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饒是陸徜向來自持冷靜,見著這樣的簡明舒腦袋也瞬間空白,借著火把搖曳的光芒將顫抖的手伸到她鼻下,直到探到她游絲般的氣息,他方緩過勁來。
雖然微弱卻還算溫?zé)岬臍庀湓谒讣�,讓陸徜迅速回神,他方覺自己掌心里攥了團汗,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躍出喉嚨。
地上躺的人除了微弱的氣息,仍舊毫無動靜,他飛快抽起火把,抬頭往上照了照——上邊是個陡峭的山坡,火光照不到頭,高度必然不低,她從這么高的地方滾落,也不知傷到哪里,眼下又該如何救治?
將及弱冠的陸徜毫無頭緒,只拿袖口輕輕擦拭她臉頰上的血污,一邊低聲喚她“簡明舒?明舒?”
簡明舒沒有回應(yīng),一張臉慘白失色,頭上的傷口仍在汨汨往外冒血。
嘶啦——
陸徜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條,胡亂裹住她額角的傷口。不論如何,先止血再說。布條剛打完結(jié),一陣風(fēng)來,吹得草木瑟瑟顫動,山坡上傳來匆促的腳步聲。陸徜抬頭望去,因著夜色,他只瞧見半山腰的草木間有無數(shù)火光晃動,還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那里應(yīng)是簡明舒滾落的山坡,山上那些人舉著火把是在找她?
簡家的人?
不對——
看著這陣仗不太像,若是簡家的人,發(fā)現(xiàn)簡明舒失蹤或者掉落山崖,早就大喊大叫著找人了,斷然不會這般隱秘不作聲的找她。簡明舒這意外也來得古怪,山上只有云華寺,可寺門離盤山路還有好長的距離,她怎會三更半夜從此地跌下?
如此一想,他愈發(fā)覺得事有蹊蹺,定神又看了兩眼,忽看見火光間隱約晃過的一兩道銀亮電光,那是只有鋒銳的刀刃才會反射的光芒。
聽聞云華山附近并不太平,常有江湖匪類在官道上劫持來往的車馬,洗劫附近村莊,云華寺的香客本來就有許多是江寧縣鄉(xiāng)紳富戶的女眷,被盯上也不足為奇。
簡明舒這是遭了劫?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很快下了決定,起身將火把踩滅,而后飛速褪下外袍蓋在簡明舒身上,再將她輕輕抱起。
人入手的那一刻,輕如鴻毛。
曾氏一夜無好眠,聽到些微響動就醒來,出了馬車沒看到陸徜人影,正有些不安,忽瞧見黑暗里跑來個人影倒嚇了一跳,剛要叫喊,便聽到陸徜聲音“阿娘,是我,快上馬車�!�
發(fā)現(xiàn)是兒子回來,曾氏安下心,正待問話,又見陸徜懷里抱了個人著急忙慌地踏進馬車,一下也慌了起來,忙跟進車?yán)铩?br />
銅燈點起,看到陸徜抱回的人,曾氏驚得睡意全無“明舒?阿徜,這……”
陸徜沒有回答母親,只是扯過曾氏的被子一把裹住簡明舒,頭不抬地向曾氏道“阿娘,你先別問,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速速離開,等安全了我再同你說。勞煩你照看她,我駕車�!�
山上的火光已經(jīng)往山下蜿蜒,看勢頭是來尋簡明舒了。
簡單交代了兩句,陸徜低頭用雙手搓搓明舒的臉頰,俯下頭在她耳邊道“簡明舒,是我,陸徜。我送你去鎮(zhèn)上找大夫,你千萬撐住�!�
語畢他起身重重掀開門簾,跳下馬車將地上的東西卷上馬車,再把留下的痕跡湮滅后方套馬駕車。只聞一聲鞭響,馬車駛進濃重的夜色里,朝最近的潯陽鎮(zhèn)去了。
馬車駛到官道上時,陸徜方覺握鞭的手正在顫抖,外袍給了簡明舒,冷風(fēng)嗖嗖灌進胸膛,凍得人骨頭發(fā)僵,他卻覺得血液好似要燒起來,腦中來來回回閃過的,只有簡明舒那張染血的臉,別的通通拋到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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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亮?xí)r,陸徜駕著馬車趕到潯陽鎮(zhèn),隨便抓個路人問明醫(yī)館的位置,沒多久便到醫(yī)館前。簡明舒仍舊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頭上扎的布條被血染透,觸目驚心,曾氏已然眼眶通紅。醫(yī)館的門總算被陸徜敲開,姍姍來遲的大夫還來不及抱怨,就被陸徜拉到馬車前。
掀簾一看,大夫也不敢怠慢,忙喚將人抱入內(nèi)室,又找來醫(yī)婆,由曾氏幫著一通診查。良久之后,大夫擦著手出來,坐到案前提筆寫方子。
透過半掩的門縫,陸徜只瞧見滿地被血染紅的布帛,心跟著一跳,轉(zhuǎn)頭問大夫“先生,她的傷勢如何?”
大夫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道“小娘子運氣不錯,那么高的地方滾下來卻未傷及臟腑,已算不幸中的萬幸,手臂脫臼處已經(jīng)接上,腳踝扭了,身上幾處外傷,醫(yī)婆已經(jīng)在里面上藥。”
“那她何時會醒?”陸徜心中稍安,又問道。
“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身上雖無致命重傷,可頭上的撞傷很深,現(xiàn)已用桑白皮縫合,不過天底下最復(fù)雜的就是人的腦袋,頭上的外傷好辦,但是里頭怎樣,就不好說了,得觀察幾日再看。這是藥方,先吃著看看,外傷要每天換一次藥�!贝蠓蛘f話間已經(jīng)寫滿一張紙,撂筆吹紙,待墨半干后才把藥方推到陸徜面前。
陸徜的心又沉沉落下,剛要接藥方,大夫忽又收回,審視般斜瞥他“這小娘子是你何人?又為會何跌落山崖?”
瞧大夫那神情,倘或他一個答得不對,便要報官。陸徜想了想,正色道“在下江寧縣舉子陸徜,里頭那位是我母親,傷者……是我妹妹。我?guī)е赣H妹妹赴京趕考,路上遇到盜匪掠劫,妹妹遭了罪,推搡間從山坡上滾落�!�
“陸徜?可是江寧府今年的解元陸徜?”大夫激動地站起。
陸徜忙抱拳道“正是在下,府學(xué)給的舉薦信在馬車?yán)�,先生可要過目?”
“不用不用。”大夫忙擺手,又道,“令妹傷重,你們在鎮(zhèn)上可有落腳處?若是沒有,不妨在醫(yī)館暫留,老夫也好觀察令妹的傷情,若有個萬一,也能及時救治。”
“先生醫(yī)者仁心,陸徜先行謝過,如此便有勞先生了�!标戓溟L揖到底。
道過謝,陸徜付了診金抓好藥,將藥交由藥童煎制,醫(yī)婆也已替簡明舒包扎完畢,正收拾滿地狼藉退出房間。陸徜這才掀簾入內(nèi),曾氏正站在盆前洗帕子,簡明舒仍雙眸緊閉人事不省地躺著,衣裳已經(jīng)換成曾氏舊衣,頭發(fā)也梳到枕側(cè),額頭上纏著一重又一重的布條,愈發(fā)顯得那張臉孱弱可憐。
陸徜沉默地看了兩眼,一把扯過先前蓋在她身上的外袍,匆匆道“阿娘,我出去一趟,你先照顧著�!闭Z畢也不管曾氏問話,匆匆又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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潯陽鎮(zhèn)雖不比江寧縣,但也算富庶之地,而今天色大亮,街道兩側(cè)商鋪都開了門,巷間都是往來的百姓,陸徜隨意找個路人問明去簡家金鋪的路。
按理簡明舒遇劫是要報官,不過陸徜總覺得事有蹊蹺,因而長了個心眼,打算先把簡家人找來再行報官,免得中間出差子。若他沒記錯,簡家在潯陽鎮(zhèn)有間分鋪。
果然,路人給他指了路。
金鋪不遠(yuǎn),陸徜沒走幾步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簡家的金字招牌。簡家這間分鋪并不大,里面只一個掌柜和兩個跑腿小廝,陸徜剛想上前,眼角余光掃過鋪子對的巷口,腳步不自覺放緩。
巷口的陰影里站著兩個男人,穿著棗褐勁衫,腰間別著用布包起的長物——顯然是武器,這兩人雙手環(huán)胸倚墻而站,看似閑談,可目光卻盯著金鋪的門與門口走過的人一刻不松。陸徜改變主意,從金鋪門口走過,也照樣撞上這兩人鷹隼似的眼神。
昨晚那些人并沒打算放過簡明舒,竟然追到這里守株待兔。
這不是普通盜匪會有的舉動,尋常盜匪就算手段殘忍,但既得了錢財自當(dāng)散去,不會為了一個逃跑的女人窮追不舍,這些人還知道簡家在潯陽鎮(zhèn)的分鋪,顯而易見就是沖著簡明舒,亦或是簡家來的,并非什么盜匪。
思及此,陸徜暗道一句“簡明舒,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他當(dāng)即折返,回了醫(yī)館。
藥童已將藥煎好,正逢陸徜回來,就交到陸徜手中。陸徜端藥入屋時,曾氏正靠坐在床尾滿面倦容地閉眸小憩。這一夜無眠又驚恐,曾氏本就體弱,折騰下來身體也吃不大消,陸徜便沒叫醒母親,自己坐到床頭,攪著手中黑漆漆的湯藥,靜靜看著簡明舒。
半晌他方開口“當(dāng)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币贿呌謱⑴磷愉佋诤喢魇嬉陆笊�,一邊舀了勺藥慢慢送到她唇邊。
第一勺藥湯沒喂進簡明舒口中,全沿著她唇角流下,他眼明手疾地拿帕子拭凈——簡明舒這么個喜愛潔凈的姑娘,怕不會喜歡渾身沾滿藥汁的狼狽樣。
“明舒,你要是聽得見我的聲音,就乖乖喝藥好嗎?”拭凈藥汁,他又俯頭到她耳邊柔聲道。
一句話完,他余光瞥見母親已然睜眼,正意味不明地瞅著自己,他耳根忽染薄紅,迅速抬頭,卻未見到簡明舒微微顫動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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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簡明舒依然沒有醒轉(zhuǎn)跡象。陸徜做出決定,打算折返江寧縣通知簡老爺。
簡明舒因為傷勢的關(guān)系不宜挪動,醫(yī)館暫時還算安全,陸徜就將曾氏與她都留在醫(yī)館中,獨自往江寧去了。
送走陸徜,曾氏心中仍舊惴惴難安,只在屋里守著簡明舒。時間漫長難熬,好容易挨到天黑,醫(yī)館早早關(guān)了門,曾氏隨意用了些飯也胡亂倒下歇息,可心里藏著事又哪里睡得著覺,迷迷糊糊躺到半夜,只聞外頭傳來一聲門響,簾子被涌入的冷風(fēng)吹起,她便一骨碌爬起,警覺得盯著外頭。
門簾被人拂來,頎瘦的身影夾著屋外的寒意進來,借窗外黯淡的光看著已然下床的曾氏道“吵醒阿娘了?”
陸徜的聲音,透著說不上來的疲倦蕭瑟,像屋外寂靜的長巷,風(fēng)卷著葉,霜凍了菜,沒有一絲暖氣。
燭火很快亮起,曾氏掩了掩油燈火苗,轉(zhuǎn)頭問他“這么快就回來了?”一面又往外瞧,納悶道,“只有你?”
陸徜棄車從馬去的江寧,又沒旁的拖累,速度比來時快了許多倍,不到一日一夜的時間就已從江寧又趕回來。按簡金海那愛女心切的個性,就算不能親自來接女兒,也必要派人派車馬再找江寧的名醫(yī)一同前來才是,如今怎就陸徜一個人回來?
陸徜沒答,他一大早出發(fā),整日未盡滴水粒米就為極早回來,如今嘴唇干到皸裂,胃里抽疼,臉色差到極點,雙手凍到失去感覺,可站在簡明舒床頭卻覺得這些苦都不算什么,那句壓抑在胸中難以吐出的話,才叫痛。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說��!”曾氏見他不言不語的模樣先急了,拽過他的衣袖就問。
“不會有人來接她�!标戓浞氯缰舷汩L長吸口氣,才開口,“江寧簡府昨夜遭劫,被盜匪掠奪一空后縱火焚宅,全府上下三十八口,無一幸免,簡老爺……沒了�!�
噩耗如晴天霹靂,砸得曾氏人如木石,久久不能回神。
第6章
認(rèn)妹
離天亮就剩一個時辰左右時間,陸家母子雖然兩天不得好眠,皆疲倦至極,但此時卻都闔不上眼。
陸徜飲了兩口熱水,身上寒意稍驅(qū),倚墻坐在木凳上,盯著床上的人出神。比起挨餓受凍的奔波,面對簡明舒反而成了最困難的事,他既盼著她醒來,可等人醒來他又該如何將簡家的噩耗告訴她?
“阿徜,咱們報官吧?”沉默良久,曾氏才緩過勁來。
陸徜依舊望著簡明舒,聲音又沉又冷“不能報官。”
他過午趕到江寧時,簡家已經(jīng)被一把火燒得精光,官府的人早就將附近圍起,他站在人群里,只看到尸首被一具具從府里抬出,沿著簡家的墻根排了長長一列,那股焦臭的氣味被風(fēng)吹來,到現(xiàn)在似乎都沒散去,令人作嘔。
找人打聽了一圈,他方知簡家昨夜闖進一伙匪徒,半夜就和護院廝殺起來,那響動大得幾里地外都聽得到,還沒等官府的援兵趕到,簡家就起了大火,連同簡金海在內(nèi)的三十八人盡數(shù)喪命。
按時間來看,簡家遭難緊隨簡明舒被追殺之后,應(yīng)該是同一伙人所為。可若真是一伙人,劫匪求財既然已向簡家下手,又何苦多此一舉要殺手無寸鐵的簡明舒?還非要追到云華山上下手?這太說不通了。那伙人連簡家分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顯而易見對簡家十分了解。
陸徜覺得事有蹊蹺,并非盜匪劫財這么簡單,本欲向守在簡家外的官差道明情況,可還沒等上前,便見旁邊一人行來。這人雖然面生,可看打扮與他在簡家分鋪外遇見的兩個男人一般無二。這人尋了其中一個管事的捕快,附耳悄聲幾句,便又匆匆離去。陸徜沒聽到他們說了何話,卻將報官的念頭打消。
他忽然想起,簡家分鋪外的兩個男人連同今日遇見的這個,雖都衣著平平,可這幾人腳上卻都穿著皂靴,那是官吏的打扮。
一個讓人絕望的念頭浮起,他懷疑這樁事……
“若果然是官匪勾結(jié),我們報官便不啻送羊入虎口。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起人要殺人滅口才窮追不舍,緊咬不放。若她回到江寧,只有死路一條�!标戓湔f完,再克制不住胸腔沸騰的怒焰,轉(zhuǎn)身一拳悶砸在墻。
曾氏嚇了一跳,忙下床握住他的手“你這是做什么?若是傷了手,你還如何赴試?你已經(jīng)救下明舒,簡家的事我們勢單力薄實難對抗,明舒不會怨你的�!�
“我知道她不會怪我。我只是恨自己太弱,既護不好阿娘,也幫不了她�!标戓淇嘈σ宦�,攤開自己的手掌——他真的太弱小了。
“阿徜……”曾氏紅了眼,正要勸他,床上躺的人卻忽然嚶嚀一聲。
曾氏與陸徜俱是一震,同時起身往床邊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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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明舒像在混沌的深沼中掙扎了許久,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她能聽到有人在耳畔溫聲耳語,讓她撐住,讓她乖乖喝藥,可她卻無力回應(yīng),軀干和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就連睜眼,也仿佛耗盡了她全部力量。
眼簾撕開細(xì)縫,淺淡的光線照來,簡明舒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圍攏過來,她腦中一片空白,張嘴只發(fā)出含混的聲音。
陸徜靠近聽了兩句,飛快下床“阿娘,她喊疼,我去叫大夫�!�
意識逐漸歸來,痛楚也漸漸清晰,簡明舒只覺得頭撕裂般的疼,一陣接一陣的暈眩,哪怕躺著,也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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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很快就被叫來,陸徜與曾氏則退到一旁靜候大夫診查。
窗外的天光漸漸亮起,大夫給簡明舒扎完一輪針,她的痛楚似乎緩解許多,臉色仍舊蒼白,那雙眼卻如雨洗后的天,滿目疑惑地看著大夫,聲音嘶啞地開口“你是……”
大夫一邊收針一邊回答她“老夫是潯陽鎮(zhèn)仁心醫(yī)館的大夫,你從山坡滾下受了傷,你母親與阿兄將你送來的�!闭Z畢望向陸徜與曾氏,示意二人上前。
陸徜扶著曾氏走到床前,曾氏喚了聲“明舒”一邊扶她起身,一邊剛想解釋,卻聽簡明舒道“你們……又是誰?”
陸徜與曾氏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后,陸徜方蹲到她床頭,溫聲道“是我,陸徜�!�
“陸……徜……”簡明舒的眼里只有疑惑和陌生,“是誰?”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切,她努力在腦中搜索關(guān)于“陸徜”的所有信息,但最終收獲仍只是陌生,她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誰。
陸徜眉頭大蹙“你不記得我?那她呢?”他又一指曾氏。
簡明舒還是搖頭,陸徜又問“你再好好想想?”
“我……”簡明舒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些,柳眉緊擰,費力地回憶眼前的人,“不記得,想不起來,你們是誰?”
曾氏急了,只問大夫“先生,她這是怎么了?”
大夫倒是見多識廣,聞言按按手示意稍安勿躁,溫和地問簡明舒“小娘子,那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姓何名甚?家住何處?”
“我是……我……”大夫的問題很簡單,她本該脫口回答才對,可張開嘴卻無法給出完整的答案。簡明舒也怔住——她想不起自己是誰,想不起名字想不起家在何方也想不起父母親人,腦中空空如也,過去成了一紙空白。
“想不起來,我不記得了,我是誰?”她開始惶恐害怕,不斷回憶自己的過去,可越是絞盡腦汁越是沒有結(jié)果,只有腦中越發(fā)激烈的痛楚,隨著她的回憶,猶如針扎般刺來。
“我想不起來!”她雙手抱住搖得像波浪鼓的頭,眼眶漸漸泛紅,“疼,頭很疼!”
陸徜再看不下去,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順勢按住她的動作,只道“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別想了……”一邊又拿眼神向大夫救助,大夫早已取出針,趁著陸徜按住她的功夫,往某處穴位扎下,片刻之后簡明舒的聲音漸漸小了,人軟綿綿歪倒在陸徜懷中。
陸徜將人輕輕放下,掖好被子后才同母親和大夫出了屋子,到外頭說話。
“大夫,她到底怎么了?”剛踏出門,曾氏便迫不及待問道。
原以為人醒了就算踏過鬼門關(guān),可看簡明舒今日這模樣,仍是讓人擔(dān)心不已。
“先前我同二位提說,天底下最復(fù)雜的就數(shù)人的腦袋,令嬡從山上滾落,這么激烈的撞擊,我們能看到表面的傷口,卻無法將腦子剖開看到里面的傷情。興許令嬡撞傷了腦袋,以至內(nèi)部淤塞,才造成眼下這個情況。此癥雖然不多見,然醫(yī)書有載,傷患失憶之癥,亦稱離魂�!�
大夫說了一大堆,曾氏聽得云里霧里,只有陸徜開了口“先生,那此癥可能醫(yī)治?又當(dāng)如何醫(yī)治?”
大夫聞言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此癥我也只在醫(yī)書上看過記載,卻從未遇到過,恐怕……力有不逮,不過二位也不必過分憂心,小娘子能醒來便已無性命之虞,我會開些寧神靜心的方子,小娘子需得靜養(yǎng),不可過分激動。另外記憶之事切忌操之過急,不可勉強,以免適得其反,她慢慢的也許會自行想起一些舊事�!�
陸徜邊聽邊點頭,大夫又交代了幾句,提筆寫了藥方就要離開。送走大夫,曾氏六神無主,倚著門道“簡家沒了,她又得了離魂癥,這往后的日可如何是好?可憐的明舒……”說著眼眶濕潤,眼瞅就要落淚。
“阿娘,我決定了�!标戓鋮s沉聲道,“帶著她一道去汴京�!�
先前困坐屋中躊躇不決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他已然眉堅目定,毫無猶豫。
簡家遭劫,簡明舒又遇險境,他雖力量微薄,卻也不能放她一人在此面對惡局,帶她進京是最好的選擇,既能照顧她,又可護她周全,待他日羽翼豐滿,便是他們再回江寧之時。
“可……就這么帶著她進京?”曾氏看了眼門內(nèi)仍在昏睡的簡明舒,小聲反問陸徜。
“嗯,對外便稱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親妹子�!标戓潆S母親望去,沉聲道,“一來免得外人猜測損她清譽,二來可掩人耳目,再有就是……也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救她幫她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愿再招惹她,為免在這段時日她對他再生心思,不如以兄妹為名,如此,她便不會生情。
至于她的記憶,若這病能好,他再將簡家之事告訴她也不晚;若她一輩子不好,他自會護她一輩子,讓她再做無憂無慮的陸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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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明舒并沒昏睡太久,很快就又醒來。
天色已然大亮,光線隔著窗紗朦朧地照出陌生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緩了一會,才想起先前發(fā)生的事,現(xiàn)下頭倒沒那么痛了,但她也不敢輕易回憶。
“醒了?”男人的聲音響起,清冽如雪。
簡明舒掙扎著坐起,抬眼望向說話的人——他看上去很年輕,然而眉宇間有些超越年歲的老成,似乎沒有休息好,臉色不佳眼底微青,很是疲倦的模樣,不過這些都沒妨礙他英俊,他的鬢發(fā)沒有綰齊,散在額角兩側(cè),帶著些微卷曲,掩著張清風(fēng)明月般的臉。
她記得他的聲音,穿過黑暗響在她耳邊,記得他手掌的溫度,厚實暖和,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陸……徜……”
“你想起我了?”他聽到她叫自己,眸色一亮。
簡明舒搖搖頭“你先前說的,你叫陸徜。你是誰?”
陸徜的眸色復(fù)又沉下,坐到她身邊,緩緩?fù)铝丝跉�,回答她的問題。
“我是陸徜,你阿兄。你是我的妹妹,陸明舒�!�
她定定看著他,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來。
陸徜二十年坦蕩的人生中,終于嘗到心虛的滋味。
第7章
手足
“陸明舒……”
明舒喃喃著重復(fù)這個名字,在陸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時終于道“還挺好聽�!�
陸徜也不知自己為何緊張,聞言悄然松口氣,卻聽她又問“是誰給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标戓涿娌桓纳�。
推給死人最安全,況且這話一語雙關(guān),她的名字的確是她爹給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簾垂了垂,看看陸徜,又看看曾氏。
陸徜見她迷茫的眼里布滿疑問,大有追問祖宗十八代的節(jié)奏,立刻道“你剛醒,就別問東問西的費神了,過去的事說來話長,興許哪天你就自己想起來了,若是真記不起來,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機會慢慢說予你聽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靜養(yǎng)�!�
“是啊,你暈了這么久也該餓了,我給你熬點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兒子一樣的局面,果斷拋下陸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沒再問什么,傷處還隱隱作疼,她整個人暈沉沉的,才說了幾句話精力就不濟,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著帳頂,什么都不敢想。
一想,頭就疼。
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多久曾氏就將粥端來,熬得稀爛的粥,一碟從江寧帶在馬車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并無生蒜的辛辣,十分開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給簡家送,也是明舒最愛的涼菜之一。
餓了許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聞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腦袋重重一沉,又是陣暈眩感涌來,她強忍著坐直。陸徜幫著將粥攪溫后才遞到她手里,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兩口,頭上的暈眩越發(fā)嚴(yán)重,兼之胸中陣陣沉悶惡心驟然來襲,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便“哇”一聲全吐在陸徜身上,粥碗也從床上翻下。
陸徜十分冷靜。他飛快伸手讓她將腦袋歪在自己肩頭,一邊安慰她“大夫說頭部受到撞擊的傷者醒后容易出現(xiàn)暈眩作嘔的后遺癥,你起居行動切不可太急,過段時日這癥狀自會緩解。”一邊接過曾氏遞來的濕帕,先將她唇際與衣上的殘羹拭去,才清理自個兒身上的污穢。
明舒歪在他肩頭有氣無力地斜眼看著——他照顧起人來駕輕就熟,對污穢毫無嫌棄,竟比曾氏這個女流之輩還要嫻熟。
這兩人,真是她的母親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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