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燕飛度用手帕給他擦干凈,小兔子毛毛一甩,跳到熏籠旁邊烤一會就干了。
而現(xiàn)在的少年郎寒江雪,黑色的頭發(fā)如同綢緞,細(xì)細(xì)密密地垂在身后,像是白日夜河。
燕飛度從未伺候過人,但不妨礙他對人溫柔。
熏籠在寒江雪發(fā)絲下平行而過,熏烤著其上水汽。
有人曾說,發(fā)絲亦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
粗硬者有的剛直,有的魯莽,而發(fā)絲柔軟的未必心善,卻大多心軟。
青年修長好看的手指在那發(fā)間穿梭,雕花窗格外能聽到有人正在彈箏,寒江雪側(cè)頭望去,他其實對于風(fēng)雅事不大感興趣,更喜歡的還是練劍。
“這彈的是什么呀?”寒江雪喃喃自語。
“彈的是,讓人莫要輕信的故事�!�
燕飛度拿起梳子,唇間咬著一條銀色的發(fā)帶,梳子沾了花油,一點一點地給寒江雪梳理好。
寒江雪被梳得昏昏欲睡,好似也曾經(jīng)被人無數(shù)次這樣摸頭毛似的,他手掌撐著下顎問道。
“不要……輕信?”
燕飛度一掌握著少年豐厚的長發(fā),給他一點一點地束起來。
“比如我方才說,我已不在意你了,是假話�!�
寒江雪猛地醒過神來,卻見燕飛度已經(jīng)松開了寒江雪的長發(fā),發(fā)尾在青年玉雕般的指尖緩緩滑下,好一副纏綿景象。
紅衣公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我雖然不想喜歡你了,可總是忍不住要喜歡你。也許是笨吧,錯過了許多,才知道挽回。”
從以前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寒江雪主動親近他,現(xiàn)如今,換成他了。
寒江雪愣愣地看著燕飛度,他往日也總被人說喜歡,愛慕,可大多聽不入耳。
但不知為什么,被現(xiàn)在的燕飛度一說,他卻莫名有些歡喜。
“怎么會有人故意要笨呀?”
寒江雪搖搖頭,把那點喜意壓在心底,無論燕飛度說得多么動聽,他……他都是不能喜歡人的。
在這再待下去,不知燕飛度還會說什么。
寒江雪逃命一般,轉(zhuǎn)身就打開了雅室的門,一開門,就見到剛才要去方便的侍者已經(jīng)回來了,那侍者正把耳朵貼在門上,不知聽了多久八卦。
“我,我來收東西——”侍者破音喊道,試圖掩飾自己在八卦。
要是被樓里知道他偷聽客人隱私,一定會被抽死。
可是,這可是城中風(fēng)云人物寒江雪與燕飛度的八卦!
之前看起來是要分道揚鑣,現(xiàn)在居然又聚在一起了!
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真的怕纏郎,纏成了?
“你可不許到外邊胡說八道!”
寒江雪有些羞惱,怕是明日又有什么古怪的傳聞了!
原本那少年就已不似凡間才有的殊麗,如今耳根還染了胭脂色,知道他是羞惱,可看起來卻像是被紅塵沾染,皎月落了凡塵,讓人竟連思考都停止了。
寬大的紅色衣袖阻了那侍者的視線,紅衣的貴公子垂眸看了那侍者一眼。
“忘了吧�!�
忘了聽到的話,也忘了自己剛才窺看的顏色。
侍者一陣怔愣,回過神時,已不見燕飛度和寒江雪的身影,他亦只記得自己是來拿東西的。
燕飛度跟著寒江雪出了雅室,但少年跑得很快,沒一會就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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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雪氣喘吁吁回到席間時,他剛坐下,就聽到一旁吃酒的叔叔說。
“這不是燕家的十三郎嗎?你也來了?”
寒江雪猛地回頭,便見燕飛度不知什么時候竟然過來了!
“你是鬼么?”
走路都沒聲音?
燕飛度對寒江雪笑了笑,然后就對著眾位叔伯一拱手。
“正好見著江雪,亦許久不見諸位,特來叨擾�!�
席間一時“哪里哪里”“客氣客氣”的話此起彼伏。
在這里,燕飛度到底是小輩,喝了一盅酒就坐下了。
寒江雪還有正事,不能再為燕飛度情緒起伏,他側(cè)頭問旁邊的伯伯:“還請您與圣上提兩句,我也大了,想找點事做,只想報效圣上,在宮里做什么都行�!�
頭發(fā)花白的伯伯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拍拍寒江雪的肩膀:“笨孩子,你這樣什么都不做都有錢拿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呢?別這樣看我,怪可憐的!行,聽說圣上身邊是缺了一兩個人,要栽培成小將軍,我得空替你問問!”
寒江雪喜笑顏開,又給伯伯倒了一杯酒。
燕飛度冷眼看著,那人眉眼雖在笑,眼里卻是清醒的,顯然剛才說的話只是應(yīng)酬話,根本不會給寒江雪在宮里謀什么差事。
寒江雪想辦法入宮做什么?
燕飛度想起之前侍者說的話,寒江雪的阿娘就在宮中?
坐在燕飛度對面的中年男子喝高了,忘了燕飛度是誰,竟調(diào)笑起他。
“十三郎,我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見阿雪啦,怎的又來,可是不要臉皮了?”
寒江雪聽了這話有些惱火,他想他到底是和燕飛度一起長大的,再怎么樣也輪不到別人說他。
“阿叔,這話你別說了……”
觥籌交錯間,紅衣公子被燈光映照著眉眼,他嘴角含笑,游刃有余地拿起酒杯,對著那邊一敬。
“人間自是有情癡,臉皮好似也不重要了,撕掉了再長一層,也很便宜�!�
這話聽著低微,燕飛度的姿態(tài)卻很高,像是勉強賞了臉與他們玩鬧。
在座眾人竟無話可說,有人打著哈哈:“果然是新科狀元�!�
這文采都用在斗嘴上了。
即使沒人再說燕飛度,寒江雪卻還是焦躁著,不想再有人借著他說燕飛度了。
反正,反正事已經(jīng)說完了嘛!
“我要走了,你呢?”
寒江雪猛地站起身,問燕飛度。
燕飛度自然袖手跟在寒江雪身后離開。
幾個叔伯看著寒江雪和燕飛度離去的身影,俱都搖了搖頭。
都是翩翩少年郎,一個追,一個躲,這段情分恐怕就結(jié)束了。
可現(xiàn)下這藕斷絲連的,又是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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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落日熔金懸在前方的高大牌坊上。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紅衣公子與白衣少年騎著馬,并行在路上,像是那話本里驚鴻了一個時代的少年俠客。
路邊的攤販,行走的游人,都忍不住駐足觀望。
“小公子可要買花?小公子可要買糖葫蘆?”
那些人都喊寒江雪做“小公子”,可實際上誰都知道他已是侯爺,不過借著親昵些的稱呼想和他說一句話罷了。
寒江雪搖著頭,他都不要。
燕飛度則饒有興致地看著四周,像是在觀察寒江雪是真的不想要,還是客氣。
寒江雪望著前方,突然輕咳一聲:“那個,席間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只是喜歡不喜歡的,這話以后不要說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你在一起的�!�
燕飛度全然不像容易被打擊的樣子,反而笑得眉眼彎彎:“我哪里不好,可以改�?傄o我個理由啊。”
寒江雪:……
燕飛度要理由,寒江雪就給他理由。
“總之你是個人就不行!”
寒江雪這話一出,連燕飛度都忍不住要鼓掌。
好家伙,這無界相相生果然厲害,為了讓他飽嘗求不得的苦楚,竟直接釜底抽薪,比王母金釵劃下銀河還厲害。
但這世上無論什么隔閡,燕飛度都跨得過去。
燕飛度笑容優(yōu)雅,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嘴里卻說著佛祖也羞聽的話:“為了你,我不做人又何妨�,F(xiàn)在,我可以喜歡你了么?”
寒江雪握著韁繩的手一顫,心中只涌上了大大的“變態(tài)”二字。
怎會有人如此,怎么這人這樣,怎么會這么不知羞……
寒江雪心里一陣狂風(fēng)暴雨,燕飛度卻勒停了馬,看向一旁在賣鯉魚燈的攤販。
“你想要這個嗎?”
聽到燕飛度的話,寒江雪還以為他在轉(zhuǎn)移話題,氣呼呼地道:“誰要那個!”
只是等真看清了那鯉魚燈的樣子,卻走不動道了。
燕飛度眼角余光看著,隨后就笑著下了馬,大步朝那邊走去。
紅衣公子在那璀璨燈火前,千百種能放在河中游曳的魚燈中,抬手取了掛在攤子最頂上的一盞金魚燈,一盞紅鯉魚燈。
俱都是魚尾搖曳蓬松,魚身滾圓的胖頭魚。
“你要哪個?”
燕飛度將兩盞魚燈遞到寒江雪面前。
寒江雪不說話,像是不肯受燕飛度的好,眼睛卻直直地看著紅鯉魚,燕飛度就把紅鯉魚給了他。
拿著紅鯉魚燈,寒江雪摸著魚尾巴,吶吶問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這個?”
燕飛度側(cè)頭看著騎在馬上的少年,開口說道:“因為有人曾問我,為什么我家里的池塘沒有魚,他最喜歡鯉魚。”
霜天曉角終日下雪,那池塘里自然也是沒有魚的。
小兔寒江雪每每經(jīng)過,也覺得凄涼。
他問燕飛度是怎么回事,燕飛度純粹是沒有引入溫水罷了。
既然這小兔子喜歡,那就給他弄些魚來好了。
“貍奴”都是喜歡魚的嘛。
那時燕飛度隨口問寒江雪喜歡什么魚,寒江雪舉爪笑道,自然是紅鯉魚。
又紅又大,年畫娃娃都會抱的那一種!
抱著紅鯉魚燈的寒江雪不知燕飛度想起了誰,嘴角綻著溫柔的笑意,但他也莫名有些高興。
只是……走著走著,寒江雪不由開口道。
“別跟著我了,你家已經(jīng)到了�!�
寒江雪指著一側(cè)的大門,幾個家丁已經(jīng)跑下來,要給燕飛度牽馬了。
燕飛度“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我家。
看燕飛度不肯動,寒江雪對那些家丁說道。
“把他帶走,他明天還要上朝呢。”
燕飛度想,哦,原來他還有此職能,既如此,不就代表他可以入宮?
入宮早早尋到寒江雪的阿娘,這便能出去了。
只是燕飛度雖想好了,卻依然沒走,而是對寒江雪伸出手。
寒江雪莫名:“怎么了?”
但不知是下意識還是寒江雪自己想的,他也對燕飛度伸出了手。
兩人都坐在馬上,燕飛度微微伏身,頭上紅色發(fā)帶自他肩頭滑落,垂在了寒江雪的肩上。
寒江雪鼻尖滿是燕飛度熾熱的呼吸,他微微靠后,幾乎以為燕飛度是想要親吻他了。
可燕飛度并不是要握寒江雪的手,也沒有當(dāng)街唐突,而是抬手輕輕摸了摸寒江雪的發(fā)頂。
“雖然不知你為何不肯與我來往,語氣亦很‘強硬’。我要說的是,不管你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生氣,絕不會生你的氣�!�
所以不必再像今日這樣,寒江雪每次與燕飛度說話,語氣稍重一些,那精雕玉琢的少年眼睛都會下意識地閃避,又會怯怯地回望過來。
……像極了躲在窗縫后偷看的心虛小兔子。
隨后燕飛度笑著下了馬離去。
寒江雪看著燕飛度進(jìn)了那大宅,他立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滿是歉意地小聲說道。
“對不起……如果你不喜歡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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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度剛回這個“家”,一踏入前廳,里邊就有一個高大的老人舉著拐杖朝他打來!
燕飛度頗覺新鮮,自然讓開身,讓那拐杖敲到地上。
“你,你這個不孝子!你是不是又去糾纏寒江雪了?我聽人說,你們還在國公府前卿卿我我!你到底還要不要臉��!”
燕飛度長嘆一聲:“為何你們來來去去就只有這句話?臉不要,很難么?”
國公,也就是燕飛度在此城中的爹,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拍著胸口坐在地上,干嚎起來。
“家門不幸��!你這畜生,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你明知我們兩家祖上有仇,卻自甘下賤,追在寒江雪屁股后邊,你是這一代最好的孩子,最上進(jìn)的子孫,不知道官場名聲最重要么!那個寒江雪長得再好看,又能當(dāng)飯吃不成!你莫不是還想入贅?biāo)麄兗�!�?br />
燕飛度狀似思考了一會,認(rèn)真道:“這未嘗不是一段佳話呢�!�
國公一臉要厥過去的表情,但燕飛度并不想讓這位老父親當(dāng)場氣死。
燕飛度一拱手,十分有禮地問道。
“父親,您家的這個畜生想問,上朝這事,是怎么上的?”
“您……給補補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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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里雞飛狗跳,侯府里也自然有大戲要唱。
寒江雪一回來,就聽到了女子幽怨的哭聲。
“我的兒!我含辛茹苦,在你還小小一點時,帶到現(xiàn)在這樣大,我不知到底做錯了什么,竟讓你三天兩頭往外跑,去尋什么‘阿娘’!”
一名麗裝婦人坐在亮堂的會客廳里,蠟燭點滿了燈柱,照得寒江雪都忍不住瞇了瞇眼。
幾個侍女站在一旁,都在低聲勸慰婦人別哭了。
“這個,您的恩情我記著,但找阿娘也不妨礙吧……”寒江雪輕聲說著已經(jīng)說過幾百回的話。
誰知卻引來寒江雪繼母更大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