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放手�!�
“放手!”
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利,直到最終仿佛撕裂般的尖叫。
青年的手指也逐漸收攏,直到手中女子無法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少女純黑的眼珠與林羽觴已經(jīng)完全異化的澄黃色瞳孔對視。
在合眼的前一秒,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吐出最后的詞語。
“雜種�!彼f。
第5章
半妖
二樓艙室內發(fā)生的一切姚珍珍都無從知曉,她與陸哲一同隨著陳謙來到位于云舟左側的一間空房內安頓下來。
幫忙收拾行李時,陳謙看著這夫妻二人略顯寒酸的包裹,有些奇怪的多問了一句。
“白姑娘,我看那玉牃上登記的,你這次前往昭華本是要參加琴試的,”他再次檢視了一下姚珍珍帶來的行李,“怎么不見你的琴匣呢?可是落在那邊船上了?”
屋內剎時一片寂靜。
姚珍珍心里咯噔一下,她對音律字畫造詣不深,也不熟悉白郁湄的生平習慣,一時疏忽,倒是忘了她并非尋常武修,這次是要參加文試的。
“并非無意,”她勉強擠出兩分笑意,搪塞道,“只是先前魔修作亂,我的琴也因此損毀,只能等靠岸之后再尋一把……”
陳謙只是隨口一問,聞言也不疑有他,只是笑著說之后可以幫忙再尋好琴,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室內只留下姚珍珍與陸哲二人,面面相覷,皆是無言。
“……我并不會琴,”良久,還是姚珍珍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一時疏漏�!�
陸哲也懊惱地捂住了頭。
“素日出門總是湄娘照顧我的起居用度,乍然離了她,我就忘了這許多,”他手指在發(fā)間胡亂抓了抓,苦惱道,“前輩,仙試既已報了名,便沒有棄賽的,無論如何也得比上一場才行啊。”
“我知曉。”
左不過是登場認輸,丟人而已,姚珍珍在心中長嘆一聲,苦中作樂地想到。
***
是夜,經(jīng)歷白天一場風波,勞心勞神,又有遷徙勞頓,陸哲身心皆疲憊,與姚珍珍商量著分配了床榻后,他幾乎是毫無阻礙地進入了黑沉的夢鄉(xiāng)中。
姚珍珍靠在軟榻上,直到屋內青年的呼吸長時間變得均勻后,才睜開了眼睛。
倒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不諳世事,所以這樣毫無防備。
推開窗欞,離開這間船艙前,姚珍珍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青年安詳?shù)乃仯闹邪颠印?br />
舷窗推開時發(fā)出輕微的一聲響動,但在甲板上巡視的劍宗子弟看過來時,那處窗欞已經(jīng)恢復了合攏的姿態(tài)。
姚珍珍走在月色中,那柄被她用來防身的短劍別在了她的腰間,華光四射的寶石劍鞘被黑布纏住,恢復了兇器樸素的面貌。
她的腳步輕巧,速度卻極快,幾乎是眨眼間便掠過了整個前甲板,與她擦肩而過的巡邏弟子卻好像都對她視而不見,只有一個敏銳些的女性修士在姚珍珍離開時疑惑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頰。
“起風了?”那個年輕的女弟子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姚珍珍回頭多望了一眼最后路過的那個女弟子,尤其重點關注了一下她腰間系著的腰牌。
劍宗有這樣洞察力敏銳的弟子,倒是值得多加培養(yǎng)。
不過這些都是之后需要操心的微末枝節(jié)了,她深夜出行,避開一眾人等,目標只有一個。
——那住在二層艙室內的“姚珍珍”。
只是在見到那冒牌貨的真面目之前,她還有一關要過。
二層艙室緊閉的房門前,玄衣青年與她沉默相對。
姚珍珍伸手按住了腰間劍柄,她從來都對這個師弟喜歡動手大于動口的習慣深有體會,即使此時并不打算與他兵戈相見,但身體也已經(jīng)下意識做好了接招的準備。
“羽觴?”
果然,她只來得說出兩個字,迎面已是一道雪亮的劍鋒!
——不能讓他鬧出太大的動靜把其他人引來!
側身避過青年的幾下連刺,心念電轉間,姚珍珍已經(jīng)有了主意。
“收手,是我�!�
又是一劍落空,青年眉心已經(jīng)擰了起來。
他的劍術是由劍宗大師姐姚珍珍親自傳授,一招一式皆有其影,而天下人皆知劍宗首座弟子,那位天下第一的劍修最擅一手快劍……故而,林羽觴相當自信,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的修士不少,但能如此輕易的躲開他的劍鋒,身法如此迅捷,動作如此游刃有余的,可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
這個來自偏遠海外的白氏女,竟有如此身法?
林羽觴的動作因此遲疑了半分,趁此空隙,姚珍珍終于一口氣將話說完了。
“你十歲那年我?guī)闳ス是S崖求你母親賜名。”
見對面停手,她微微喘氣,向后半步站定,手中短劍挽出一道劍花。
“你的母親不肯見你,從屋中擲出一個銅酒杯,不巧砸在你的頭上,留下了一道疤痕�!�
“你撿走了那個酒杯,自此得了名字……”女子聲音輕巧,嬌美面容沐浴在月光中,如美玉般泛著柔光,“羽觴,你還記得嗎?”
“……”
青年手中長劍忽然顫抖起來……或者說,他整個人都輕輕地打著顫。
這個無堅不摧的劍客仿佛被姚珍珍的一席話又帶回了十五年前,變回了曾經(jīng)那個無助的孩童。
在他手中長劍脫手落地的前一瞬間,姚珍珍迅速向前一步,雙指并攏,險而又險的夾住了長劍的劍柄。
青年卻無視了自己的本命劍被人制住的情況,伸手握住了身前之人的雙肩。
“……師姐?”
他低頭凝視女子陌生的面容,雙目圓睜,本是純黑的眼瞳已經(jīng)被一雙發(fā)亮的金黃獸瞳代替。
姚珍珍感覺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臉上。
她的心在這淚水中變得柔軟而酸楚起來。
姚珍珍伸出手,將手中長劍歸入身前青年腰間劍鞘中,旋即又抬起手,在青年鬢角安撫性地輕拍了一下。
“怎么哭了?”她本來是想和往常一樣拍拍師弟的頭,伸出手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和從前一樣輕易夠到青年的頭頂了,只能轉而拍拍他的鬢角,“是我,我回來了�!�
透過朦朧的淚眼,林羽觴看見眼前女子臉上露出熟悉的無奈表情。
“又在師姐面前哭鼻子了,乖小狗,”她說,“別掉眼淚了,師姐在呢。”
他再也忍不住,收攏手臂,將失而復得的珍寶重新攬入懷中。
一切熟悉得仿佛昨日重現(xiàn)。
彼時林羽觴還是被母親拋棄在劍宗的棄兒,沒人苛待他,但也沒人當他是個人。飯食總是有人準時準點送到屋中,但除此之外,沒有人和他交談,也沒有人教他任何東西。
這個只有七歲的孩子也曾拉住前來送食物的弟子的衣擺,用充滿期望的眼神望著對方。
可是那人是如何回應他的呢?林羽觴還記得對方充滿戒備與厭惡的眼神。
“松手,你這個小雜種�!蹦侨诉@么罵道。
他被惡狠狠地一掌推開,裝著食物的食盒被粗魯?shù)厝釉诘厣�,湯湯水水撒了滿地。
自此,“小雜種”成了那些小弟子們私下對他的專用稱呼。
他就這樣長到了九歲,依然未受教化,仿佛野獸,連人話都不會說。
直到姚珍珍從外游歷歸來時,見到幾個弟子用驅獸的梆子到處驅趕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
“這是做什么?”她沒收了那些弟子手里的梆子,“他是誰?”
對于這個同時兼任著戒律堂執(zhí)律的大師姐,弟子們一向是敬愛皆有,知無不言,姚珍珍一發(fā)問,他們便爭先恐后的回答起來。
“他是被留在這兒的孤兒!”
“就是南纖洲收復的時候,救回來好多被妖族擄走的修士那次……”
“要你說啊,師姐可是收復南纖洲的首功!”
“師姐,這小雜……小孩在劍宗好幾年了,連話都不會說,完全就沒個人樣……”
“他是個半妖!遲早要化成妖怪的,怎么教也不會變成人……”
“……”
從這些散亂的回答中,姚珍珍拼湊出了一個難堪的真相。
這孩子,是南纖洲被妖族擄走的女修士所生之子,生來便是半妖。其母被營救回來后,便將這個孩子留在了劍宗,自此不管不問。
長久的嘆息后,姚珍珍驅散了那些弟子,將這個孩子抱上了鳴麓山。
但劍宗不會,鳴麓山的主人也不會接納一個血統(tǒng)存疑的半妖入門,更遑論這個半妖仿佛靈智未開,全無人樣。
無奈之下,姚珍珍只能耗費重資向一位妖族故友求助,從那位故友處,姚珍珍得到了關于妖族的一些秘辛。
“與你們人族不同,妖修的力量更多來自血脈傳承。也因此,妖族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只有來自父母的賜名完成,才代表著血脈傳承的完整,”那位故友在信中如此寫到,“血統(tǒng)不純的半妖很難繼承到多少血脈力量,若是還沒有父母賜予名姓的話,這輩子只能維持這半人半妖的姿態(tài),做個混沌愚昧的野獸了�!�
——關鍵在于名字。
要想得到名字,就需要找到這孩子的父母,只是他的父親作為妖族大概率已死在當初的收復戰(zhàn)中。
姚珍珍因此翻遍了當初的檔案,終于找到了關于這個孩子的生母的消息。
幸運的是,她還活著。
不幸的是,她出身高貴,且已再嫁。
南纖洲唐繁林氏,累世修仙大家,族中出過兩任司禮……若非妖王幸黎作祟,林氏女本該有個安穩(wěn)的華貴人生。
姚珍珍的記憶里閃過一張驚懼混合著仇恨的憔悴面孔,她記得自己將長劍從那犬妖的尸身上抽出時,有個女子從后堂踉蹌著沖過來將手中金釵惡狠狠的扎進了那犬妖的后腦。
釵環(huán)本是脆弱之物,但她幾乎是用刻骨的仇恨鑿了下去,硬生生讓纖細的簪釵穿透了妖族獸化后膨脹的堅硬顱骨。
姚珍珍不得不出手將她鮮血淋漓的手掌拉開。
那女子又哭又笑地后退,用帶血的手指梳攏散亂的發(fā)髻,整理破碎的衣裙,向著姚珍珍行了一個大禮。
“仰賴義士相助,妾身今日大仇得報……”
姚珍珍永遠記得她蒼白面孔上悲喜交加的淚水。
她嘆息著合上卷宗。
姚珍珍曾挽救這位貴女的人生,但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再次將這份平靜親手毀掉。
她從庫房帶走了一匣價值連城的蛟骨,帶著這個孩子千里迢迢奔赴南纖洲,最終在故曲黃崖找到了這位高門貴女如今的住處。
林氏再嫁的對象是個藥師,這位藥師倒是態(tài)度相當開明,在聽過姚珍珍的請求后便讓她進了門,但是林氏卻在聽完丈夫轉述的話后情緒失控。
姚珍珍帶著那個孩子等在室外,聽見屋內傳來女人幾乎崩潰的哭聲,伴隨著那個藥師小心翼翼的安慰之語。
片刻之后,那位藥師走出門外,滿懷歉意的告訴姚珍珍,他的妻子情緒不太穩(wěn)定,讓他們改日再來。
姚珍珍曾經(jīng)親自參與了收復南纖洲的戰(zhàn)役,見過被擄掠的人族是如何被蹂躪踐踏的,對于這位貴女的抗拒,她無法不動容。
因此,她第二次求助了那位妖族的故友,詢問是否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回信依然來得非常快。
“他母親不肯接納他,那你就把他送來我這里吧,”這位時常有些輕佻的大妖在信上這么寫著,“我替他把身上的人族血統(tǒng)剔除了便是,往后他便是純粹的妖,只要你愿意,我倒是不介意多費幾分心力�!�
“——看在我們的情分上,我往后定然待他如親子一般�!�
故友傳來的信是口信,姚珍珍是當著那個孩子的面拆開的,她想知道他的選擇。
“告訴我,你想做一個人,還是一個妖?”
而她也很快得到了答案。
這個人妖混血的半妖男孩再次登上了故曲黃崖,他沉默地長跪在生母的門外,任由門內女人如何尖叫斥罵也不肯離去。
直到那扇緊閉的門扉終于打開,暴怒的女人從門內擲出一個沉重的黃銅酒器,砸在門外長跪不起的男孩頭上。
“滾!你給我滾!”
“為什么不肯放過我……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為什么?為什么!”
她的丈夫半拖半抱著將她哄回室內,而那個頭破血流的男孩對著再次緊閉的門扉磕了三個頭,撿起那個酒器轉身離開。
姚珍珍抱著劍在一邊看著。
她看著那個男孩走到她面前,將那個酒杯遞給她。
“師姐,”這個不被父母所祝福的半妖來到人世的第一次口吐人言,喊的是姚珍珍的名字,“這個,師姐替我收著吧�!�
而姚珍珍彎下身為他擦凈了血跡與淚水。
“乖小狗,別哭了,”她攬著男孩的肩膀輕聲說,“以后有師姐在呢�!�
***
姚珍珍任由這個從小就黏人的師弟抱著自己掉了好一會兒的金豆子,一邊還不忘拍拍他的背脊以示安撫。
“何等令人感動的重逢啊�!币坏琅暫鋈粡膬扇松砗蟮拈T內傳來。
林羽觴的身體忽然一僵。
姚珍珍也睜大了眼睛。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
青年終于松開了懷中的女子,只是一手還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借著林羽觴轉身的空隙,姚珍珍看清了門內走出的人。
身形嬌小,四肢勻稱,臉頰帶著幼兒般的圓潤弧度,黑發(fā)黑眼,五官輪廓皆是姚珍珍所熟悉的。
——那是她自己的臉。
不是現(xiàn)在寄宿的這具身體,而是從前、曾經(jīng)、前世那個師從鳴麓山清和劍,被稱為天下第一劍的劍宗首座,姚珍珍的臉。
這種仿佛照鏡子一般的荒謬感覺讓姚珍珍感到一陣恍惚。
“……你是誰?”她聽見自己這么問道。
第6章
蜃脂
姚珍珍問完,只覺得手腕忽然一緊。她側過臉,看見是林羽觴瞧出了她的情緒不對,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
“那是一具肉傀儡,”她這個從來沉默寡言的師弟此時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語速飛快的解釋道,“師姐,你走后不久南陸各地便有魔教妖人作祟,各門派反應不及,損失頗大……”
“說到底不過是你們無能罷了,”那被稱為“肉傀儡”的假“姚珍珍”突然開口打斷了林羽觴的話語,“南陸上下三千仙門,除去一個姚珍珍,竟無一人能壓制這些邪魔外道!”
說及此處,她冷笑一聲,雙手抬起按住了自己白皙的脖頸,手指微微用力。
再開口時,少女口中已經(jīng)發(fā)出了另一個聲音,陰沉而沙啞。
“你留在燕鳴臻那里的命牌碎裂當日,我與他一同趕往鳴麓山……”從自己嘴中發(fā)出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場景真是詭異至極,姚珍珍卻只是靜靜地聽著,并未出聲打斷。
“你的那個好師妹姚淼淼,她不肯承認你的死訊,又和燕鳴臻合謀秘不發(fā)喪,令我以你的心血為引,造了這么一具肉傀儡�!�
“以此傀儡,他們對外宣稱姚珍珍依然活著,各處魔修聞聽此訊,大多作鳥獸散……魔主應滕甚至在海候城不戰(zhàn)而退�!�
他似乎是覺得十分可笑,捂著臉發(fā)出一陣滲人的慘笑聲。
“自此七年,為保此事不被魔修察覺,他們將傀儡送往洛萍陸眉山舊址,深居簡出。若有必要場合,則讓我操縱傀儡,以假亂真,而你的這位好師弟,則靠著一手親傳自大師姐的劍法,時時護法左右,以絕外人窺探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