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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崇政殿。

    窗明幾凈,

    殿中陳設多是宮人新?lián)Q的,今歲新燒制的陶瓷瓶,織花地毯,旁邊擺著一尊龍獸形制的香爐,

    瑞腦消金獸,

    香煙繚繞。

    君臣對坐,

    之間擺著一方棋盤。

    “此去山高路遠,太傅年事已高,何必親臨?”趙徵勸道。

    徐鑒實看著棋盤,

    溫聲道:“食君之俸祿,合該為君分憂,

    賊子猖狂,

    此去若不能震懾,只怕邊關百姓將苦狄人久矣�!�

    既是要威懾,文臣之中,他最合適不過。

    趙徵默了片刻,手捻棋子,語氣好似尋常道:“華纓若是知曉,只怕是怪我�!�

    徐鑒實:?

    這般熟稔語氣!

    他唇動了動,想問什么,

    又擱下了。罷了,泱泱既是沒與他說,他又何必多問什么。

    第一場霜凍將至時,一隊人馬旗鼓大張的自汴京往北去。

    華纓得信時,已至晉陵。

    將信看完,

    一張芙蓉臉黑了。

    徐九渙在旁瞧得可樂,“你二叔信中說甚了,

    怎的這副表情?”

    華纓扭頭,幽幽道:“祖父去往邊關,與狄人籌議了�!�

    徐九渙神色頓了下,眉梢挑起,嗤笑了聲:“這老頭兒……”

    “爹爹不擔心?”

    徐九渙靠在迎枕上,一副懶怠骨頭的閑散模樣,道:“他怕是想見見孟固安。”

    邊關不比汴京繁華,也不比南地富庶熱鬧,此處黃沙漫天,風緊云急。

    一路風餐露宿,不過數(shù)日,一行人便抵達了云中鎮(zhèn)。

    自燕云五州被奪,云中鎮(zhèn)便成了我朝北邊抵御狄人的最后一道關隘城池。

    幡旗獵獵作響,遠遠的,便見城門前數(shù)道身著官袍的身影。

    如今接替孟家守城的將軍姓陳,敦實黝黑,與一眾官員站在一處,瞧著格外的打眼。

    車馬行近,馬蹄與盔甲擦過的輜重聲更重。

    “那是……禁軍?”

    “瞧著得有百人。”

    “太傅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官家派百名禁軍衛(wèi)護周全,何須驚訝�!标悓④娬f著,又低聲催促眾人整理衣冠。

    馬車在數(shù)丈遠處停下。

    一名禁軍上前,替其掀開車簾,便見一身官袍的徐鑒實躬身下了馬車。

    “竟是驚勞諸位出城相迎,愧不敢受�!毙扈b實拱手自謙道。

    陳將軍扯著一個笑來,“是末將慚愧,勞駕太傅大人親自來處置這尋釁小事。”

    “將軍言重了,邊關無小事,將軍上報朝廷是對的,”徐鑒實贊道,“此地風沉沙重,諸位守關辛苦了,此番前來,除卻籌議,我也奉官家之意,犒勞將士�!�

    此言一出,眾人臉上不免欣喜。

    他們邊關苦啊,吹風吹沙的,既是犒勞,加官進爵不求,能吃好些,兵器好些,就很好了!

    “文書且稍晚些,咱們先進城?”徐鑒實溫笑道。

    “是是是!”陳將軍連忙應道。

    邊關百姓多淳樸,瞧著這浩蕩車馬兵衛(wèi),頓知是朝廷派人來了,陳將軍也樂呵呵與那些好奇的百姓,大著嗓門兒介紹道:“這是咱們的太傅大人!”

    太傅是多大的官兒,他們不清楚,但既是陳將軍都這樣高興,那定是能解他們之難的大官兒!好官兒!

    有些攤販將自家賣的燒餅吃食塞過來,不等禁軍趕人,又樂顛顛的跑開,瞧著徐鑒實的目光,好似在瞧一尊活菩薩,滿眼期盼。

    徐鑒實下榻之地,陳將軍安置在了自己府中。

    他妻兒都在此地,收拾得也妥帖。

    徐鑒實卻是道:“無需準備什么,我與諸位將士住營帳就是,也便宜許多�!�

    “也好,咱們營中伙食也好呢!”陳將軍拍著胸脯自信道。

    旁邊那文官眼皮一跳,想說,酒樓都訂好了,說好的替這位太傅大人接風洗塵的,可他們將軍一高興,將這茬兒忘了!

    將軍既是說了,太傅也應了,他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將錯就錯。

    晌午,吃著大鍋豬肉燴菜大饅頭,帳中眾人吃得滿頭大汗,一抬頭,卻是見那位太傅大人,吃相斯文,竟是半分動靜也無,帳中吸溜粉條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徐鑒實咽下雜面饅頭,道:“諸位請便,不必顧忌我。”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話是客氣還是能當真的。

    陳將軍抹了把腦門兒上的汗,道:“多謝太傅大人體諒,此地多戰(zhàn)事,大家伙兒也習慣了吃飯狼吞虎咽�!�

    一旦狼煙起,莫說是吃飯了,便是撒尿的功夫也沒啊。

    說罷,他吸溜一口粉條大白菜。

    “疆土安穩(wěn),辛苦諸位將士了�!毙扈b實頷首道。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又大口吃飯。

    轉(zhuǎn)過軍營,隔日,籌議的文書便送到了狄人營帳中。

    兩日未得信兒,徐鑒實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在營中轉(zhuǎn)悠,或看將士操練,陳將軍卻是著急上火,忍不住小聲問:“太傅,若是北狄不愿籌議會盟要如何?”

    “那便戰(zhàn)�!毙扈b實道。

    陳將軍:“��?”

    三日時限將至,陳將軍偷悄悄讓將士枕戈以待時,北狄使者來了。

    “十里外的觀山亭,將軍候太傅親至�!�

    “太傅!我隨你去!”陳將軍毛遂自薦道。

    “將軍得坐鎮(zhèn),以防北狄偷襲�!毙扈b實道,“那人無論誠心籌議否,我之性命,于他無甚功績,我無危險,幾個禁衛(wèi)軍跟著便是了。”

    他一副籌謀在心,運權為握的架勢,帳中眾人心稍安,拱手道:“末將謹遵太傅之意。”

    風沙起,月石走。

    十里城外觀山亭。

    徐鑒實自馬車下來,抬眼望去,便見那亭中獨坐一人,正啃大餅。

    幾十載過去,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之人,如今卻是生了滿頭華發(fā),長發(fā)被被風吹得在半空張牙舞爪,微彎曲的背上背著一柄用黑粗布纏裹的大刀,徐鑒實望了片刻,在面前之人身上卻半分都尋不到當年的模樣。

    “來了,吃過沒?”亭中之人朝他晃了晃手中還剩小半的燒餅。

    “不必跟前來。”徐鑒實與身側(cè)的禁衛(wèi)軍說了句,攏著被風吹得揚起的衣袖,抬腳朝那亭中走去。

    分別時不過而冠之年,再見已是花甲年歲。

    徐鑒實步入亭中,懷里便被扔來一張燒餅。

    “那會兒還說呢,若有朝一日你來邊關,我請你吃最好吃的燒餅,如今罷了,我自個兒都吃不到了,將就墊肚子吧�!泵瞎贪驳�。

    燒餅尚有余溫,暖熱從掌心卻是蔓延不過心口,徐鑒實目光平直的落在孟固安臉上,問:“孟靈你殺的?”

    “怪她凡事較真兒,竟是發(fā)覺了我還活著投敵之事�!泵瞎贪驳�。

    徐鑒實:“虎毒尚不食子。”

    孟固安:“若唯有一人能活,那便只能相爭�!�

    “徐九渙呢?”

    “你當我是因你留情?”孟固安大笑,“那小子太會藏了,我找不到�!�

    邊關之地的風,肆虐無忌,笑聲在風里透著些自嘲。

    徐鑒實默了片刻,道:“為何投敵?”

    “你指名要我前來會盟,便是想問這個?”

    “故土對你無牽絆,妻兒老小的性命對你也非緊要,功名利祿你受過,這世間還有什么,”徐鑒實沉吸口氣,“還有什么值得你投敵?”

    孟固安干枯老態(tài)的臉上,神色無處尋,他抬了下下巴,道:“這家燒餅也不錯,嘗嘗�!�

    徐鑒實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些往事只有他耿耿于懷,便是至如今!也難以釋懷。

    可面前之人,卻像是將前塵忘凈,頑石坐莊,他無軟肋。

    “那小皇帝如何?”孟固安將最后一口燒餅塞嘴里問,不等徐鑒實答,他又自顧自的笑說:“你教出來的,定是將你的古板學了十成十。”

    “北狄王是什么意思,頻頻侵擾我朝邊關,要開戰(zhàn)?”徐鑒實反問。

    孟固安咽下嘴里的食物,輕描淡寫道:“試探罷了,你當朝臣半生,瞧不出來?”

    說著,又道:“那小皇帝派你來,就不怕你有來無回?”

    “北狄百姓若再敢侵擾我邊關百姓,下回便不是我這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前來了,我朝將士,定蕩平你北狄王庭�!�

    孟固安在灰撲撲的衣裳上擦手,聞言,抬頭道:“還有將可用?唔……尹家的?尹家不是早后繼無人了,那老家伙還能提的動刀嗎?”

    徐鑒實對這刻薄之言毫無波瀾,淡淡道:“我朝泱泱,良臣將才無數(shù)�!�

    “別說大話,你不還穩(wěn)坐太傅之位?朝中勝你者有誰?”孟固安瞅他道,“怕是氣候?qū)⒈M了吧。”

    一來一往,譏諷相對,在旁人瞧來,閑適得好似摯友清談。

    亭外幾丈遠的禁衛(wèi)軍目光爍爍,嚴陣以待。

    足有兩刻鐘,徐鑒實方起身,攏著衣袍朝亭外走。

    幾個禁衛(wèi)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緊盯著亭中獨坐的那人,唯恐生變故。

    徐鑒實踏出觀山亭,身后人揚聲喊——

    “我還當你會與北狄王要我的項上人頭呢�!�

    “你沒要,我還當真歡喜呢。”

    徐鑒實腳步微頓,他回首,迎著穿透云層的淺薄日光,他的面色平靜平和,美髯被風吹得輕揚,有種遺世獨立的孑然之感,他與亭中瑩瑩孑立的孟固安對視片刻,道:“你的命,自會有人來取�!�

    說罷,他轉(zhuǎn)回身,沒再回頭,徑自上了馬車。

    第70章

    籌議。

    我朝始建,

    太祖便下令與北狄互市,南邊的陶瓷布匹運往北邊,北地的牛羊駿馬也帶回了南地。

    徐鑒實悠悠的在城中逛邊市,身側(cè)跟著陳將軍,

    挺著胸膛驕傲的與他介紹——

    “咱們的羊湯可好喝了,

    配著燒餅,

    不比汴京酒樓的茶!太傅可要嘗嘗?我請你喝!”

    “咱們的牛羊都是從北狄商販手里買來的,但是他們也仰仗咱們的布料裁衣呢!”

    “那些奇珍異石,在這兒是平平無奇的石頭,

    但在汴京貴人眼里,便是妝點的寶石,

    聽聞太傅家有兩位孫女,

    可要挑兩顆?我出門帶銀子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

    有時聽著街邊百姓與商販討價還價,徐鑒實還要停下步子聽兩耳朵。

    陳將軍不解,但陳將軍不問,乖乖的站著等。

    一商販趕著成群結隊的羊經(jīng)過,多瞧了徐鑒實兩眼,等他目光落去時,

    那人收回視線甩著趕羊鞭又往前走。

    徐鑒實裹著披風往前走,溫聲問:“可有邊關的百姓,與北狄成婚者?”

    陳將軍愣了下,繼而表情變得有些為難。

    在徐鑒實看過來時,他小聲說:“是有那些個耐不住首尾的,

    但因我朝律例,未能登記在冊,

    北狄亦是如此,不能容我朝女子,所以這事縱然是有,也是悄摸著的�!�

    “可若是生子當如何?”

    “那便是在咱們衙門登記造冊了,血脈不正,北狄族人不會認的。”

    徐鑒實頷首,往前走了兩步,道:“如此,奸細與否,將軍也難斷�!�

    陳將軍腦袋里轟隆一聲。

    糟糕!天塌啦!

    “不、不能吧?”他結巴喃喃道。

    “閑話罷了�!毙扈b實說。

    他風輕云淡,好似將這話揭過,陳將軍卻是不然,心口始終惴惴難安。

    自觀山亭后三日,北狄王派了王庭之臣來,與徐鑒實細商籌議之事。

    徐鑒實端坐主位,左下首坐著陳將軍與邊城諸位官員,右下首乃是一身朝服的北地宰相和兩位將軍。

    “今歲不豐,我們的牛羊?qū)汃R也未有多少,既是要重新定盟約,還請?zhí)刁w諒,自此后,所換牛羊?qū)汃R五成�!睗M臉絡腮胡的北狄宰相傲然道。

    此言一出,帳中坐著的邊關文臣神色一變,皆看向了徐鑒實。

    太傅早已年過半百,脊背卻是挺得很直,身穿朝服,神色端肅。

    “宰相大人此言差矣,圣祖帝與貴國所立盟約,北狄要與我朝稱臣,歲貢馬匹牛羊,藥材金銀,”徐鑒實說著,輕笑了聲,“若說今歲不豐,又如何比得過圣祖年間戰(zhàn)后,又時逢大旱,據(jù)我知,貴國那年的歲貢可是一文不少的送入了我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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