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兩人安靜地吃起菜,洛克身為一個外國人,筷子卻用?得極好。
他們?今天吃的是粵菜,
清淡的口味很符合槐蔻的胃口,看來洛克也是提前做過功課的。
直到?槐蔻放下筷子,拿來濕毛巾擦干凈手,
服務(wù)生也收了菜肴,
上?了一壺茶,洛克才終于坐直身體。
迎上?槐蔻探究的目光,洛克沒?有再賣關(guān)子,
目光越過槐蔻,
看向虛無縹緲的遠處,獨自出著神。
他緩緩開口道:“我第一次見到?陳默的時候是三年前,
他十六歲,
那一年,
他已經(jīng)開始在?賽車這個領(lǐng)域嶄露頭角,或許是遺傳他父親吧,但他可著實?比他爸爸要有天賦多了,第一次參加正式比賽,
就直接斬獲冠軍�!�
“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地方賽,但依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各個領(lǐng)域都有自己的圈子,賽車圈是非也不少。他那時候年少輕狂,有不少人想黑他,但都沒?成功,陳默只是狂妄,但并不跋扈愚蠢�!�
槐蔻垂眸看著紅木桌面,沒?有作聲。
洛克輕輕的話語,在?安靜的粵菜館并沒?有引起很大的關(guān)注。
他娓娓道來,“不巧,當?時我正好受了傷退役了,來中國游玩散心,聽說這件事后就很感興趣,特地跑來川海來看看這個傳說中的天才到?底是不是吹出來的�!�
槐蔻敏銳地意識到?什?么,開口問:“你?們?比了一場?”
洛克輕輕地嗯了一聲。
“誰贏了?”槐蔻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問。
“我。”
洛克笑了笑,對她豎起一根手指,“我們?幾乎是同時沖線,但……我比他快了一秒,就一秒�!�
槐蔻雖然已經(jīng)猜到?了陳默會輸,但依舊微微睜大眼。
“那是我贏他的第一次,”洛克聳聳肩,不無感慨地說:“也是最后一次�!�
“天才也是需要成長的,其實?說起來,倒是我倚老賣老,靠著十幾年的經(jīng)驗欺負他這個新人了�!�
“不過……”洛克對她狡黠地笑了笑,道:“這一秒倒是讓我一下子就和他成了朋友,你?不知道,他以前更傲,初生牛犢不怕虎,誰都不放在?眼里,一開始t?根本不搭理我�!�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人根本沒?經(jīng)過任何系統(tǒng)正規(guī)的訓(xùn)練,完全是自己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卻硬是碾壓了那群賽車手四年,穩(wěn)坐冠軍的位置,你?就知道這人得有多可怕�!�
“陳默,生下來注定就是要玩賽車的�!�
洛克望著她,定定道:“就像你?,生下來就是要走上?跳舞這條路的�!�
槐蔻在?心底說了一句“未必”,面上?卻并未顯露什?么。
“我?guī)е?xùn)練了一年才回國,后來屢屢收獲他拿冠軍的消息,有一段時間我都聽疲了,好像只要是他參加的比賽,他就一定會拿冠軍�!�
洛克的語氣慢慢沉下來,“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順風(fēng)順水地走下去,也想過他會不會遇到?什?么你?們?中國里寫的心魔,但我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卻唯獨沒?想過……”
他的語調(diào)落得極輕,仿佛生怕驚擾到?誰一般。
“他會突然宣布退賽�!�
“就在?他拿下第五十一個冠軍,馬上?就要挑戰(zhàn)自己的記錄的時候,在?世冠賽的前一天,他沒?有任何征兆地宣布退賽。”
“他誰也沒?通知,直接就跟組委會遞交了退賽申請,然后……注銷了所有社交賬號,誰也找不到?他了�!�
洛克回憶起往事,神色多了幾分滄桑,他抬頭看著槐蔻道:“我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有些夸張,但我沒?有一個字在?夸大。當?時,整個賽車圈都懵了,輿論滿天飛,賽事組委會都措手不及,根本舍不得這個好苗子,只能?拜托我來找陳默勸說�!�
槐蔻看他茶杯空了,抬手又?為他斟了一杯茶。
洛克的神色緩和了幾分,笑道:“謝謝�!�
“不用?我說,你?應(yīng)該也能?猜出來,他沒?有見我。準確的說,他足足有將近三個月,沒?有見任何人�!�
槐蔻了然地點點頭,沒?有打斷他。
洛克終于神色一凝,終于開始講起了那段最重要的回憶。
“我沒?有放棄,四下問人調(diào)查,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就連孔柏林他們?都沒?有我知道得清楚�!�
“當?年,陳默的父親死?于一場車禍。那天霧很大,高速上?不少車都出了事,而他父親和他小叔開的那輛車運氣比較好,一開始只是撞到?了圍欄上?,他小叔在?副駕駛只有腿受了點傷,但他父親在?駕駛座傷得嚴重一點,動彈不了。”
“他小叔去喊人來幫忙,但他們?撞車的那段路是個山區(qū),人家?很少,距離市區(qū)也很遠,等他小叔終于打通醫(yī)護車,叫了人來之后……”
洛克頓了頓,才繼續(xù)語氣平淡地道:“他哥卻死?了。”
“就死?在?了他面前,就差一步,就差那兩分鐘�!�
槐蔻的眼睛瞪大,抱著杯子的手瞬間一片冰涼。
“為什?么?”她艱澀地問出了口。
“當?天霧太大了,打著雙閃都看不清,有輛推土機開過來正好遇到?了盲區(qū),那車得快三十噸,跑得又?快,根本剎不住車,直接就沖著那輛車就壓上?去了,當?時車里……還坐著陳默他爸�!�
洛克深吸一口氣,搓了搓手,醞釀了半天才再次開口。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描述才不會太慘烈,但我看過無數(shù)場賽車場的車禍,當?場斃命的也不是沒?有,可,可從未有一起車禍能?這么,這么讓人恐懼。”
洛克雙手在?空中飛舞了幾下,才終于吞吐出幾個字,“人先是被壓到?底下,然后又?被龐大的推土機一鏟子鏟成了攔腰兩半,接著就……被直接碾成了碎渣,現(xiàn)場連稍微大一點的人體組織都沒?能?找到?�!�
“而且,”洛克閉了閉眼,才顫著音道:“陳默的父親當?時是清醒著的,只是被卡住了動不了,我根本不敢想象,他當?時坐在?駕駛位,是多么絕望�!�
本就清幽的小隔斷更加安靜起來,甚至靜默地有些過分,帶著令人都不敢呼吸的緊繃。
“抱歉,是不是嚇著你?了?”
洛克看了她一眼,招呼服務(wù)生給她換了一杯姜撞奶,又?上?了兩塊甜甜的糕點。
槐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對洛克的話置若罔聞。
她的手腳一片冰涼,五月中旬的夏日?,她的掌心卻一層一層地往外冒冷汗。
手中的熱茶,也無法讓她溫暖起半分。
她忽得想起了那日?,陳響站在?胡同口聲嘶力竭地對陳默喊出的話,也想起了自己剛來川海的時候,就聽說過的陳默差點打死?他哥的傳聞。
不用?洛克再說,她也不難猜出接下來的事。
洛克端起杯子里的茶水一飲而盡,長舒一口氣。
他說道:“不瞞你?說,我只是看到?了現(xiàn)場的一兩張圖片,就難受得失眠了一個多月。”
“可陳默,看完了他父親從被困在?駕駛座,到?……被壓碎的全過程�!�
槐蔻的手猛得一抖,直接失手打翻了手心的一杯熱茶。
滾燙的茶水順著桌子流淌下來,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置若罔聞,看都沒?看一眼。
槐蔻只是呆愣愣地看著洛克,好似什?么都沒?聽到?一般,獨自發(fā)著呆,臉上?做不出任何表情。
見狀,洛克嘆了口氣,沒?有出聲打斷她,只是靜靜等著槐蔻自己回過神來。
終于,槐蔻抬起眼,聲線嘶啞地問:“他哪里來的視頻?”
“他的堂兄,陳響給的。那個視頻是路邊一個養(yǎng)鳥人的記錄儀拍下來的,也是陰差陽錯。也不知道陳響是從哪里得來的渠道,居然還真找到?了那個養(yǎng)鳥人,將視頻拷貝了一份,發(fā)給了陳默�!�
服務(wù)生來收拾桌面,并輕聲問槐蔻是否需要干毛巾擦一下衣服,槐蔻卻一字未發(fā),唇色煞白。
服務(wù)生只好將毛巾放到?桌面,轉(zhuǎn)身離開。
槐蔻放在?桌面上?的雙手猛得握緊,又?緩緩松開,力道之大,骨節(jié)處都泛起青白。
洛克肯定道:“他是故意的,故意挑陳默馬上?就要參加世冠賽的前一天,目的就是搞陳默的心態(tài),讓陳默退賽甚至退圈。很顯然……”
他苦笑了一聲,道:“他做到?了。”
這次不用?洛克再解釋,槐蔻自己就明白了陳響的目的。
一個長期遭到?父親極度不公平待遇的孩子,面對比自己優(yōu)秀那么多,自己拍馬不及的堂弟,很難不橫生嫉妒與恨意。
陳響也不見得多么喜歡賽車,他選擇玩賽車,只是單純?yōu)榱藧盒年惸T了。
而在?得知陳默馬上?就能?成為年僅十八的世界冠軍,名滿天下時,他更是難以遏制心中的妒恨,做出了這個陰狠惡毒的選擇。
槐蔻想起那天陳響瘋癲不堪的神色,只感覺他似乎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一樣,滿腦子都是對陳默的憤恨與瘋狂的嫉妒。
卻忘了,造成這個結(jié)局的,還有他自己父親的一份。
“陳默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很久很久,不吃任何東西,直到?暈倒在?家?里才被孔柏林他們?送到?了醫(yī)院。從那之后,他的性情就變了,一點該有的少年氣都沒?了,滿身都是跋扈與冷漠,讓人不寒而栗,還被起了個外號——小閻王�!�
洛克嘆了口氣,眼眶似乎有幾分紅。
他的喉結(jié)上?下吞咽幾下,才道:“后來,他再也不開車了,方向盤都不碰一下。一開始甚至不能?坐車,他會恐懼會害怕,會瘋狂地嘔吐,但不是暈車�!�
“而且他不怕機車,不怕自行車,他只怕汽車�!�
洛克半是蒼涼半是好笑地笑了一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他淡淡道:“誰都知道他這是心病,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除非他自己走出來,否則一輩子,誰都救不了他。槐蔻,人的大腦是很可怕的�!�
洛克說完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開口。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俱是陷入了一致的深思。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服務(wù)生來告訴他們?打烊的時候,兩人才回過神。
槐蔻渾渾噩噩地跟著洛克走出餐廳,上?了車。
洛克并沒?有急著開車,而是在?車上?又?深呼吸了幾次,才終于發(fā)動車子送槐蔻回學(xué)校。
到?了學(xué)校門?口,槐蔻沒?動。
而洛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看著后視鏡慢慢道:“陳默需要接受正規(guī)的訓(xùn)練與心理治療�!�
“我的所有能?力與資源都在?國外,在?國內(nèi),我插不上?手,也提供不了太專業(yè)的幫助。”
“他好不容易才決定走出來,我想幫他重返賽場,不惜一切代價。”
洛克望著鏡子中沉默不語的槐蔻,定定道:“你?能?明白嗎,槐蔻?”
槐蔻沒?有急著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了他好一會,才低低地問了一句,“你?真的會,不惜一切代價幫他回去比賽?”
“我起誓�!�
洛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他的t?目光深沉而堅定,“
當?初我陷入傷病退役的漩渦時,是陳默讓我一步步走了出來�,F(xiàn)在?,是我回報他的時候了�!�
槐蔻沒?有理他這么長的一串話,只淡淡道:“我想要實?質(zhì)性的東西�!�
洛克明白她的意思,用?贊許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開口道:“我有,等我回去拍給你?�!�
槐蔻點點頭,沒?再多說,只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
洛克的消息發(fā)過來的很快,是很多張分析報告,關(guān)于陳默的心理障礙。
還有與一些心理專家?和精神專家?的咨詢記錄,與為陳默量身制定的復(fù)建訓(xùn)練計劃。
整理得有條理而十分具有說服力。
不難看出,這段時間洛克為陳默所費的良苦用?心。
槐蔻再無任何理由,她給洛克發(fā)了個消息。
“我明天去找他說�!�
洛克也沒?睡,很快回復(fù)過來。
“別著急,好好說�!�
過了半晌,手機震了震,又?是一條新消息。
洛克:抱歉,槐蔻。
槐蔻按掉屏幕,沒?有回復(fù)。
很晚了,寢室里所有人都睡了,宋清茉回來得晚了,躡手躡腳地洗漱完又?走到?槐蔻的床邊,放下了一個東西。
槐蔻一愣,看著她回自己床上?躺下。
她拿起那個東西對著光一看,又?是白桃槐花味的薄荷口香糖。
這兄妹倆還真像。
槐蔻無聲地提起嘴角笑了笑。
沒?有鏡子,她也不難猜出自己的這個笑很難看。
槐蔻本以為自己會想很多東西,會失眠,可恰恰相反,她竟然很快睡了過去。
只是睡得極其不舒服,一宿的夢中全是血紅色。
一會是陳默宣布退賽的崩潰,一會是陳響撕心裂肺的吼叫,最后又?夢到?了老爸躺在?病床上?死?不瞑目,質(zhì)問她為何不給自己報仇的樣子。
她大叫一聲,終于從無盡的夢境中脫離出來。
槐蔻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怦怦跳動,跳得她一陣絞痛。
寢室里很安靜,其余三個人都還在?睡。
她慢慢地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抓起手機瞟了一眼,剛剛凌晨五點半。
即將邁入六月份的川海,早晨已經(jīng)有了幾分熱意。
槐蔻撩了一下被汗打濕的劉海,調(diào)整好呼吸,正欲重新躺會床上?,卻對上?一雙視線。
斜對面的宋清茉不知何時醒了,正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槐蔻對她笑了笑,躺下身說不出一句話�!�
胳膊被人碰了碰,槐蔻扭頭一看,宋清茉捧了杯水遞給她。
她沒?有拒絕,接過來一飲而盡。
宋清茉幫她把水杯拿下去,在?槐蔻搖搖頭說了一句“沒?事,做了個噩夢”之后,她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槐蔻知道宋清茉也沒?有再睡,依舊在?觀察自己。
但她實?在?提不起力氣再偽裝自己,便轉(zhuǎn)身沖里望著白花花的墻壁愣神。
槐蔻以為自己會很難過,很心痛,亦或是憤怒與心疼,是面對離別的委屈與不舍。
但都沒?有。
和去年她家?中出事時一模一樣。
原來人在?遭受巨大沖擊之后,真得會變得木訥而呆滯,種種該有的情緒縈繞心頭,卻像是隔著一層紗,模模糊糊地感受不真切。
槐蔻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
或許是心痛到?極致,就會觸發(fā)人體保護機制,以免大腦先崩潰。
她只感覺自己迷迷瞪瞪的,半天回不過神。
她按亮屏幕,本是想再看看昨晚洛克給她發(fā)的計劃,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兩條被自己忽略消息。
一條來自陳默,問她睡了沒?有,要不要出來吃夜宵。
也許是見槐蔻沒?回復(fù),對方便以為她睡了,沒?有再發(fā)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