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還答應我,”她認真道,“要陪我一起相信那個笨蛋不會走�!�
他的手指微顫了下,隨即低低的聲音回答她,“好。”
他取過桌上的紅玉簪,固定住綰好的發(fā)髻,聽見她有些好奇地問:“你真的不記得么?你一副什么都猜到了的樣子,根本一點都不驚訝�!�
“嗯�!彼椭^笑,“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你就在我的身邊,我忽然心情很好�!�
他望向窗外的陽光,“于是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很好的事發(fā)生過�!�
陽光遍地,草木聲聲。
兩個人很快拾掇完畢,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塊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筆一劃地寫著“聚義堂”。匾下一張獸皮交椅,旁邊各放兩個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燒,頗有幾分山匪氣派。
“姑奶奶早!”趙小川“啪”地行禮,畢恭畢敬請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對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趙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開一卷輿圖,請姜葵與祝子安察看。
“這些年來,江湖安定,我們匪幫遵循江湖規(guī)矩,向鄉(xiāng)民收取適當銀兩,用以維持淮西一帶平穩(wěn)�!壁w小川道,“我們時常接濟百姓,鄉(xiāng)民都很感謝我們。”
祝子安頷首,“這一路南下,附近鄉(xiāng)民都在幫忙掩蓋匪幫行蹤。”
“是�!壁w小川點點頭,“因為官府在通緝我們�!�
他肅聲道:“多年以來,我們與官府相安無事。然而,年初之時,官府突然宣稱我們匪幫作亂,四處張榜通緝我們的人……我們只得暫時封鎖山寨,閉門不出�!�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幫幫主寫信給我,說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幫劫掠,影響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
“我們派去漕幫的人……也一去不返。”趙小川低聲道。
姜葵問他:“你認為是什么人做的?”
趙小川撓頭,“我起初以為是漕幫要跟我們搶地盤……畢竟凡是經(jīng)過陸上的生意,我們都要同他們分一杯羹�!�
“不過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個大膽的猜測,但我不太敢說。”
“是官府做的。”姜葵平靜道,“只能是官府做的�!�
趙小川又撓頭,“我們匪幫這些年也算是良民,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官府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約能確定了。”祝子安低聲說,“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他轉(zhuǎn)而對姜葵道:“昨日你離開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傳書。他在信里說,走漕運的那批異常貨物,大量進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糧倉內(nèi)�!�
“我們即刻趕往淮州。”他起身,“查到那批貨物后,迅速返程回長安�!�
他望向窗外天色,“時間不多……但愿來得及�!�
“我同你們一道去淮州�!壁w小川立即竄起來,面對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來此也是為我們匪幫,我必定全力相助。這一帶我熟悉地形,領(lǐng)著你們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問道:“倘若你隨我們離開,是否有可靠之人代為守寨?”
“有的有的�!壁w小川點頭。
姜葵拉了桌上輿圖過來,指點了幾處,“這幾個地方破綻很大,必須再加強守衛(wèi)。另外,這些日子務必繼續(xù)封鎖山寨,絕不能泄露山寨位置�!�
趙小川愣了下,緊張起來,“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對山寨不利�!苯吐暤�,“目前淮西形勢尚不明朗�!�
“明白。”趙小川鞠躬,“我這就去安排人手,加緊守寨。”
趙小川往門外走了,祝子安抵著下頜,想了片刻,轉(zhuǎn)身對姜葵道,“我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間的白麻布,“你畢竟是太子妃�;粗莨俑钟姓J識你的人。這一趟是私訪,不能為人所知�!�
“我明白。”她頷首。
頓了下,她小聲問:“我可以不閉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讓我閉眼�!彼p聲說,“以后我都想看著你。”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來,手指輕輕碰到她的臉頰jsg。她望著他,他低著頭,陽光里睫羽低垂,唇線微微地抿著,有一種認真又專注的神態(tài)。
“原來是這個樣子�!彼p輕笑一下。
“什么?”他問。
“你為我易容的時候,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彼犷^看他,“很慢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彼托�,“想多看你一眼�!�
“好想知道那時候你是什么表情�!彼胂笾�。
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對啊,我就是這樣的。”她笑道,“后悔認識我了么?”
“三生有幸�!彼p笑。
他停了手上的動作,看了一會兒她易容好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去取擱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攔住他,低低說,“你別用這個了�!�
“我不怕冷�!彼J真對他說。
他怔了下,聽見她的語氣抱怨似的,“你為什么要做這種傻事啊?”
他搖了搖頭,“我只是……”
話未說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聲,緊緊回扣住她的手指,輕輕將她攬到自己懷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邊低語。
暖風忽然落來,他的眸光顫動。她深埋進他的懷里,盡力地回抱住他。
滿地的陽光里,他們安靜地擁抱。
95
76
夫人
◎是我�!�
“江小滿�!逼毯�,
他喊她。
“嗯?”她在他懷里抬起頭。
“我們得走了�!彼纳ひ衾锖c無奈,“你先松手好不好?”
“你先�!彼锲鹱�。
“你先�!彼谒呡p嘆,“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聲,
松開雙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你去趙二寨主那邊,同他確認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輿圖,很快就去找你。”
她點了點頭,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頭,
注視著她的背影遠去,眸光里含著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蹌幾步,
扶住桌邊,
緩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閉上眼睛,
微微喘息著。
少頃,他從大氅里翻出一個酒壺,咳嗽著把里面的藥酒送到口中。
稍稍飲了幾口,
他的動作倏地一滯。他掂了掂那個酒壺,
低著頭,無聲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門而出。
山寨門口靜候著一輛馬車,
趙小川挽了一根馬鞭,
坐在車夫座上,按著他的環(huán)首刀,對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條山間小路,趕車到淮州只用大半日�!�
“不騎馬么?”祝子安問,“騎馬大約更快些吧?”
“不騎。”一旁的少女悶悶地說。
她忽然轉(zhuǎn)身,一聲不吭地推著他進了車廂,用力摁著他坐在車座上,一把拉下了車簾。車廂里頓時昏暗,幾縷陽光斜落進來,照得她的發(fā)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滿,你干什么?”
她揚起臉,下令道:“睡覺�!�
然后她彎身坐在他的身邊,默默把肩膀蹭過來,小聲說:“你靠著我睡�!�
她撇過臉,臉上發(fā)燒,簡直像在頭頂冒煙。他笑得輕咳一聲,被她敲了下腦袋,于是他閉了眼睛,身體一寸寸傾斜,頭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馬蹄聲響起,車輪嘎吱軋過泥土與細雪。沉悶的轱轆聲里,半昏暗的車廂內(nèi),他漸漸入眠,長睫低垂,微微掃過她的頸間。
她側(cè)過臉,看見他的唇邊含著笑。她跟著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輕輕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馬車趕到淮州時,已是夜色深濃。
趙小川把馬車停在一處偏僻小巷,姜葵與祝子安走下馬車,前往約定的地點與洛十一會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經(jīng)等候在一棵高大烏桕樹下,身邊停著一輛青幔的馬車。
他遞了一疊紙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聲稟報:“大批貨物經(jīng)過漕運抵達淮州后,被送入了近郊一處糧倉。按照先生的吩咐,暫時沒有打草驚蛇�!�
“我親自去查�!弊W影差h首。
他彎身進了馬車,姜葵在他身邊點了一盞燭燈。兩人在車廂里翻看圖紙,低聲商議潛入糧倉的路線,迅速定下一個粗略方案。
燈火搖搖,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東山。
寅時甫過,天邊落雪。城郊糧倉內(nèi),官兵來回巡邏。
“嗒”的一聲,一粒小石子躥過樹枝,驚起樹上一片鳥雀。
為首的官兵警覺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見一道黑影擦過樹梢,往郊外不遠處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聲,領(lǐng)著巡邏小隊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腳步聲踏過夜色,朝著日出方向遠去。樹后兩道人影無聲地躍出,翻過糧倉的石墻,落入幽靜昏暗的院內(nèi)。
“洛十一只能引走官兵小半個時辰,”祝子安邊走邊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姜葵點頭,“明白。”
兩人飛快地在院里起落,找到一方進入糧倉的小窗,利落地從窗口躍入倉內(nèi)。
祝子安擦亮一個火折,點起一盞油燈。燭光如水般漫過磚石地板,在四壁之間燃起無數(shù)搖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倉內(nèi)的情形。成摞的麻袋扎著大批貨物,堆滿了整個糧倉,投落小山般的錯落陰影。
祝子安抽出腰間長劍,劍鋒輕輕一挑,揭開覆在貨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
這座糧倉里根本沒有糧食,只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劍。箭簇與刀刃在陰影里森然反射著銳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膽子真大�!苯吐暤溃熬谷桓矣娩畲\送軍械?”
“這些年來,淮西隱約有異。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數(shù)次請求增擴兵權(quán),朝上忌憚多時�!弊W影矎澤硎捌鹨幻都福叭缃褡C據(jù)已在,必須即刻回稟長安�!�
倏地,他抬眸。
弓弦撥動的聲音響起。
下一刻,箭矢紛紛如雨墜落!
姜葵抖開白麻布包裹,揮舞長槍擊落飛來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邊,手指扣住劍柄,劍光翻涌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兩人背靠著背,同時仰頭。
油燈撲地滅了。一線微光從窗格外落下,窗紗后隱隱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頂上的弓箭隊動了起來,無聲無息地包圍了這座糧倉。
“我還以為是誰呢,”一個沙啞的聲音懶懶道,“蒲柳先生怎么得閑來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來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辦事不力,白頭老翁把你貶到淮西來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與其擔心我的前程,不如擔心自己能否活著離開�!�
頃刻間,又一波箭雨落下!
姜葵揮起長槍,舞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圓,緊緊護住圓內(nèi)的兩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個麻袋,低聲道:“我們走。東西已經(jīng)拿到了,出去與洛十一會合�!�
兩人在糧倉內(nèi)急速奔走,很快沖出大門。段天德領(lǐng)著一隊人在身后追趕,兩人邊走邊戰(zhàn),從后院高墻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團黑暗,草木沙沙作響。追兵緊隨其后,死死咬住前方的兩人。箭矢不斷呼嘯而來,銀亮的箭簇反射著星月的冷光。
忽地,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兵刃之聲與奔馬之音。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
迎面而來的是一隊官兵,與身后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里,兩方人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戰(zhàn)在一處。霎時間道路上一片混亂,叮叮咣咣的聲音不絕于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經(jīng)引來了,馬車等在前方小巷。”
原來洛十一按照約定,帶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后,重又把他們引回糧倉附近。這條路上沒有掌燈,樹影間漆黑一片,兩隊人馬撞在一起,誤以為是撞上了敵人,立即激烈戰(zhàn)作一團。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趕車�!�
他頓住腳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來,我就不奉陪了。”
姜葵雙手握槍,震開段天德的一道刀風,逼得他退后數(shù)步。緊接著,祝子安輕輕扣住她的手,兩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飛速離去。
段天德怒喝一聲,劈手奪過身邊一人的長弓,一口氣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瞇,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后心。
“殺!”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劃破蒼然夜色。
姜葵揮動長槍,蕩開撲面而來的兵刃,忽聞背后箭嘯聲穿風而來,冰冷的殺意死死鎖住后心。
瞬息之間,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身邊的祝子安擋在她面前,雪白衣袂在風中翻飛,乍涌的劍光帶起一道明滅的劍弧。
劍弧劈落來襲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閃而逝。
他很輕地咳了一聲。
“走。”他低語。
借著婆娑樹影的掩映,兩人的身形沒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經(jīng)趕著馬車過來,兩人飛快地鉆入馬車內(nèi)。車廂外白馬長嘶一聲,馬蹄聲如奔雷涌起,沖入荒草幽深的小徑,漸漸在黑夜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