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彩幕帳子里鋪開花瓜、果食、針線、筆硯,遍地都是車馬人流、衣冠綾羅。池上畫舫翩然往來,
絲竹奏樂的聲音穿越煙水,
悠悠地響在池面上。
池心小舟上,
少女穿一件織錦長裙,
執(zhí)一把白絹圓扇,眉心彈一瓣朱砂蓮花,
攏袖靜坐在船篷里。她的發(fā)間綴著金玉步搖,
在晨風里搖曳相擊,
泠泠地響著。
一葉小舟破水而來,
劃過半池白蓮,行至她的對面。
船上立著一扇雪白的屏風,屏風后端坐一位年輕公子。白衣小廝跪坐在屏風旁,捧著一個榧木托盤,盤上放著數(shù)個連枝紋錦盒,用一根朱紅緞帶串在一起。
小舟停了下來,水面微微蕩漾。屏風后,年輕公子寬袍廣帶,抱袖起身,衣袂在風里紛飛如云。
小舟上的少年少女相互對揖,在粼粼的水面上拉出很長的影子。
“請問是何方君子,因何來到?”
“本是長安君子,路過此處。聞君高語,故來相投。”
相看的兩人有問有答,按照既定的套話對答。姜葵有些走神,沒留意這段對話,而是悄悄地探看著周圍。
她在等祝子安。
昨夜兩個人在屋頂上商量過了,到時祝子安會扮作船夫,撐一只游船路過,裝作無意間撞一下,順勢破壞掉這場相看。
但是祝子安到現(xiàn)在都沒出現(xiàn)。
姜葵有些惱火。昨夜分明商議好了方案,今日他居然爽約,害得她要在這里同人沒完沒了地講客套話。
相看已經(jīng)進行到了交換禮物的環(huán)節(jié)。對面船上的白衣小廝端著一滿盤錦盒走來,奉到這邊的船上。姜葵從侍女手中接過錦盒,逐一地打開。
她微微有些驚訝。錦盒里的禮物并不昂貴,都是些民間的小玩意,其中幾件蜜餞糖脯都是她喜歡的口味。唯一一件貴重的禮物是一枚緋紅的玉簪,雕刻著一只小小的鳳凰。
皇太子送禮的方式意外地合她的心意。
但她姜小滿絕不會為之所動。
“小青�!苯麊�,“取我的卜巧盒送過去�!�
侍女小青捧著紅色的漆木盒子,送到對面的船上。姜葵朝著對面的人輕輕頷首,眼眸彎彎地笑著,“一份回禮,聊表謝意,請公子打開看看�!�
白衣小廝把卜巧盒送入屏風后,姜葵靜靜等待著那位皇太子打開盒子,心里藏著點暗戳戳的壞心思。盒子里是一種可怕的小蟲子,必定能把此人嚇一大跳。
但是屏風后只是靜了一下。
“多謝�!蹦贻p公子的聲音含笑。
姜葵輕眨一下眼睛,有些不甘心地咬了下唇。
在氣惱的同時,她莫名覺得……那個聲音里的笑意有種熟悉的味道。
此后又是冗長的禮儀與對話,姜葵一直在對話中走神,偏頭去找一只約定的小船。然而直到整場相看結(jié)束,祝子安都沒有出現(xiàn)。
這家伙太過分了。
她決定事后找他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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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相看結(jié)束以后,宮里始終沒傳出什么動靜。
就在姜葵以為皇太子對她并沒有什么想法的時候,將軍府里突然來了一道圣旨,請她入崇文館為公主伴讀。
當今圣上有兩子,分別是長女謝瑗與次子謝康,兩人都是崇文館的學生,受教于相同的老師。姜葵很少出沒在世家的宴會上,與謝瑗并不相熟。
這位公主忽然邀請姜葵做她的伴讀……似乎顯得有些奇怪。
姜葵來不及多想,急匆匆收了筆墨紙硯,換了件白底青襟的青衿服,乘坐著青蓮色小轎,前往皇城以西的崇文館。
推開學堂的門,一位昳麗少女轉(zhuǎn)身過來,耳邊的珊瑚耳墜與頸間的瓔珞在風里叮鈴地搖曳。
“是姜家幺娘吧?”謝瑗笑吟吟的,自來熟地拉住姜葵的手,“從前在宮宴上見過幾回,我可喜歡你了�!�
謝瑗拉著姜葵落座,熱情地把自己的文具分給姜葵,一面笑道:“謝無恙那個家伙喜歡你,想見你又見不著,求著我以伴讀的名義請你來崇文館。”
她幾句話就把自己的弟弟出賣了,還毫不客氣地隔空數(shù)落了他一頓。姜葵聽了一會兒,聽出謝瑗的話里似乎認定皇太子心悅于她多時。
可是他們分明只在曲江上見過一面……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的長相。
姜葵眨了下眼睛,還未來得及發(fā)問,學堂的門“吱呀”一聲響了。年輕的女夫子抱了一卷書站在臺上,平靜地低頭看了一眼。
兩個學生立即閉了嘴,乖巧地坐回座位上,執(zhí)著筆恭敬地聽講。
……這堂課結(jié)束以后,姜葵對謝無恙的印象更差了。
因為當公主伴讀實在是太難了。夫子上課教的內(nèi)容極為艱澀,每次問答都像是云山霧繞。臨近放課的時候,夫子還布置了幾篇文章,要求兩個學生在七日之內(nèi)完成。
姜葵因此對謝無恙十分惱火。這家伙居然讓自己的皇姐把她請到崇文館,以至于她被迫要寫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文章。
放課后,姜葵對著書案上的大卷課考題目,忿忿地在心里責怪那個姓謝的家伙。
“小滿,”身邊的謝瑗收了文具,探過身來,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笑瞇瞇地喚她的小字,“你幫我個忙可好?”
“什么忙?”姜葵轉(zhuǎn)頭。
“幫我去藏書閣借幾卷書吧。”謝瑗拉拉她的手,“我今日放課后要去親王府念書,來不及去藏書閣了,你替我走一趟,我下回請你吃親王府的凍酥花糕�!�
“多謝啦!”謝瑗也不等姜葵回答,塞了一頁書單到她的手里,招招手往門外跑。
姜葵眨眨眼睛,握著那頁書單。一角飛揚的裙裾消失在門邊,謝瑗已經(jīng)飛快地離開了。
走到半路,謝瑗停了步,回頭笑一下,悄聲道:“謝無恙,皇姐就幫你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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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藏書閣前,陽光濾過密密匝匝的槐葉,在青磚地面投落陸離的光影。夏末初秋的晴日,蟬鳴還在漫天地響著,偶爾窸窣草動,蟋蟀跳過墻角的莖葉。
青衿服的少女抱著筆墨紙硯,踩過流淌遍地的樹影,推開了藏書閣的門。
這個時辰已是放課后,崇文館里到處都沒有人。藏書閣里很靜,幾張書案在陽光里排列,最靠窗的案邊坐著一個學生。
那個人也是一身青衿服,白衣中單上交疊著青色領口,發(fā)髻束得端莊又整齊,是世家公子的模樣,有種溫和而沉靜的氣度。
他坐在陽光里,支起手肘撐著頭,低著頭看書,偶爾手指撥過一頁,發(fā)出輕微的紙響。他的手邊擱著一盞茶,茶水在浮塵里散著淡淡的香,襯得他整個人有一股書卷氣。
姜葵遲疑一下,對著手里那張長長的書單,決定向這個學生求助,“請問,這位學兄……”
他在陽光里回過頭來,“你要找什么書?”
“唔�!苯⒘艘粫䞍菏掷锏臅鴨危婚L串的名字都念不過來,“實在太多了……”
“嗒”一聲,窗邊的人擱下手里的書,起身走到她旁邊,彎身接過書單看了一眼,“我?guī)湍阏野伞!?br />
“多謝你�!彼懒酥x,又問,“敢問怎么稱呼?”
“我么?”身邊的人似乎輕笑了一下,“帝次子,康�!�
姜葵愣了下,抬頭看他。身邊的人居然就是皇太子謝無恙。他低頭專注地讀著書單,似乎并沒有認出她的身份。
“走吧,這邊�!敝x無恙指了一下前面的書架。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成排的書架里。謝無恙對著那張書單,從一格又一格的書架上取下書卷,放在身旁的少女懷里。
姜葵跟在謝無恙身后,很快就抱了厚厚一摞書,小山般搖搖欲墜。謝無恙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溫和地問她:“我?guī)湍隳靡恍┌�?�?br />
“不用啦。”她搖頭,“已經(jīng)叨擾你了,不必再麻煩……”
話還沒說完,她被堆起的書擋住視線,沒看見腳底下的一節(jié)矮臺階,足尖踢到凸起的臺面,猛地絆了一跤。
懷里的書呼啦啦地墜地,她整個人撲地往前摔倒。
謝無恙下意識地去扶她。散亂的書卷和面前的少女同時撞進他的懷里。
狹窄的過道里,他背抵著一架書,抱住跌倒的少女,頭頂上的紙卷紛紛地搖落,落在他們周邊的地板上。
浮塵在陽光里無聲蹁躚,朦朧的光暈停在交織的衣袂之間。
少女在他的懷里抬起頭,正對他的目光。
兩個人同時靜了一下。
在滿室的書卷氣和茶香里,有一縷極淡的白梅香氣,從他的懷里飄到她的鼻尖。
她忽然明白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謝無恙……”她盯著他,“你和祝子安是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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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恙低著頭笑了一聲。
“不行……”他笑著說,“裝不下去了……”
然后他歪著頭,望著她,伸手揉亂了她的頭發(fā)。
“師姐。”他喊。
干凈好聽的嗓音里含著許多笑意,以及一點不太真誠的歉意。
“果然是你!”她氣得連頭發(fā)絲都在顫,“你這家伙騙了我多久?師父教的易容術(shù)就是這樣用的嗎?”
她抬起手敲他的腦袋,他抱著頭后仰,一邊笑著,一邊聽見她惱火的聲音,“我們認識了六年誒!六年來你居然都沒告訴我!”
“你也沒告訴我你是將軍府幺女�!彼瘩g,“我直到前天才知道我們兩個居然有場相看……我差點把自己害了。”
“可是我也沒瞞著你!”她跳腳。
“我也沒瞞著你�!彼托�,“是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
他伸出一根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一本正經(jīng),“說明你比較笨�!�
面前的少女被氣得徹底炸毛了。她掀起裙角,從裙下拔出那柄軟劍“青蟒”,指間劍光一閃而過,攜著一陣風襲來。
謝無恙后仰著躲開,移步往旁邊的書架撤。姜葵提劍追過來,手中劍光翻涌落來,席卷他的周身。他在劍光里往返,低笑著躲開她的攻擊,衣袂在劍風里翻飛。
兩個人一進一退,在一列又一列書架里來回。紛紛的紙頁飄落在他們的頭頂,卷起的浮塵在兩人之間輕盈起舞,陽光從窗外斜落,投出兩道糾纏的影子。
姜葵揮劍的時候毫不留情,完全沒有停止攻擊的意思。謝無恙閃避了一陣,決定向她投降,伸手去捉她的手腕。
伸手的時候,他束腕的袖口在劍光里松落,露出一截修長分明的腕骨。
謝無恙怔了一下,匆忙收回手,卻被姜葵一把攥住。她的手指扣進他的指縫間,緊緊扣住了他的手。
兩個人面對著面,同時安靜了。
姜葵低下頭,看著他的手腕。他的腕上系著一根朱砂色的繩,在久遠的時光里微微褪色,紅繩的末端打了一個緊緊的結(jié)。
那是她束發(fā)的紅繩。
“你怎么會有這個?”她看向他。
他遲疑一陣,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只好嘆了口氣,承認:“很多年前……你給我的�!�
“很多年前?”她眨了下眼睛。
“你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你救過一個人?”他問她,“那是久安年間的事情了……你從長樂坊撿回一個人,送到了師父的酒坊�!�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眉眼。那樣一張骨相清絕的臉,同記憶里那個在秋天撿來的少年的面容漸漸重合。
那個秋日的清晨,遍地都是朦朧的光。少年倚坐在窗下,安靜地看著她跳腳的樣子,很輕地笑了一下。
她低聲說:“原來那是你啊�!�
“嗯�!彼c頭。
“那時候我生過一場大病�!彼p聲說,“差點死了。”
他低頭笑了笑,又抬起頭,“不過你把我送到師父那里之后,我的病慢慢治好了。所以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原來你是那時候拜師的啊�!彼p聲說。
“我從那時起就一直看著你啊�!彼χ�,“你小時候真的很好玩,經(jīng)常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等下!”她抬頭,“所以那時候惡作劇的人是你�。俊�
“是我啊�!彼α寺�,“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被胡麻餅辣到咳嗽……”
她被人揭了短,又炸毛了,踮起腳尖,抬手要去敲他的頭頂。他后仰著躲開一下,反手捉住她的手腕,忽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前。
那一瞬有暖風落來,卷起翩躚的發(fā)絲。她微微地仰起頭,他低眸凝望著她,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里。
他的目光忽而鄭重,如有千鈞的重量,仿佛在起一個無聲的誓言。
“江小滿……”他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
然后他輕輕地笑了,“我想娶你,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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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她忽然撇過臉。
她還沒消氣。
他低笑出聲,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語氣里有點無奈,“那怎么辦好呢?”
“江小滿,我賠罪�!彼肓讼耄澳阋已a償什么都可以。”
他溫順地低下頭,任她敲打自己的頭頂。少女的指節(jié)小巧纖細,一下下叩擊在他的發(fā)間,“嗒嗒”地響。
一面敲著他,她一面思考著,“那你先幫我寫文章吧?”
“什么文章?”他愣了下。
“什么稅法之類的�!彼吡寺�,“都怪你害我當伴讀,夫子的考題太難了,那些文章我完全不會寫�!�
“我?guī)湍��!彼α寺�,“沒關(guān)系,我們以后還會一起念書的。你不會的都可以問我。”
她想了想,又說:“可是我不想當太子妃�!�
“我也不想當皇太子�!�
他直白地承認,“這件事我同謝沉璧私下談過很多次。江湖更適合我,而那些朝政之事,她比我學得好。朝上有很多人支持她,她背后還有如珩和皇姑母�!�
“以后,”他頓了下,悄聲說,“她會是個好皇帝的�!�
仿佛皇姐就在他面前似的,他低低笑了下,緊接著神色鄭重一瞬,“皇姐,辛苦了�!�
正在親王府里念書的謝瑗打了個噴嚏。
“你真是個撂了擔子就跑的皇太子�!苯÷曊f。
他揉著她的頭發(fā),“江小滿……我想娶你。不是皇太子納妃,只是我想娶你。
“江小滿,”他再念一次她的名字,“我想敬你為我的妻,珍重你一生�!�
“可以么?”他問。
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好吧�!彼龘P起臉,“答應你好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抬手撥開一下她的發(fā)絲,捧起她的臉頰,然后在陽光里低頭下去。
那個秋天的午后,陽光溫柔無聲地流淌。遍地是打開的紙頁與書卷,塵埃在空氣里閃著光浮動。暖風從窗外吹來,吹起他們的發(fā)絲與衣袂。
他們在陽光里接了一個吻,仿佛定下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