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刺耳的聲音消止,愈發(fā)顯得殿中靜得可怕。
趙徵安靜的看著她,幾瞬后,道:“即便沒有這樁事,殿前兵馬司的兵權(quán)在鎮(zhèn)國公手中也不會握太久�!�
那夜,趙商絮問他,可會那般待自己的皇后。
趙徵有野心,他要文治武功,這就注定,他不會將權(quán)力交付給臣子。縱然今日鎮(zhèn)國公府還握著半數(shù)的禁軍,待他榮登大寶之時,也定然會收回。
“啪!”
“那是你舅舅!”
平嘉皇后手都在抖,怒不可遏道。
趙徵眼眸低垂,將砸在身上的茶碗撿起放回案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撣了撣衣袍上的茶渣,語氣漠然:“所以,我不會動他們的富貴�!�
從福寧宮出來,回東宮時,行至御園與學宮的岔路,趙徵遇見了拿著兩卷書的徐鑒實。
早前幾日,徐鑒實被昌隆帝傳召,之后,便如常上值。
“太子殿下。”徐鑒實見禮道,目光好似沒瞧見他身上的狼狽。
“太傅無需多禮。”趙徵看著往日恩師,“許久不見太傅了,身子可好?”
“多謝殿下掛懷,臣一切皆好。”徐鑒實淡聲道。
往日師生,此時相顧咫尺,好似街上店家,瞧見一個眼熟的食客,熱情出聲問上兩句,招呼打過,便各自離去,比過路的陌生人好些,他知道他是太子。
趙徵默了幾瞬,道:“先前父皇在朝上訓斥太傅之言,乃是權(quán)宜之策,還望太傅莫要介懷,太傅是我先生,我之所學,賴以太傅所授,師恩如山,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徐鑒實微微笑說,“臣蒙皇恩,所授太傅,自是傾囊教授,無需殿下感懷如斯�!�
趙徵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輕顫了下。
“授課時辰將至,殿下若無吩咐,臣便告退了�!毙扈b實道。
“……太傅慢走�!�
趙徵望著那道好似佝僂了些的背影,行上去往學宮的岔路,注目良久,方才收回目光。
太傅是回來了,可他已經(jīng)不在學宮讀書,好似印證了昌隆帝在朝上說的那句——不堪為帝師。
母后怨他,沒有幫襯舅舅,蘇余興被父皇收走了兵權(quán)。
可他何嘗不是,被父皇輕易與傳道受業(yè)的先生離了心?
第33章
“見過太子殿下�!�
清明剛過,
天兒便熱了起來,夾襖換了春衣,就是傍晚清晨也不必用披風了。
陰雨過后,幾日艷陽,
府中的丫鬟們忙著將主子的厚衣裳漿洗干凈,
晾曬干了,
過了熏香封存進箱子里,厚棉被也換了輕薄的,院子里一股皂莢的清香氣,
聞著使人心曠神怡。
“今年怪的很,才四月天便如五月似的熱,
往年這會兒,
身上的夾襖還脫不得呢�!彼蜗沧陂芟逻呑鲋樉活兒邊說。
屋子里,華纓歪在旁邊的軟榻上,正百無聊賴的翻看著賬冊,聞言抬頭探出窗問:“今年會很熱嗎?”
“會吧,”宋喜拿著幾條絲線在手中繡帕上比對,“今年雨水也少,田中估計得旱�!�
說著,想起什么,
又道:“你祖母從前手里有個莊子,去前給了我,那莊子在郊外,是個避暑的好地兒,夏日里瓜果也新鮮豐富,
等天兒熱了,你們姐妹可以去小住些時日。”
宋喜的爹不出息,
好在是有她舅舅和外祖母護著,她娘的嫁妝倒是好好的傳到了她手里,縱然如此,徐老夫人在時,也總是心疼她沒爹娘疼愛,便將那頂頂好的莊子給了她。
華纓歡喜點點頭,忽而一頓,垂首翻了頁手中賬冊,唇角落下道:“再說吧,我不定得空呢�!�
她語氣如常,檐下的宋喜卻是察覺出些不對來。
自上回上巳節(jié)之后,泱泱便沒出過門,初初時,因著公爹被勒令閉門思過,是以他們都小心謹慎,除了徐士欽上值外,旁人都不出門的,也不覺什么,可這些時日,也沒見泱泱說想出門玩兒,就連被揪著功課的阿敏都跑去買了兩回鹵煮吃。
晚間,宋喜將這話與丈夫說,“你說,泱泱要一直不愿出門可怎么辦?”
徐士欽泡著腳,心想,姑娘家出門少,性子靜,這是好事,雖說泱泱不是那樣文靜的姑娘。
“你說啊�!彼蜗侧谅暣叽伲行┘钡臄Q他手臂。
徐士欽握住她的手,道:“過陣兒不是你娘家有喜事,到時去做客�!�
姚家?guī)讉姑娘,大小姐姚寶蕙定了親,比之小一歲的三房堂妹姚寶湘,今年也要過禮了。三房是庶出,三爺身上也領著個閑職,宋喜的三嫂覺得,與其讓人家來挑揀她閨女,倒是不如將閨女嫁回娘家,她娘家也是伯爵府,門第相當,她同嫂嫂處得不錯,她嫂嫂便是看在她的面上,也定不會苛待她閨女,且世子爺也出息,在軍中有差事。
婆母是親姑母,夫君是表兄,她閨女嫁過去便是世子夫人,日子過得定是比嫁去旁人家舒坦,三夫人對這樁親事再是滿意不過了。
如今寶湘十六了,今年定親,明年十七歲,秋日里成親剛剛好。依著三夫人的意思是,趁著天兒熱起來,且先將定親禮過了,省得等熱起來,人懶怠走動。
日子挑了個雙福,定在了五月初六。
“那還有一個月呢�!彼蜗渤冻端滦洌簧鯘M意的說。
徐士欽握著她的手,嘆聲道:“夏日的衣裳也該裁了,不必讓人將料子送上府來挑,你們母女幾個去逛逛鋪子,挑挑料子,再看看金銀首飾樓有什么好看的釵環(huán)首飾,再不濟,去觀禮吃席,總得備禮吧?泱泱她們幾個小姐妹相處得好,親自去挑賀禮,也是心意,你這般說,泱泱定也不好讓你代勞�!�
宋喜的手不似旁的姑娘家纖細如青蔥,她的手有點胖,圓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給他瞧,徐士欽卻是很喜歡,總是捏在手里把玩,有時她身子不便,他就用她的手紓解,總是惹得人臊的慌。
“你別捏了……”宋喜往外抽了抽手。
徐士欽喉結(jié)滾了滾,“主意給你出了,過會兒安置,給我弄弄?”
宋喜紅著臉輕推他下,“倒洗腳水去�!�
這夫妻倆操著當?shù)锏男模菐H爹正拿石子兒砸閨女的窗戶,擾人不得安眠。
華纓聽得間隔幾瞬的啪嗒聲,都要氣死了,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沒敢去開窗,生怕親爹手上沒準頭,那小石子兒砸她腦門兒上。
她氣勢洶洶的過去打開門,梗著脖子喊:“徐!九!渙!我要去跟祖父告狀了!”
“沒大沒小的喊誰呢?”
親爹坐在檐下,啃著顆酸李子說,又道:“走啊,玩兒去�!�
華纓當真是忍不住,朝著親爹翻了個白眼,“您明兒能補眠,我還得打著瞌睡聽嬸娘講管家的事呢,不去!”
說罷,便要關門。
一條縫兒還沒關上,窗戶又被砸了下,卻是見徐九渙悠哉啃著李子,手中無一物。
華纓表情一愣,詫異道:“您都會隔空打牛了?”
徐九渙聳了聳肩,“想學?”
大抵是因太過聰慧,學什么都簡單容易,華纓心性不定,什么都喜歡,卻又喜歡不過多久,跑馬除外。
華纓想了想,說:“你打我�!�
徐九渙眼珠子朝那窗戶上的機關瞟了眼:……
做不到。
“餓得睡不著,你給我煮碗面去。”徐九渙轉(zhuǎn)移話題道。
這盡是為難人。
別說煮面,華纓那雙手,長至十四都沒提過燒火棍。
那些官家小姐,為著日后討婆母、夫君歡心,日常學習,點心羹湯是要學的。
華纓則不然,徐九渙沒說過這事,她只會吃糕點。
“你自己出門吃去,”華纓嘀咕一句,“動靜小些,別吵著院兒里姐姐們歇息�!�
說完,她過去窗前,一把薅下那木質(zhì)的小東西,丟下一句‘我去睡了’,便將房門關上了。
機關被薅了,動靜也消停了,院子里又變得安靜。
第三回了,徐九渙心里低嘆,還是沒誆得人出門去。
.
端午節(jié),宮中有宮宴。
可比之禮部,工部近日忙得不可開交。
今年雨水少,河道要修繕,引水灌田,往年用不到的一些溝渠也要挖通,田里的莊稼都要干死了,事事都緊趕著,這便使得人手有些吃緊。
最要緊的是,官家竟是讓太子殿下來了工部做事!本就工程緊張著,管事的幾位大人,如今個個兒緊緊皮子,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來,被太子告去官家跟前,是以,日日早早分了差事,各自忙得披星戴月。
趙徵也是。
這日,趙徵出門早,帶著貼身宮人聞津,行至崇仁街時,前面一輛馬車停在間鋪子前,還未走近,便見一桃眼雪腮的姑娘自馬車上下來,似有所覺,羅裙下腳步微頓,抬眼朝這邊看來。
那一瞬,趙徵忽的生出些慌張,握著韁繩的手勒出青筋,克制著想要駕馬躲開的沖動。
晨起的日光清和,她看來的目光也是。
視線相觸不及一瞬,她漠然的挪開了,抬腳進了鋪子。
“殿下,徐大小姐瞧著清減了不少�!�
聞津在旁低聲說。
趙徵沒說話,目光稍抬,看了眼那鋪子匾額,是間金銀器樓。
“時辰尚早,殿下可要進去與徐大小姐說幾句話?”聞津又問。
“差事要緊。”趙徵淡聲道。
說罷,催馬往前去。
鋪子里,華纓站在柜臺前,安靜的看那陳列的釵環(huán)手釧,女掌柜在旁擦油兒,安靜的打量她。
他們鋪子,招待的都是達官顯貴,掌柜的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眼皮子上下一打量,雖是覺著這姑娘面生,但身上穿戴不俗,不定是哪家鮮少出門的官小姐,三兩下將自個兒拾掇好,掌柜的迎上來,笑問:“小姐是想瞧瞧手釧,還是釵環(huán)瓔珞?”
“不拘什么。”華纓說。
“那貴客瞧瞧這套赤金首飾?”女掌柜說著,自底下瞧不見的箱柜里拿出一套首飾來,金燦燦的,“這是咱們鋪子昨兒剛打出的,也是您來的巧,這套首飾在汴京城中這是頭一分兒,金釵手釧和戒指是一套的,您瞧瞧,這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適合貴客這般年紀的姑娘們用,精致又生動,自個兒戴也好,送人也體面……”
女掌柜的長了張巧嘴,三分好能說出七分來。
華纓拿起那蝴蝶金簪瞧,手輕晃了下,簪子上的蝶翼便如振翅,當真是如掌柜的說的栩栩如生,做工也夠精巧,掐絲的蝶翅一絲瑕疵也無。
華纓又挑了一套珠花,桃花、芍藥、芙蓉、蓮花,正巧姚家四姐妹分著戴。
“這兩套一同包起來,我送人做禮的,仔細些�!�
“小姐放心,咱們鋪子用的花紙,染著花香,花樣也雅致,許多貴人都夸的,保準兒體體面面的�!迸乒竦南驳靡娧啦灰娧邸�
一大早的,便來了這么位財神爺,誰能不樂?
華纓將瞬間癟了的荷包拍拍好,拎著掌柜的包好的首飾出門,腳步隨即一頓。
門前,趙徵在。
華纓想,昨兒麻雀在她檐下飛的時候,她該想到今日不宜出門的。
過幾日是姚家二表姐的出閣禮,于情于理,華纓便是不去吃席觀禮,也該送份禮去。嬸娘說,明兒帶她與阿敏出來逛鋪子,挑些禮送去。華纓輾轉(zhuǎn)反側(cè)至深夜,才想今早早些出門來買。
時辰早,便也遇不到誰。
可是,她看見了趙徵。
華纓不知他在這兒站了多久,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捏著骨節(jié),咔嚓輕響了聲。
她不著痕跡的輕呼吸,邁步出了鋪子,站在了日光下,福身道:“見過太子殿下。”
第34章
蜜棗粽子。
華纓今日穿了件月白團花紋的裙子,
發(fā)間簪一支珍珠發(fā)釵,好似剛過完清明回來,瑩瑩如月。
她沒朝他走近,二人之間隔著一輛馬車的距離。
趙徵很難去說那瞬間的感覺,
好像被不知何處來的期待淹沒,
又好像失重跌落。
他望著她,
怔怔半晌,澀然開口道:“那日之事,是我牽累你,
今日長街遇見,想來……還是與你賠禮,
道個不是。”
華纓垂著眼,
聞言,面上神色未變,好似蒼古的井,掀不起漣漪來。
此時時辰尚早,尋常人家還未用朝食,便是連此處長街上,都未瞧見幾家開了鋪子的,只能聽見遠處食肆的吆喝聲。
“不及殿下尊貴,
又怎敢要殿下致歉?”華纓青鴉似的長睫抬起,目光落在趙徵臉上,“先前是我不知規(guī)矩,目無禮法,越了尊卑,
殿下海涵�!�
趙徵握著馬鞭的手指不覺攥緊,他忽的想起了頭回見著徐華纓時,
三歲的小姑娘,與他理論,要他道歉,還誆著他進去紅綃樓看舞姬。
而此時,她口中卻是說著尊卑、禮法。
他跪祖廟,是因那日在百姓間名聲有損,而昌隆帝責罰太傅、華纓,便是將他的‘仁慈、寬厚’的名聲,不覺間換成了‘軟弱無能’。
正值壯年的皇帝,不需要一個有賢名、有功績的太子,如酣睡之榻側(cè),毒蛇視之。
太傅授他帝王之道,教他仁愛百姓,如今如何做得太子,卻是要他自己度量。
許多話,趙徵不能說,長久以來,他也從未與旁人傾訴過什么,便是此時,亦如是。
他想,若是再有一次,徐華纓大抵是不會再拉他一同入席了,可這……也無甚要緊的,不是嗎?
“殿下若無他事,臣女便先行一步,殿下萬福。”
趙徵張了張唇,脫口而出的卻是——
“你可用過了朝食……”
語氣略急,二人皆是一愣。
趙徵張開的唇尚未闔上,耳根卻是先紅透了。
華纓眉心微擰,似是不解。
片刻,她道:“臣女已用過。”
說罷,華纓朝他微微福身,折身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