再墜落，落在霜雪的枝頭，落在婆娑的樹影間，落在他們的頭頂上。
“江小滿�！�
他忽然很輕地喊她。
“你覺得……謝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個(gè)問題。
身邊的少女靜了許久。
許久，又許久。
她很輕地開口。
“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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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他喜歡你�！�
樹影婆娑，
雪落簌簌。
身邊的人抬起頭，仰望天上明月。
良久，他輕聲問：“即便知道他是一個(gè)快要死的人么？”
她低著頭，
輕輕答：“嗯。”
“即便……”他低垂眼眸，
“知道他給不了你承諾、給不了你時(shí)間、也陪伴不了你很久么？”
她望著遠(yuǎn)方燈火，
“嗯�！�
他無聲地閉上眼睛，“謝康那樣的人，不值得喜歡的。”
“他值得的�！彼龘u頭，又輕輕笑了，
“那個(gè)笨蛋……我喜歡他很久了。”
“是么。”他低低笑一下，
“他聽到這話，
大約很吃驚吧？他不知道你喜歡他那么久�！�
“他不知道。”她也笑，“他太笨了，居然那么久都沒有察覺。”
“你太好了，你對每個(gè)人都很好。”他輕聲說，
“他總以為你對他好，
只是可憐他生病而已。他真的很壞啊，
他時(shí)常利用你的同情心，
騙取你可憐他。他自以為是、自欺欺人，是個(gè)十足的混蛋�！�
她輕輕笑著，重復(fù)他的話，
“十足的混蛋�！�
“但我很喜歡�！彼终f。
草木沙沙作響，
仿佛微微的漲潮。
他閉了閉眼睛，“也許，他心底里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敢信�！�
“其實(shí)，
”他又說，
“他喜歡你很多年了。”
“嗯�！彼c(diǎn)頭，
“我知道�！�
“什么時(shí)候知道的呢？”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那是我束發(fā)的紅繩。從那時(shí)候起，我就知道了�！�
他怔了下，又低笑，“他好笨啊。這么容易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
“是啊。他好笨�！彼剜频�，“他為什么要系那根紅繩呢？”
“聽聞民間有一種說法，在手腕上系紅繩可以保佑平安�！彼路鹱哉Z般，低低地解釋，“他大約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一點(diǎn)吧？你就像小神仙一樣，保佑著他平安�！�
他輕輕搖了搖頭，“他不該做這樣的事。太容易露餡了�！�
松風(fēng)吹起山濤，漫山遍野都是雪落的聲音。他在風(fēng)里仰起頭，月光靜靜流瀉，落滿他一身霜白，仿佛乘風(fēng)欲去。
“謝康最討厭的事，就是看見你難過。”他忽然地說。
“最最討厭的……就是你為他難過�！�
“有時(shí)候，我在想，他這個(gè)人太自私了，太過分了……他明明應(yīng)該再離你遠(yuǎn)一點(diǎn)，為什么他總是忍不住靠近jsg你。他實(shí)在是一個(gè)很壞的人啊。”
“像他那樣的人，”他淡淡笑一下，“就應(yīng)該安靜地獨(dú)自赴死。”
倏爾風(fēng)動(dòng)。
他的眸光微顫。
始料未及的剎那，身邊的少女驀然從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口。
她的聲音響在耳邊，對他下令似的，“閉嘴�！�
他怔住，沒有動(dòng)，也沒有回頭。雪夜的風(fēng)微涼而無聲，吹起她的發(fā)絲，拂過他的頰邊，恍若漫天花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卷來。
月光潑濺如水，漫過積雪的枝頭。
山風(fēng)流遍松林，一聲又一聲，他任她這樣抱著他。
兩個(gè)人的身體都在微微地發(fā)顫。
一捧雪從枝頭簌簌滾落，撲撲落進(jìn)滿地月華里。山腳下燈火沉浮，頭頂上星光明滅，伴著風(fēng)吹松濤如潮，翻又涌，起復(fù)落。
她輕輕地開口，“他不會死的�！�
他很慢地閉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相信，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她輕聲說，“可是我相信�！�
她把臉貼在他的背后，安靜地靠著他，“你陪我一起相信好不好？”
滿山的風(fēng)里，他閉著眼睛，傾聽她的呼吸聲，她的心跳聲，每一聲都那么清晰而熱烈。他感覺不到溫度，可是他知道那是溫暖的，近乎滾燙的，熾熱又明亮，閃爍在岑寂的黑暗里。
“好�！彼p聲說。
“是約定么？”
“是約定�！�
他伸出手，同她擊掌。
她低著頭，對他說：“那你抱我一下�！�
他雙手?jǐn)堖^她，把她放進(jìn)懷里，深深地抱住她。
松風(fēng)在群山之間回蕩，兩人坐在最高的枝頭，遙望萬家燈火沉落，遠(yuǎn)方銀河升起，仿佛星織的緞帶，寂靜地閃光。
無垠的流光在天地間往返而來。
她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下去。
“你該睡覺了�！彼吐曊f。
“不想睡�！彼麚u頭，“怕忘記。”
“別怕�！彼N近他的心口，“我會幫你記得�！�
他抱著她，閉上眼睛，低垂著頭，漸漸失去意識，緩慢地傾倒在她的身上。他的氣息擦過她的耳垂，發(fā)絲蹭到她的頸間，弄得她有一點(diǎn)癢，好似輕輕撩撥了一下。她低著頭笑了一下。
然后她轉(zhuǎn)身扶住他，從他垂落的手里，抓起那個(gè)酒壺，喂了一口藥酒給他。
他閉著眼睛飲下了。她把酒壺收進(jìn)大氅里，手指的動(dòng)作稍頓了下。
酒快要飲盡了。
她咬緊了下唇，小心地扶起他，往竹屋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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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清氣爽，鳥雀啁啾。
山間竹屋內(nèi)，火光在炭盆里噼啪躍動(dòng)，偶爾擦亮一個(gè)火星。
床上的人睜開眼睛，望見身邊睡著的少女。
她像小貓似的蜷在他的胸口，臉頰淡淡的緋紅。一綹兒微卷的發(fā)絲蹭過她的小巧下巴，隨著呼吸聲一顫一顫。漂亮的發(fā)梢映在陽光里，綴著點(diǎn)細(xì)細(xì)碎碎的金。
他似是怔了下，低頭想了一會兒，安靜了片刻，搖著頭笑了笑。
隨后，他起身，坐在床邊的案幾前，用紅泥小爐燒了熱水，慢悠悠地沏茶。
淡淡的茶香溢開在屋內(nèi)，她迷迷糊糊地“唔”了聲，從睡夢中醒來，看見他坐在旁邊，“你醒了？”
靜了下，她試探著問，“昨晚的事……你還記得什么？”
他很慢地?fù)u頭，“不記得�！�
“只記得到了山寨。”他竭力地回憶，“再后來，就想不起來了。”
她的神情黯了一瞬，他低低地說：“對不起�！�
“我覺得……”他閉了下眼睛，“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
“沒關(guān)系�！彼α诵�，“你忘記了，我就說給你聽。你忘記很多遍，我就說很多遍給你聽�！�
她坐起來，揚(yáng)起臉，下頜輕點(diǎn)，命令般地看他。他笑了一聲，無奈似的，轉(zhuǎn)到她的身后，低下頭為她簪發(fā)。
他的手指靈活地打理著她的長發(fā)，她抱著雙膝，垂下眼眸，慢慢地說：“昨天晚上，我們在聊一個(gè)笨蛋的事�！�
“我猜到了�！彼c(diǎn)頭，“聊了什么呢？”
她捧著雙頰，想了一陣，微微地發(fā)燒，撅起嘴，“我忽然不想告訴你了。”
他的動(dòng)作頓了下，隨即他嘆了口氣，“江小滿，你怎么能這樣。”
她輕哼一聲，不說話。他歪著頭想了下，雙手按在她的腦袋兩側(cè)，稍稍讓她向后仰起頭，與坐在背后的他對視。
他微微傾身，低笑著懇求：“江小滿，告訴我，好不好？”
陽光里，他低下頭，她仰起臉，鼻尖幾乎碰到一起。她的臉頰刷一下紅了，忿忿地挪開目光，“你太過分了……哪有這樣求人�！�
他松了手，她坐回去，想了想，“你昨晚對我說，那個(gè)笨蛋喜歡我�！�
“我大約猜到了�！彼麑Ｗ⒌鼐U起她的長發(fā)。
“我也很喜歡那個(gè)笨蛋�！彼^續(xù)說。
“嗯�！彼c(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