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舒雖然剛醒沒多久,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但這并不妨礙她對眼前的情況作出初步判斷。她腦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關(guān)于自己的名姓、親人以及家住何處的記憶,好像自己憑空出現(xiàn)在世間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與過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編造的故事。他們說她是陸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陸家姑娘,可事實(shí)到底怎樣,她無從判斷。
帶著這樣的警惕與懷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陸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則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動手收拾起滿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過苦的貧寒人家,斷然不會為這一碗粥露出那樣的目光。
明舒縮在被里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是只保養(yǎng)得極好的手,皮膚白膩如脂似玉,蔥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蓋兒,甲緣修磨得漂亮,手心一點(diǎn)繭都沒有,手背除了關(guān)節(jié)處淡淡紋路外,無一絲細(xì)紋。
貧寒人家的姑娘,很難養(yǎng)出這樣的手來,更別提這手的手腕上還戴著只價值千金的鐲子。
陸徜說他們是兄妹,她不是沒有懷疑,可把她這摔半死的人千辛萬苦救下來,花錢不說,還得費(fèi)力照顧,他們圖什么?圖人圖財?
她看不出他們圖什么,可若說不是一家人,她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看見陸徜和曾氏時莫名的親切感。雖說她忘了過去,但對這兩人卻還保留著一絲天生的親近。尤其是那陸徜,她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信賴,他溫?zé)岬氖终扑颇馨矒嵯滤蚴浂鸬姆N種不安惶惑。
況且再看陸徜與曾氏兩人照顧自己,不喊苦不嫌累,連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頭也沒蹙半寸。這般妥帖的照顧,不是極親厚的人很難做到吧?這世間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來真是滿滿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發(fā)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發(fā)生了何事,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絞盡腦汁都想不起來。
“都讓你別想了,何必為難自己?”
一個聲音驀然響在耳畔,打斷她的思緒,她睜眼瞧見陸徜站在床邊,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換過身衣,洗得泛白的半舊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單薄許多。
“我……忍不住�!泵魇�?zhèn)冗^身,擰著眉道。
見她眉心皺成川,整張臉都跟苦瓜似的,陸徜就知她又胡思亂想了。他忽然想起從前的簡明舒,記憶里的她,每回見面都是明媚張揚(yáng),其實(shí)他也知道她沒惡意,但舉手投足總帶著出身富貴的頤指氣使,顯得咄咄逼人,他并不喜歡,可現(xiàn)在看著她這模樣,連說話都透著委屈虛弱,他又突然希望她能做回從前那個簡明舒。
可簡老爺和簡家都沒了,她還自身難保,就算記起這些,她也再回不到從前。
如此想著,陸徜情不自禁伸手,指腹按在她一側(cè)額角緩緩揉起,道“頭又疼了?忍不住也得先忍著,該記得的事,總能想得起來,你傷勢未愈,慢慢來吧�!�
明舒閉起一只眼睛看他,他語氣有些嚴(yán)厲,明明沒比她大多少,卻一副長輩教訓(xùn)晚輩的口吻,她“哦”了聲應(yīng)下,心道——這大概真是她兄長吧?
揉了一回,陸徜問她“好些沒?”
“嗯,好多了,謝謝�!泵魇嬷x道。
“能起來嗎?剛才吃的兩口你都吐了,若是可以,再吃點(diǎn)�!标戓鋯柾暌娝c(diǎn)頭,便轉(zhuǎn)身扶她慢慢坐起,又在她背后墊了厚被,待她坐好才把粥端來。
明舒伸手要接,陸徜沒給,反低著頭舀勺粥吹涼,再送到她唇邊。她怔怔看他,見他挑眉才反應(yīng)過來,不自在地別開頭,道“我自己來吧�!�
“你別動,省得一會再吐,我沒那么多衣裳換了�!标戓浜苷�(jīng)地拿話堵她。
她無言以回,乖乖張嘴,一口含下那粥。
也罷,他都說是她兄長了,給傷重的妹妹喂個飯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手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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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正常進(jìn)食后,明舒的體力恢復(fù)得更快些,雖還是睡時多醒時少,暈眩等狀態(tài)都有改善。就這般又休養(yǎng)了兩日,明舒已能正常下床走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結(jié)痂的結(jié)痂,消腫的消腫,除了額角的傷還包著布需每日換藥,其它的傷已好得七七八八。
這兩天明舒身體穩(wěn)定了,陸徜又出了趟門,也沒說去哪里,只留曾氏在醫(yī)館照顧著。曾氏雖說形容柔弱,見人卻常是笑的,又不像陸徜那般嚴(yán)厲,待明舒也是噓寒問暖的照顧,盡管手頭拮據(jù),但給她請醫(yī)延藥亦或是飲食起居等也都盡了全力,只克扣著自己,好幾次看得明舒心里過意不去。
一來二去,明舒對曾氏熟稔起來。
到第三日,陸徜還沒回來。明舒在醫(yī)館呆得有些煩悶,兼之又想到外頭瞧瞧看能否想起什么來。到底心里存疑,她還想去茶館或衙門打聽打聽,趁著曾氏午歇之際便出了醫(yī)館。
醫(yī)館不遠(yuǎn)處就是潯陽鎮(zhèn)最大的茶館,也是消息流通地,平日里州府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消息都在這里傳播,自然也逃不開家長里短的談資。誰家要是走丟了女兒,有什么失蹤案件,在這里也大多都打聽到幾分輪廓。
不知為何,今日茶館倒是人多,里三層外三層被圍得水泄不通,最里面的桌上站著個穿粗布衣裳的漢子,看模樣是個車夫,常來往于幾個城鎮(zhèn)中,消息最是靈通,眼下正繪聲繪色地向四周看客描述著什么。明舒往前走了幾步,隱約聽到什么“簡家大案”“一把火燒個精光”之類的話語,心里不知怎地有些發(fā)慌,正打算再走近些聽聽,眼角余光卻忽瞥見茶館里頭站起兩個男人,一個鷹鉤鼻,一個三角眼,腰里都挎著用包裹的長家伙,陰惻惻地望向她。
明舒被打量得不自在,人往旁邊避去,卻發(fā)現(xiàn)這二人已然鎖定了她,并且都從茶館中出來。她心生不妙,再想逃回醫(yī)館可去路已被截斷,那二人顯然沖著她來,為防止她逃跑已經(jīng)分作兩頭包圍過來。
來者不善。
她不及多想,憑著本能逃進(jìn)身后的小巷,才跑了幾步,身后就傳來腳步聲與金鐵聲,她慌忙中朝后看了眼,卻見那二人已抽出腰間別的短刀。
锃亮的光芒晃過瞳眸,明舒嚇得腿軟——這不是想捉人,而是直接要?dú)⑺?br />
腦袋又一抽一抽疼起,她卻再顧不上,只想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可才跑出幾步,身后已經(jīng)傳來風(fēng)聲。情急之下她抱頭一蹲,倒是堪堪避過背后劈來的刀刃,可第二擊卻再逃不過,正是驚急時刻,巷旁的窄弄里忽然飛出一腳,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明舒尚不及反應(yīng),手就被人攥住。
仍舊是溫?zé)岬恼菩模卫挝罩募?xì)腕,把她往細(xì)弄一扯。
“跟我走�!�
陸徜從天而降。
第8章
赴京
細(xì)弄很狹窄,只一個人的寬度。
明舒被陸徜拉到背后護(hù)著,腦袋突突作疼,心臟也怦怦狂跳。一陣人影交錯,她看得眼花繚亂。陸徜動作很快且并不念戰(zhàn),出拳飛腿擊退當(dāng)前追來那人后,轉(zhuǎn)身拉起明舒往另一頭逃去。
身后依舊是緊追不舍的腳步聲,陸徜反身將她半擁在側(cè),劈手把靠墻而放的雜物逐一打落以擋追兵腳步后才又拉起明舒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窄細(xì)的弄子。
明舒被他拉著一陣疾跑,也不知多久,二人跑到無人處,身后沒了追兵的聲音,她一扯陸徜的衣袖,俯下腰喘著粗氣,小腿肚直打顫,囫圇話都說不上來,只能沖他搖頭,示意自己一步也跑不動了。
陸徜反手拍她后背替她順氣,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生恐那伙人再追來。
緩了半天,明舒總算緩過勁來,抬頭喘道“瞧不出……你還能打……”
這陸徜看著高瘦斯文,還是個讀書人,卻不想竟有幾分拳腳功夫,和人打起架來一點(diǎn)不含糊。陸徜瞥著她那白得嚇人的臉一聲不吭——她是真忘了。雖然他是個讀書人,但并不文弱,因?yàn)榧抑兄挥泄涯傅年P(guān)系,幼時他與曾氏沒少受欺凌,他也曾是街頭巷尾打過來的人,差點(diǎn)就把自己打成永康巷的小混混頭目,還是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他給拉回正途。
這些事,明舒原都知道的,可現(xiàn)在連同這些過往都通通忘了。
“剛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人……”明舒滿心疑問,迫不及待想求個答案。
“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你還能走嗎?能走的話我們趕緊回醫(yī)館。”他扶起她道。
她點(diǎn)點(diǎn)頭,緊隨其后。
醫(yī)館并不遠(yuǎn),兩人抄小路很快就到。曾氏已經(jīng)醒了,發(fā)現(xiàn)明舒不見正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到二人進(jìn)來,這才放下心,上前拉明舒道“這是上哪兒去了?剛能下床就到處跑,外頭風(fēng)又大,當(dāng)心吹病�!闭f著又怪兒子,“陸徜你也是,一去去了幾天沒個信,也不曉得我們擔(dān)心?”
陸徜并不回嘴,曾氏又絮絮叨叨地進(jìn)屋要替二人張羅熱水,明舒倒想替他辯白兩句,卻見陸徜阻止母親“阿娘,別忙了。立刻收拾行李。那起人發(fā)現(xiàn)我們了,”他看了眼明舒,又道,“我們要馬上離開�!�
那些人既然在茶館守株待兔等明舒,顯然是要斬草除根,如今行蹤曝露,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醫(yī)館已經(jīng)不安全了。
曾氏立刻白了臉,口中喃道“怎么就被發(fā)現(xiàn)了?”拿眼覷了覷明舒,到底沒多問說什么就手腳麻利地收拾起包袱來,陸徜也加入其中,只有明舒杵在屋里木頭人似的不知該做什么,心頭疑惑越來越濃,眼珠子掃了一圈,她忽然瞧陸徜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手背上一抹道殷紅,血順著指尖輕輕滴落。心頭一驚,她不及細(xì)想便扯住他衣袖,道了句“你的手……”
陸徜反身飛快捂住她的唇,蹙了眉頭看向兀自疊被的曾氏,見母親沒有察覺后才朝明舒搖了頭,明舒會意地點(diǎn)頭,陸徜這才慢慢松了手。
這是怕曾氏知道了要擔(dān)心,所以才忍著沒作聲吧?
明舒心里也奇怪——明明兩個人誰都沒說話,怎就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了?這樣的默契,若說從前不認(rèn)識,似乎也不可能?
借口要最后再找大夫診脈,陸徜將明舒帶出屋。一出門,明舒就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右手,將袖管拉高,果然瞧見他右手手背上一道寸長的傷口,傷口很深,血還在往外冒,料想是剛才救她時候被刀鋒掃中的。
她一下就急了,道“這么深的傷口,萬一傷到筋骨,你這手可就廢了!將來你還如何赴試?”
和曾氏呆了幾天,她也打聽出他們要去汴京趕考,而她的兄長,可是江寧府拔了鄉(xiāng)試頭籌的解元郎。
“別大驚小怪,沒那么嚴(yán)重�!标戓湎胧栈厥�,奈何她攥得緊,他只好由著她,安慰了她一句,卻沒能收住她的情緒,只好又道,“看來你是真的都忘了,我左手也能寫字,就算右手真廢了,也耽誤不了我�!�
“我忘沒忘你不知道嗎?還說笑?”她想了想,覺得不對,又跺腳道,“呸,什么廢了右手,太不吉利。走走走,找大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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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的時間,大夫替陸徜上藥包扎妥當(dāng),又給明舒再診治一番,開足了后面幾日的藥。陸徜結(jié)清這些時日的診費(fèi),向大夫告辭,又是一通叮囑,只說先前害他們的歹人已經(jīng)追到鎮(zhèn)上,請大夫在他們走后莫將他們的身份行蹤相告。大夫滿口應(yīng)了,陸徜這才帶明舒回屋找曾氏。
明舒將剛才他和大夫說的話聽在耳中,心中越發(fā)疑惑,走得十分緩慢,沒兩步就撞上一人后背,回神抬頭,卻見陸徜停在屋外等他。
“怎么了?”陸徜轉(zhuǎn)身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問道。
她一眼望見他重重包裹的右手,滿心矛盾又吞入肚內(nèi)——她對自己的身世仍有太多疑惑,對陸徜母子也仍有懷疑�?上惹暗膬措U景象猶在眼前,那起人要?dú)⑺隙ú皇呛萌�,是陸徜拼了命把她救回來,就算他們別有所圖,也不必如此冒險吧?更何況他還是江寧府的解元,大好的前途在前邊。
如此一想,她又生出幾分愧疚來。他離開之前曾經(jīng)囑咐過她不要踏出醫(yī)館,也叮囑過曾氏看牢她,可她未聽,結(jié)果剛出門就惹來禍?zhǔn)�,不僅自己落入險地,害得曾氏擔(dān)心,又讓他受了傷。
“沒什么……”她搖了頭,目光仍落在他的傷手上,“對不起�!�
她并沒多說什么,陸徜卻似乎讀懂,只回道“不必道歉,你還愿意跟我回來就好�!�
明舒猛地抬頭,詫異地睜大雙眸——他其實(shí)知道她對他們的懷疑,知道她為什么離開醫(yī)館,知道她并不信任他們,但他一絲怨責(zé)之意都未表露過。
對陸徜來說,這并不難猜。從她醒來到現(xiàn)在,她一聲“娘”和“阿兄”都沒叫過他們,甚至也不像從前那樣直呼他的名字,目光疏離陌生,處處警惕小心,像只處于困境中小獸。她本就是聰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區(qū)別——那種因?yàn)殚L期浸淫在不同生活環(huán)境下所帶來的差距,一個生于富貴居于優(yōu)渥,一個疲于顛沛長于貧巷,差別那樣的明顯。
他們間的交集,本該斷在秋日的長康巷。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些到底什么人?他們?yōu)楹我梦宜赖兀俊泵魇嬗X得所有癥結(jié)的關(guān)鍵,都在自己受傷這件事上。
陸徜微攥了拳,手背上傳來陣刺疼。離開的這三天他又回了趟江寧,本也想試試能否給她再找個可靠的親戚收留,然而打聽三天后越發(fā)確定簡老爺之死可疑,官府卻只按盜匪入室下定論,將簡家財產(chǎn)盡數(shù)扣押,簡家的親戚里頭,也無一人可托,若送明舒回江寧,無異將她送入龍?zhí)痘⒀�,他愈發(fā)堅定將她帶入京城的決心。
可她的疑惑,他又該如何解答?
這樁事,攤開了說,對她是巨大傷害,她傷勢未愈本就受不得刺激,再加上她自小就是有主意的人,若知道真相跑回江寧必要陷入危險,到時該如何脫險?可要再撒個謊騙她,他又著實(shí)不愿。
“明舒�!彼麖奈从羞^如此兩難的時刻,不免嘆口氣,情不自禁抬手輕輕按她發(fā)頂,“如你所想,這樁事并不簡單,但現(xiàn)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個中原委。待他日時機(jī)成熟,我再說予你聽,可行?”
明舒與他目光相交,片刻后方點(diǎn)頭“好�!�
干脆利落的答案,是她的個性,從未變過。
“你們兩在這里杵著做甚?”屋里曾氏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抱著包袱出來時正巧碰見這兩人面對面站著。
“給我吧。”陸徜松口氣,從母親手里接過包袱,先出了醫(yī)館自去套馬備車。
不過盞茶功夫,馬車備妥,曾氏與明舒進(jìn)了車廂。陸徜在風(fēng)帽之外又加了斗笠,笠沿壓低,遮住半張臉,這才揚(yáng)鞭驅(qū)車,帶著母親和明舒離開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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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怕追兵趕上他們,陸徜不敢停歇,直到出了江南路,進(jìn)入豫州地界,才放慢了行程。
“歇會吧。”明舒掀簾出來,扶著車壁坐到陸徜身邊。
陸徜眼里有些血絲,他見到她就蹙眉“風(fēng)大,你進(jìn)去吧,再有個把時辰就到驛站,我們停下補(bǔ)給,到時再休息�!�
“你都兩夜未歇了�!泵魇姘咽掷锎У呐癄t塞進(jìn)他懷中。
她在馬車上顛了幾天,頭都顛得昏沉,不過咬牙撐著,但好歹她還能躲在馬車?yán)�,陸徜卻是連趕了三天的馬車,夜里基本無歇,熬得臉色灰白,眼睛也眍?了。
“還撐得住�!彼麤]拒絕她的好意,外頭風(fēng)大著實(shí)是冷。
“你真不像個讀書人�!泵魇娌]聽他的話乖乖進(jìn)去,而是上上下下地盯著他直看。
“不像讀書人像什么?莊稼漢?”他精力也有些不濟(jì),有人在耳邊說說話倒能打精神。
“讀書人不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瞧你可不一樣,不止會讀書,還會打架,能駕車,還識路……”明舒掰著指頭數(shù)這些日子下來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技能。
他的確和普通的讀書人很不一樣。
“那是你孤陋寡聞,等到了汴京,你就知道這天底下的能人志士有多少了。”陸徜淡道,并沒多少被夸的喜色,倒也不是謙遜,這些能力不過因生活所迫,他不覺得有什么值得驕傲。
明舒輕嗤一聲,道“那我不管,你要真是我阿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誰都比不上�!�
幾天下來,她和他又熟了幾分,說起話來沒那般疏遠(yuǎn)了。
他聞言轉(zhuǎn)頭,只見她目光敞亮,與從前一樣都盛著滿滿的欣賞,不同的只是,有些話從前的她說不出,可換了身份,那些欣賞與崇拜都通通出口了。
陸徜心頭微動,一個恍神的功夫,車轱轆碾上路中大石,車身狠狠一顛。明舒沒能坐穩(wěn),驚叫著歪向他。他忙收住心神,單手控韁勒住馬兒,另一手飛快撈住她。
“坐穩(wěn)些!別東倒西歪�!彼ひ艉龀�。
明舒很快坐定,他亦很快收手,她哼了哼,小聲道“自己沒駕好車,倒來怪我?!”
“沒事就進(jìn)去吧,別在這里吵我�!标戓渎牭剿泥止�,只將斗笠往下一壓,又擋住半張臉。
明舒沒動,只呵氣暖暖自己的雙手,陸徜余光瞄見又催她“風(fēng)大,快點(diǎn)進(jìn)去�!�
“不進(jìn)去,里頭悶得慌,憋得我全身難受,出來吹吹風(fēng)倒好些�!彼f話間扭扭身體,后背仿佛有針在扎一般,又刺又癢,撓又撓不到。
“別動�!标戓浜鲇謱⒍敷姨Ц撸浑p眼緊緊盯著她脖頸。
被他一喝,明舒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幾時已情不自禁地?fù)掀鸩弊�,她忙把手放下,剛要說話,陸徜受傷的右手已然探來,輕捏她的下巴讓她別過頭去露出大片脖頸。
雪白肌膚上,是成片的紅疹,被她撓得血痕遍布,往衣襟內(nèi)蔓延。
再往里,陸徜就不便察看了,不過亦能想像那紅疹蔓延的情況。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他聲音微厲,眼神迫人。
“不知道,可能在里頭悶著了吧。”明舒被他看得越覺后背脖子發(fā)癢,又想去撓。
“別抓了!”陸徜用力扣住她雙手,又道,“忍著些�!�
明舒只聽一聲疾叱,他一手扣著她手腕,一邊操縱韁繩令馬車加速駛向驛站。
耳畔,就只剩風(fēng)聲與馬蹄聲。
第9章
買衣
癢這東西,越是在意,就發(fā)作得越是厲害。
明舒覺得整個背都在癢,恨不得拿手撓個百十回才舒服,偏偏手腕被陸徜無情扣鎖,她一點(diǎn)辦法也辦法,只能扭著背哭喪著臉“放手�!�
陸徜沒理她,只是催馬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驛站,明舒已經(jīng)憋得眼眶泛紅,恨陸徜恨得牙癢。好容易等到馬車停下,陸徜仍不撒手,急得她咬牙切齒罵他“混蛋,撒手!”惹得驛站內(nèi)的人紛紛投來目光,連曾氏也從馬車內(nèi)急匆匆掀簾問道“這是怎么了?”
“他欺負(fù)人!”明舒扭扭后頸道。
陸徜已從車上下來,聞言只朝她道“下來�!�
“好端端的你兩又在吵什么?”曾氏忙要打圓場。
明舒拿下頜蹭蹭肩頭——怎么他們以前也經(jīng)常吵架嗎?
疑惑一晃而過,她的注意力仍被火燒火燎似的刺癢吸走,跟著陸徜跳下馬車。陸徜依舊沒撒手,連馬車也沒顧上停,就拉著她往驛站里走,以最快的速度要了間房后,將她推入其中,只朝曾氏道“阿娘,你替她瞧瞧后背是怎么回事�!�
曾氏一頭霧水進(jìn)了屋中后,他反手將房門關(guān)緊,在門口站了會就聽到曾氏的驚呼隔門傳來。
“我的天,明舒,你的背……都抓花了!要是留疤可如何是好?”
陸徜眉頭深深蹙起,果如他所料那般,紅疹應(yīng)是蔓延她全背,又被她撓破了。
明舒那身玉雪似的肌膚從小到大就寶貝得很,夏天怕曬,冬天怕凍,嬌生慣養(yǎng)出一身臭習(xí)慣。他原來最看不慣她身上這些富貴毛病,如今回想她脖頸上那幾道血痕,心里卻極不舒坦,恨不能讓那些紅疹血痕長在自己背上,還她一身無暇肌膚。
門內(nèi)明舒發(fā)出兩聲似泣非泣的聲音,陸徜不便多聽,轉(zhuǎn)身離去,自去打點(diǎn)馬車行囊,待到回來時,手里已經(jīng)握了盒向驛站小廝討要的藥膏。
曾氏正巧出門,見到陸徜就拉到一旁說話。
“阿娘,這是才剛向店家要的藥膏,治蚊蟲叮咬。她那疹子,可知是何故?莫不是車內(nèi)有蟲蟻?”陸徜先低聲開了口。
曾氏看了眼屋內(nèi),接過藥膏卻搖了搖頭“不是蚊蟲所致,是……”她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你也知道,明舒那丫頭出生富貴,從小到大吃的用的穿的無一不好,可自打傷后,她身上所穿之物乃是我的粗葛舊衣。她后背上的紅疹,是被粗布給磨的。”
自小穿慣了綾羅綢緞,養(yǎng)出那身細(xì)皮嫩肉,怎耐粗布磨擦?況且她昏迷時臥床又久,后背總悶著,一來二去,漸漸就磨出紅疹來。
“那這藥……”
“這藥只能止癢,我一會再去附近看看能否摘些草藥給她沐浴,但這些怕只治標(biāo)不能治本�!痹系�。
“知道了。草藥我去采,辛苦阿娘先給她上藥�!标戓潼c(diǎn)下頭,很快轉(zhuǎn)身離去。
————
陸徜的草藥采得很快,又向小廝借了廚房燒水,沒多久煮好的藥湯就送到凈房中。明舒起先被他無情鐵手折磨得還有些委屈,待看到那熱騰騰的藥湯,便又說不出話來。
“都是清熱敗毒的藥,能緩緩你背上的疹子。來,我?guī)湍�。”曾氏挽起袖子試試水溫,覺得沒問題才回身幫她。
明舒任她替自己褪下泰半衣裳后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似乎將曾氏的幫忙視作理所當(dāng)然的服侍,仿佛從以前到現(xiàn)在,她就是那么生活的。
“我自己來吧�!彼嬷夭缓靡馑嫉�。
“后背你擦不著,我?guī)湍阋材芸煨�,否則這大冷天要凍病�!痹险f了兩句發(fā)現(xiàn)她仍有些忸捏,索性用力拍拍她的肩膀,道,“害羞什么,從前我也這般給你沐浴。小丫頭一個,什么我沒瞧見過�!�
說的卻是簡明舒母親在世病重時,曾氏照顧過她一陣子,沐浴也親力親為。
明舒也覺得自己矯情了些,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害羞?故想了想道“那你也洗,水夠,我?guī)湍恪!?br />
曾氏愣了愣,就見明舒已抄起瓜瓢舀了熱湯往自己肩頭沖下,藥草的氣息隨著騰騰熱氣散開,她“嘶”了聲,后背被熱湯澆得一陣暢快,曾氏卻想起簡家劫難,想著這么個嬌滴滴的姑娘從此沒了家,心里難受,眼眶頓時紅了。
陸徜燒的熱水盡夠兩個人淋浴,一時間凈房內(nèi)白霧繚繞,曾氏也褪去衣裳沐浴解乏,二人互相舀水說笑,倒真像極了一對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