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江雪睜開眼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綠水湘妃的掌心里。
寒江雪有時(shí)候想，化了人形的湘妃不該叫湘妃，該叫洛神才對。
再沒人有湘妃這樣的姿容。
尋常人要是進(jìn)入洞穴中看到了綠水湘妃，可能會一時(shí)被其容光所攝，等心神安定之后看清了她的形貌，就會嚇得說不出話來。
因?yàn)樗龑?shí)在過于巨大。
上古時(shí)期諸如女媧，伏羲一類的神祇，體型大多如山岳大小，行走時(shí)天地為之震顫，江河湖海隨吐息開路。
這半山腰的洞穴開辟時(shí)就有千尺，而綠水湘妃的身形就占了這洞穴的一半。
烏發(fā)挽起成墜馬髻，其上簪著花釵，眉間貼花鈿，肌膚勝雪，不可方物。
綠色的綢緞裙擺鋪滿了地面，像是平地生出了一片凈色的湖。
巢穴里燒著香，那白色的香氣漂浮在半空中，熏染著綠水湘妃冷淡的眉眼，如同人間修建于山崖之上的神像。
不管什么事物，一旦放大就有一種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捉摸的恐怖。
幸好寒江雪從小看習(xí)慣了。
綠水湘妃微微俯身，烏云鬢發(fā)上簪著的花釵發(fā)出一陣脆響，涂了紅色蔻丹的指尖，輕輕撫過寒江雪的下巴，和她家小貓尖尖的下顎不同，寒江雪的小兔下巴肉嘟嘟的。
“怎么不說話？高興傻了嗎？”
綠水湘妃慢條斯理地說著，艷光四射的臉上紅唇微彎。
她這樣活了萬年的大妖人形自然能修得完美無缺，只是她那雙眼睛仍是保持貓豎瞳時(shí)的樣子，偏不做什么剪水雙瞳。
被這樣一雙冰冷的豎瞳盯著，尋常小妖早就嚇得厥過去，對寒江雪來說，卻是從小看大的阿娘的眼睛。
“您說的是真的？！”
寒江雪兩只爪爪抱在胸前，眼睛瞪得滾圓，像是不信。
寒江雪自小就和妖山里的妖有些不同。
愛看話本子啦，看聽?wèi)蚶玻钕矚g的就是看修仙門派桃花落的故事。
寒江雪也想成為故事里光明磊落、行俠仗義、又酷又颯的劍仙！
懲兇除惡，有我！
行俠仗義，有我！
降魔伏妖，有我！
寒江雪嘿嘿笑著抱著劍仙玩偶入睡，又嘿嘿笑著叼著劍仙玩偶的頭醒來。
只是其他妖精總會嘲笑寒江雪癡心妄想，不過是只區(qū)區(qū)小兔，手手那么短，拿得起劍嗎？
小時(shí)候的寒江雪總會不服氣說，就能就能！
然后就蹬蹬蹬跑回巢穴里，問貓媽媽。
寒江雪：我今年能下山去桃花落學(xué)劍嗎？
貓媽媽：你還太小。
隔年寒江雪又問：今年可以了嗎？
貓媽媽：你這么小的兔子會被人做成麻辣兔頭吃掉的。
后來寒江雪隔年想到辦法：我跑很快，不會被做成麻辣兔頭的！這樣行了嗎？
貓媽媽：那就做成麻辣兔丁。
寒江雪搞錯重點(diǎn)：我怎么總是麻辣味��？
貓媽媽呲溜：麻辣味好吃。
……
年復(fù)一年，寒江雪從小小兔長成了……小兔，還是沒能得到貓媽媽的下山許可。
不是不能自己偷偷下山，但大妖神魂強(qiáng)勁，寒江雪就算連打八十個(gè)地洞，直通十八層地府，貓媽媽都能一爪子把他勾出來。
寒江雪只好自學(xué)劍術(shù)，但不知是不是他動作真的太滑稽，總引得其他妖精打雷似的大笑。
往年貓媽媽也會出門，去見見那些聘走了她兒女的人，簡稱家訪。
不過通常不會帶上寒江雪，都讓他在家看家。
現(xiàn)下居然肯讓寒江雪出門，他覺得這是不是在詐騙啊？
“你不是從小就想去桃花落拜師學(xué)藝嘛，以前你還小我不許，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我準(zhǔn)了�！�
綠水湘妃抬手掩唇打了個(gè)哈欠，顯然是又困了。
貓嘛，一天十二個(gè)時(shí)辰，不睡足八個(gè)時(shí)辰總覺得不對勁。
這悠閑的姿態(tài)，這大方的樣子，竟然是真的。
寒江雪先是難以置信，隨后像是炮仗炸開了一般跳了起來：“真噠！阿娘！我真的能去？！”
“嗯，你今天就走吧，我待會也要出門了。只是你到了桃花落，雖說那門派不歧視妖精，不過你要是資質(zhì)太差，人家收不收你就是另一回事�！�
寒江雪立刻伸爪拍胸口，故作老成：“三哥說了，拜師都得帶茶葉去！走關(guān)系！”
三哥時(shí)常混跡人間，回來時(shí)就經(jīng)常給寒江雪說一些人間的事。
最讓寒江雪印象深刻的就是，很多人間難辦的事，給點(diǎn)茶葉吃頓飯，似乎就能辦好了。
“你三哥懂個(gè)屁，他自己連抓老鼠都抓不明白�！�
綠水湘妃冷冷地說了一句。
接著她又正色道：“你第一回
出遠(yuǎn)門，有什么危險(xiǎn)，妖精本性也能讓你躲過，若是有個(gè)萬一，我寄在你妖丹里的妖力也能護(hù)你一次。只是除了不能被人做成麻辣兔丁，還要記得別在不可信的人面前展露人形�！�
寒江雪扒拉著耳朵，不大清楚：“為什么啊？”
綠水湘妃冷哼：“這世上變態(tài)多得很�！�
寒江雪捉摸著問：“您說的是那些連貓刨沙拉屎也要在一旁看著的人嗎？確實(shí)變態(tài)�！�
綠水湘妃看著眼前這沒在人間打滾過，不知人心險(xiǎn)惡的小兔子，他怕是連變態(tài)是什么樣都不知道，看貓拉屎算個(gè)什么啊，綠水湘妃干脆一刀切。
“反正不給人看！你也仔細(xì)著別跟人一起洗澡，這一碰熱水就想化形的毛病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
寒江雪嘿嘿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事情交待完畢，綠水湘妃就和全天下煩死幼崽的家長一樣，催促著寒江雪出門。
“我這不還在收拾嘛！”
寒江雪一蹦一跳地在巢穴里收拾包袱，這個(gè)他自己雕的小木劍好像不錯，那個(gè)仿照話本封面做的劍仙衣可得帶上，還有他的陳年劍仙玩偶，要不要把種在外邊的花花帶上啊，還有……
寒江雪像是要收拾個(gè)沒完，這樣下去能拖到過年。
“啰啰嗦嗦的，趕緊給我走！”
綠水湘妃不耐煩地抬手一道清風(fēng)就把寒江雪送出了洞穴。
一起出去的還有各色點(diǎn)心零食小魚干，以及裝了靈珠的錢袋子。
寒江雪卻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可是還沒跟您啾咪道別呀！”小兔子急得原地轉(zhuǎn)圈。
洞穴內(nèi)一片安靜，片刻后，一道清風(fēng)又把寒江雪卷了進(jìn)去。
軟乎乎的小兔子在綠水湘妃的臉頰上啾咪親了一下，這下就是真的要走了。
寒江雪抱著滿滿的包袱，對著洞穴磕了三個(gè)響頭，揮著小爪爪對著洞口大喊。
“阿娘——我會變成厲害的大劍仙回來的——”
洞穴里沒有回音，可能綠水湘妃是不想聽，又或是睡了，總之半點(diǎn)不黏糊。
妖精到底是妖精，哪怕修了人身，還是講究獨(dú)立。
成年就得自己打洞，自己捕獵，自己開疆辟土，苦要自己受，冷要自己扛，不這樣怎么能成為頂天立地的一方大妖？
寒江雪也是知道的，他下定決心闖出一番事業(yè)，就這么背著包袱一步一步往山下走，路上碰到熟識的精怪，就大聲地喊。
“我下山去桃花落學(xué)劍啦！”
妖精們先是吃驚，隨后就如同長輩給紅包一樣，笑著給寒江雪一點(diǎn)靈珠。
“不得了羅，湘妃家最小的孩子也能出遠(yuǎn)門啦！一路平安，記得給家里寫信！”
寒江雪跳起來伸爪和毛熊精，狐貍精，各種精，都擊了掌，興高采烈地沖下了山。
軟軟的兔耳朵在風(fēng)中搖擺，能聽到風(fēng)聲里送來的各色祝福。
只是寒江雪背著包袱下山時(shí)，還想著怎么在洞穴里只見著阿娘一個(gè)，沒有別的妖在？
不是說在談事嗎？
-
綠水湘妃送走了那只撒嬌精小崽子，著實(shí)松了口氣。
“不成想原來湘妃這等大妖，也這樣寵愛家里的小崽�！�
一聲輕笑在洞內(nèi)響起。
綠水湘妃低下頭去，就見那穿著一身黑衣的俊美妖物站在了她面前。
在寒江雪進(jìn)洞之前，綠水湘妃就示意這妖物隱去身形，顯然是不肯讓寒江雪知道她在談什么。
“我生于堯舜，對我來說那小崽長得再大，活得再久，也還是小崽�！�
要不是現(xiàn)在山中有急事，她還不會把寒江雪送走。
……要獨(dú)立，也起碼等這小兔長得比老鼠大一點(diǎn)吧！
只是再壓也壓不了多久。
天地遼闊，生靈壽數(shù)寰宇之中也不過眨眼一瞬，此生不盡情揮灑，豈不浪費(fèi)？
綠水湘妃淡淡一笑，接著說起正事。
“又過千年，一狐禪師將醒，還請飲山君與我等一同鎮(zhèn)壓此魔�！�
飲山君拱手：“客氣。我早在五千年前便已立下誓約，只要此身尚存，必會前來鎮(zhèn)壓禪師�！�
飲山君微側(cè)頭，傾聽這山上的動靜。
年少的妖精全都在這月被家中長者驅(qū)走，沒有千年修行的妖物都不可留下。
至于緣由，大妖們自然都不會和小輩們說。
這事本就絕密，知道的越少越好。
畢竟想來“解救”禪師的畜生不少，聽到風(fēng)聲說不定就會蜂擁而來。
再過幾日，這座屠羅山就會變成大妖齊聚，兇險(xiǎn)萬分之地。
千年一劫，那禪師的動靜……倒是一次比一次大了。
山頂突然傳來一陣渾厚的鼓聲，配合著急促的陣雨，讓人聽得莫名心悸。
“封山——”
敕令一下，這座往�？偸菬狒[非凡的妖山徹底靜謐了下來。
生著新綠的樹木從根部開始變得血紅，從草地到山壁，全都蔓上了不詳?shù)暮跉�，其上金色符文流動，從空中向下望去，這座山就像一只被人當(dāng)空斬?cái)嗟暮�，散發(fā)著哪怕萬萬年也不會消去的無邊兇戾！
作者有話要說：
兔兔下山拜師學(xué)藝?yán)瞺還沒開始拜，就學(xué)會了人間送茶葉的基本社交技巧！
兔兔下山注意事項(xiàng)有三：
一，不能被做成麻辣兔��！
二，不能和人一起洗澡！
三，要學(xué)成歸來！
第三章
仙人
蜻蜓自水面振翅飛過，輕輕落在了小兔的鼻尖。
寒江雪打了一個(gè)噴嚏，把自己都震醒了，那只擾兔的蜻蜓自然也飛走了。
寒江雪抬爪揉著眼睛，看著四周的景色，發(fā)現(xiàn)已不認(rèn)得。
昨天他剛到河邊，就有龜爺爺?shù)仍谀恰?br />
人有人行，妖有妖道。
人會騎馬，御劍，搭乘云舟，而小精怪們要么自己步行，要么請其他大妖送一程。
龜爺爺常年拉活，收費(fèi)也便宜，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去界外界，一把靈珠即可。
寒江雪抱著包袱，有些緊張地伸舌舔著嘴嘴。
今天怎么這么多妖精要出門啊，不會沒位置了吧。
“別吵別吵！重的小妖坐我背上，輕的自己折了小葉船綁我身上。”
龜爺爺最不耐煩小精怪沒秩序，大聲說著規(guī)矩。
于是寒江雪立馬閉嘴了。
他不要坐小葉船，好不容易出門，當(dāng)然要坐在龜爺爺?shù)谋成�，這才威風(fēng)呀！
更重要的是，精怪之間都有體型鄙視鏈，越小只越被瞧不起。
咳，哪怕裝樣子也不能自己先去坐小葉船！
小妖們都上了龜爺爺?shù)谋�，在寒江雪上去時(shí)，龜爺爺突然一咳嗽。
“那個(gè)，只有兩只肉包子重的小崽坐小船就行了，不然那些更重的小妖沒位置可出不了門�！�
所有小妖都齊刷刷看著寒江雪，寒江雪抱著小包袱獨(dú)自望天。
龜爺爺又咳一聲。
“寒江雪�！�
開始指名道姓。
寒江雪當(dāng)場表演此地?zé)o銀三百兩：“啊，沒位置我去坐小船也行，不過我比兩個(gè)肉包子重多了！”
小妖和龜爺爺：……就裝作不知道吧。
寒江雪若無其事地坐上了小葉船，小心地把繩子綁在了龜爺爺?shù)奈舶蜕稀?br />
“走羅——”
龜爺爺一聲長鳴，便在水面上飛了出去。
是了，與一般行動緩慢的龜不同，龜爺爺動作可快了！不然哪能壟斷這方圓百里的生意呢！
寒江雪忍不住啾咪啾咪地叫出聲來，兩只爪爪死死抓著小葉船的邊緣，卻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我出門啦————
然后興奮過度的小兔在吃了點(diǎn)心零食后，望著一成不變的高山江水，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