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是什么樣人?”趁著曾氏替她擦背的空檔,明舒忽然問起。
“誰?你問阿徜?”
“嗯。他老這么兇嗎?以前和我經(jīng)常吵架?”明舒還記得白天曾氏說的話。
“你莫被他外表騙了,處久了你就知道,他那人最是面冷心熱,慣會口是心非。不過他不與人吵架,逼急了最多不同人說話,小時候也就和你……絆過幾次嘴吧�!毕肫饛那埃闲α似饋�,豆丁大的兩個孩子,轉(zhuǎn)眼就都長大。
從前?吵架?
他們小時候認(rèn)識的?
他真是她兄長?
明舒還想多問點,曾氏卻已經(jīng)擰干帕子催道“不能再洗了,快些擦身穿衣,否則該著涼�!�
熱霧漸散,屋里的空氣冷下來,明舒打個哆嗦,三下五去二擦干身體,飛快套上衣裳,幫著曾氏收拾了凈房,結(jié)束這冬日難得的一通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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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月朗星稀,驛站的旅人早早歇下,冬日蟲獸蟄伏,越發(fā)顯得靜謐,只偶爾響起幾聲不明的鳥叫。陸徜在修整馬車,以備翌日上路,正鍘碎了馬草要喂馬,轉(zhuǎn)頭看見明舒站在身后,他邊抱起馬草邊道“夜深,還不睡?”
“睡不著�!泵魇娴�。
陸徜將馬草撒在石槽里,摸著馬頸問她“后背還癢?”
“沒,好多了。”明舒搖搖頭,沐浴過后紅疹雖未消,但癢意卻是減輕不少,她也舒坦許多,“你夜里睡馬車?”
“嗯。”陸徜道。
他手頭拮據(jù),攢的銀錢給她治傷用掉不少,余下的還得留著到京城賃屋,自然能省則省,故而只給曾氏與明舒要了間房,他自己則在馬車?yán)飳Ω兑凰蕖?br />
明舒不吱聲,垂下頭,陸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瞧見她后頸上依舊沒消的紅疹,道“這疹子發(fā)作有段時間了吧?你怎么一聲不吭?”
他記憶里的簡明舒可是嬌滴滴的一個人,冷了熱了餓了疼了都要叫嚷的,跟花堆雪捏似的,他雖然看不慣她那作派,卻還是寧愿她像從前那樣,也不希望她如現(xiàn)在這般委屈。
明舒不答。她又不是瞎子,這一路上陸徜和曾氏的情況她看得明明白白,這一家人手中并不寬裕,為她治傷花費了許多,衣食起居也都緊著她,就連上京的路程也因她耽擱了多日,她怎好再麻煩他們,少不得自己撐一撐,熬到京城再說。
“你莫如此見外,以后有事就直說,不要憋著。我雖不才,也自當(dāng)想辦法替你周全�!彼热粨�(dān)下了簡明舒這個“妹妹”,就必會盡心盡責(zé),雖給不了她大富貴,但也定會傾盡全力。
“知道了,謝謝�!泵魇娴懒酥x,指指他的右手。
陸徜看了看右手,不解。她便又道“換藥了�!闭f著翻出掌中的小陶瓶并一卷干凈白布。
“我自己來吧�!标戓渖焓帜盟�,誰料明舒手一縮,沒讓他拿到藥,反叫她捉住了他的手。
“我?guī)湍恪!彼σ饕鞯�,又拿他的話堵他,“別見外�!�
陸徜無言以回,索性由著她去。
沐浴過后淡淡的青草氣息沁人心脾,陸徜有些幌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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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陸徜一行人再度啟程。距離汴京還要翻過兩座山,大約得再有七八天時間。
明舒背上的疹子并沒好轉(zhuǎn),又開始發(fā)作,果然如曾氏所說,草藥只能緩解一時之苦,不能根治。路上癢得難受了,她就讓曾氏拿治蚊蟲叮咬的膏藥抹一抹緩過那陣,時間一久,紅疹潰破結(jié)痂再被撓破,如此反復(fù),越發(fā)嚴(yán)重,曾氏見了心疼,長吁短嘆。
好好的一張背,如今慘不忍睹。
陸徜不言不語,只是催馬加速,到第三天午時,終于趕到下個城鎮(zhèn)——沛縣。不想曾氏因多日奔波勞頓病倒,耳鳴鼻塞,頭暈不已,明舒也精神萎靡,她額傷未愈,在車上顛簸久了難免昏沉,又因背癢難以入眠,連日下來已筋疲力盡。三人去二,只剩陸徜一人忙前顧后,好不辛苦。
到了落腳的客棧,陸徜扶曾氏進屋,明舒強打精神要了熱水,幫著陸徜服侍曾氏躺下后,方坐到椅上喘歇。
“還能走嗎?若能,跟我去個地方�!标戓浒差D好曾氏,眼見曾氏沉沉睡去,轉(zhuǎn)身向明舒道。
明舒點點頭起身,也不問去哪里,只昏沉沉地跟他出了客棧。
兩人走了盞茶功夫,陸徜終于止步,明舒抬眼瞧去,兩人停在一間鋪子外頭。
趙記成衣鋪。
還沒等明舒問陸徜,鋪里就有伙計出門將二人迎入鋪子里。
“你們鋪里可有女掌事?”陸徜進門就問。
伙計看看二人,很快明白,忙點頭道有,又朝里頭喚人。不多時,里間就掀簾出來個年過三旬的婦人,梳著油亮的發(fā)髻,干練非常地招呼起來“二位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陸徜指著明舒道“幫她挑身衣裳�!�
婦人笑道“敝店的成衣款式顏色都很多,小娘子喜歡什么樣的,同我說說……”
“不是,她要……”婦人話沒說完,就被陸徜打斷,他看了看明舒,咬咬牙道,“要一身里衣,還有……貼身的……要布料好些的�!弊詈筮@詞仍是沒能蹦出口,他已然耳根發(fā)紅,轉(zhuǎn)開臉不看明舒。
婦人聽懂,噗嗤一聲笑了“貼身褻衣?”
語畢就見陸徜從耳根紅到了脖子,明舒則愕然瞪眼,震驚壓過了羞澀。
第10章
大小姐
明舒腦殼嗡嗡的,仿佛被陸徜炸過一樣。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陸徜這樣的人,會帶她來買姑娘家的貼身衣物。一時之間她怔怔看他,連該有的羞澀都給忘了。
“本來是讓阿娘帶你來的,但她病倒了。你背上的紅疹是布料磨出來的,讓店家給你挑身好的換上,不然還有得罪受�!标戓淇∧橌E燙,不由自主解釋,說完又恐她愁錢,便加了一句,“我上外頭等你,你別擔(dān)心銀錢,一會挑妥了我來付�!�
幾句話說完,他被她清亮眼眸盯得窘迫,轉(zhuǎn)頭逃似的匆匆踏出店門,也沒走遠(yuǎn),就在店外的墻根下靠了,從懷里摸出本書,竟然埋頭看起書來。
店里的婦人忍不住捂嘴一笑“小娘子好福氣,夫君這般疼人,叫人好生羨慕�!边@年頭會帶女人買褻衣的男人可不多見,何況還是這般年輕面嫩的英俊小郎。
只這一句,就叫明舒徹底回神,臉也紅了個遍,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他不是我夫君,是我兄長。”
婦人越發(fā)稀罕“真真瞅不出,二位竟是兄妹�!边呎f邊將明舒帶進了后堂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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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徜站在店外看了會書,情緒已定,算算時間覺得明舒也該挑好,轉(zhuǎn)頭又進店中,正逢明舒從后堂試完衣裳出來,身后跟著那婦人正沒完沒了地絮叨。
“挑好了?”陸徜問道。
明舒還沒開口,婦人先道“挑是挑中了,不過小娘子好生伶俐,非要叫我給她減些銀錢。我這鋪子可是小本買賣,小娘子張嘴就要砍半,這哪成?”
陸徜望向婦人手中抱的一撂女人衣裳,也不知明舒挑中哪套,只問“她挑中哪身?多少錢?”
婦人揀出其中兩件推向陸徜,道“就這套天青綾的里衣,小郎君你摸摸這料子,滑不滑手?舒不舒服?”她又挑出底下一件小衣要塞進陸徜手中。
商賈做買賣,哪還管陸徜是男是女,可這身衣裳都是日后貼身穿在明舒身上的,最后那件還是女子抹胸,陸徜的手就跟被燙到一樣縮到背后,更別提像店家說的上手摸料子感受絲滑。
“小店童叟無欺,一分價錢一分貨。就這兩身,平日賣二兩銀,見小娘子生得俊俏,只要她一兩五錢,哪還能減?”婦人改向陸徜推薦。
陸徜只想早點買完離開,以擺脫有些窘迫的情況,從袖袋里掏出錢袋,才要取錢,錢袋就被人劈手奪了去。
“你起開!”明舒見他二話沒有就要付錢已經(jīng)急了,搶走錢袋往背后一藏,又將陸徜擠開,挑了眉朝那婦人道,“你少拿話蒙他,他一個大男人哪懂這些。你說你這是天青綾,好,就算是天青素綾,市面上的素綾一尺三十文,做這樣一身衣裳約需五尺布,就是一百五十文,算上人工,分?jǐn)偟曜獾攘懔憧偪�,這衣裳的成本不到三百文錢,市價當(dāng)在六百文錢以內(nèi),就算這里臨近汴京,物價比其他城鎮(zhèn)漲了兩成,也不到一兩銀子,你開口便要二兩銀?”
她一張嘴噼哩啪啦說了一通,倒豆子雨般,又急又脆,饒是婦人精明,也插不進話去,好容易等她說完,婦人緩緩神,強道“娘子,你說的那是普通素綾,可我這家是細(xì)織的綾布,用的那是上好的秋蠶絲所織,產(chǎn)自蘇杭……”
話沒完就被明舒的笑聲打斷,明舒揀起里衣?lián)伍_布料,道“可別再說這布料,再說連六百文都不值了。素綾以純蠶絲所織,可你這綾布里頭不止蠶絲吧?是用麻線亦或其他低價線混織而成,分明是欺我二人外鄉(xiāng)客,又見我們衣著平平,只當(dāng)我們不識貨,拿著這劣綾賣出絲羅的價格來?好意思說自家童臾無欺?我告訴你,這衣裳六百文錢,多一文我都不要。”
說罷,她將衣裳扔回婦人懷中,拉著陸徜要走。
婦人知道是碰上識貨的行家,臉色被說得一陣紅一陣白,不過到底是老道的商賈,見明舒要走,忙又換了副嘴臉拉住兩人“罷了罷了,你這小娘子好厲害的嘴,我說不過你。六百文就六百文吧,拿去�!�
明舒這才喜滋滋轉(zhuǎn)身,解開錢袋數(shù)錢。
陸徜全程插不上話,只在旁邊瞅著。她眉梢的得意藏也不藏,舊日的活潑張揚似乎回來些許,只因為省下的這點擱在從前她壓根不放在眼里的銀子。人還是熟悉的人,可這作派卻又讓他陌生。
那廂明舒付好錢接過包好的衣服,自然而然塞給陸徜讓他去拎,婦人還想再多賣兩套,拉著她又道“小娘子,剛才試的那套裙不帶嗎?姐姐也算你便宜些。”
“不要了。”
“什么裙?”
明舒和陸徜同時開口。
“一套杏色襖配的胭脂紅褶裙。小娘子年紀(jì)輕輕,生得又美,就得穿這般鮮亮的顏色才是,怎么反倒穿了這上了年紀(jì)的婦人顏色,也不合身,生生壞了小娘子的美貌�!眿D人這番恭維雖然為了拉生意,但也是實話。
陸徜聞言上下掃了眼明舒——她身上穿的是曾氏舊衣,曾氏是個寡婦,衣服顏色多寡淡暗沉,款式是鄉(xiāng)間常見的農(nóng)婦粗服,她又比明舒豐腴,故而那衣裳就算改過,穿在明舒身上也不合身,顯得寬肥松垮。
是他疏忽了。
“那就拿……”
陸徜話沒說完,明舒已經(jīng)小母雞護崽般把錢袋往懷里一捂,道“不買,走了�!鄙致徊剑戓涞纳砑揖鸵讳佔永锏难o吞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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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成衣鋪里出來,陸徜問她“橫豎都是要置辦的東西,那衣裳既然合身,為何不要?”
簡明舒?zhèn)蟾麄�,身邊并無行囊,為免她多心,陸徜只說她的行李在遇難時丟失了,需得從頭置辦,只可惜一路逃命加奔波并沒機會置辦,以至拖延至今都給忘了。
明舒白他一眼,道“果然是個書生,就知道讀書,不知這柴米油鹽人間煙火�!�
陸徜聞言指指自己,不敢相信從她嘴里蹦出的話“你說我?”
他雖然是個讀書人,但從小到大跟著曾氏,什么活沒做過?又因曾氏病弱,他長到十來歲就已擔(dān)去家中生計,見過世態(tài)炎涼,也識得人情冷暖,怎就不知煙火了?就算真不知,也比她這生于富貴長于深閨不知人間疾苦的小丫頭強,結(jié)果今日反被她教訓(xùn)?
他氣笑了,又指著被她捂在懷里的錢袋道“你知不知道你揣的這些銀錢,是誰賺的?”
“我知道是你賺的,就是知道你的銀子來之不易,才不想你胡亂花錢。這一路上傷的傷,病的病,都花掉多少了?你要是有金山銀山我也就不攔了,可統(tǒng)共就這點錢,到了京城要賃宅子添置家什,還得買米面油鹽。你是這屆舉子,拜會座主,打點門路都得銀錢……”說話間她看了看他,他臉色不太好,她便又道,“好,即便你才高八斗不需另行打點,可人情往來總不能避免,同窗結(jié)交吃個酒輪個席,都得銀子。開春就是會試,你得專心溫書,家里沒有進項只有支出,這些積蓄又能撐多久?”
“再難也委屈不了你與阿娘,你別操這些閑心!該買的總得置辦起來,難道到了京城你就不用置辦衣裳了?”陸徜當(dāng)然知道銀錢拮據(jù),本來只準(zhǔn)備了他與曾氏兩個人的花銷,還算湊和,但添了個簡明舒,這花銷一下子就大起來�?摄y錢不夠,他自會想辦法,并不愿她連一身衣裳的錢都要省。
“急錢當(dāng)花,那是必需,比如我這里衣,比如你母親的病請醫(yī)用藥,這些不可省,我也不矯情推拒。但外頭的衣裳大可不必急于一時,成衣鋪子的衣裳是要攤?cè)脘伱孀饨�、伙計月例、裁縫工錢、貨物運輸這諸多成本,成本高了,價格必高,不如到了京城,我們找間普通的布料店,扯兩匹布自己做,又或者找個繡娘縫制,一件成衣的價錢,便能做上整套,豈不劃算?”明舒便一點點算給他聽,語畢又打量他的衣裳,道,“你這身衣裳也該換了,洗得泛白不說,線都松散了,得換套新的,什么扇套、荷包、頭巾也得準(zhǔn)備上。這么好的一張臉,要是不拾掇,豈不暴殄天物?”
陸徜注意到她對曾氏的稱呼,卻也沒說什么,又想起鄉(xiāng)試發(fā)榜前,她打發(fā)人送來的那兩身衣裳——她就是想打扮他吧?這都什么怪毛��?
不過看她穿著這身顏色暗淡的寬松衣裳,他似乎又有點理解她的心態(tài)——如今他也想讓她重新打扮起來,恢復(fù)從前的光彩照人。
明舒見他盯著自己不吭聲,以為自己說的話刺激到他,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候也挺脆弱,于是又道“誒,我也不是嫌棄你賺得少窮,就是這錢咱得花在刀刃上。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過法,不是嗎?”
若非眼前這人形容未改,陸徜都覺得她不是簡明舒了。從前喝杯水吃口飯都有要求的姑娘,活得樣樣精致,如今跟著他一文錢掰成兩半花,反倒過來勸慰他,話說得這般通透——也許,是他沒了解過她。
“不過買身衣裳,倒和我羅哩八嗦說了這么多。反正不買是你的損失,回頭你別鬧心就成�!标戓淦查_頭,徑直往前走去。
明舒知道他沒生氣,高高興興跟在他身邊,又道“我不鬧心,等你中了狀元,好日子也就來了。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陸徜倏地停步“你自己要做雞犬,可別帶上阿娘。”沒見有人把自己比成雞犬的。
“哦�!泵魇嫱峦律�,催道,“走吧,趕緊回去。”
陸徜沒動,只低頭望向某處。
“怎么了?”明舒跟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自己的爪子勾在他臂彎里。
這手什么時候挽進去的,怎么挽在一起的,兩人都不知道,似乎自然而然就挽上了。
被他不怒而威的眼一掃,明舒訕訕?biāo)墒�,只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br />
待勾在臂彎的爪子松開,陸徜才甩甩袖子又大步往前邁去,明舒果然跟不上,小跑追了幾步累得停在原地。二人距離漸漸拉開,陸徜卻又停在一個露天攤販前。
“衣裳不買了,買袋炒栗總是可以�!备锻赍X接過一袋新炒的栗子,陸徜轉(zhuǎn)頭朝她遞出。
明舒一下又眉開眼笑“剝這個好麻煩�!�
“我的大小姐,我替你剝,成嗎?”陸徜有點無奈。
明舒耳朵動動“你叫我啥?”
“大小姐,走了�!标戓溆诌~步,這次,步伐沒那么大了。
明舒“誒”了聲,飛快跟上,心道他這人疼愛她尤勝他自己,應(yīng)該真是她兄長?有這么個哥哥,她覺得很好。
陸徜想的卻是,到了京城定要扯兩匹好布,好好打扮她,叫她像從前那般光彩照人。
第11章
不安(抓蟲)
因為曾氏的病,陸徜一行在沛縣逗留了三天。
除了記憶之外,明舒恢復(fù)得很順利,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亦或情緒。新衣?lián)Q上后,后背的情況果然好轉(zhuǎn),她也能睡幾個安穩(wěn)覺,人日漸精神,受傷醒轉(zhuǎn)后的不安亦逐漸平靜,慢慢就有了過去的精氣神,笑容也多起來。
空蕩的過往雖然讓人惶惑,但也不會帶來痛苦,明舒并沒覺得難受,只不過面上雖無恙,心里的懷疑仍沒放下過。從她這一身皮肉到她與他們格格不入的生活習(xí)慣,都在提醒她,他們之間的差別。
比如曾氏與陸徜出身貧苦,家務(wù)樣樣精通,但她卻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起灶燒水這樣簡單的活計都不會。那日想清洗衣裳,她到井邊人卻杵住——這本該與吃飯穿衣一樣的技能,她的身體卻毫無記憶,仿佛從沒做過般。最后還是陸徜出來,駕輕就熟地打水洗衣,干了她本來該干的活。
再比如吃飯。曾氏與陸徜節(jié)儉,一日三餐吃的多是干糧,不是胡餅就是饅頭,佐以曾氏在江寧時腌好的醬瓜之類。明舒吃不慣這些,放冷的胡餅饅頭嚼來難以下咽,每每咬了兩口就罷手。后來還是曾氏看了出來,在路上時就會停車給她煮些栗米粥,陸徜打個飛鳥野雞之類給她加餐,到客棧也會點兩道當(dāng)?shù)匦〕越o她解饞,雖說飯食依舊粗陋,但到底都遷就她的口味。
這些差別,陸徜只給她一句解釋你從小嬌養(yǎng),以前沒做過這些,以后也不必做。
如此看來,她倒真像是曾氏與陸徜放在心尖尖上疼寵的幺女,而坊間也不是沒有這樣獨寵女兒的人家,陸徜告訴她的身世,好像也說得通。
但是……她仍然懷疑。缺失的記憶讓過去成了任人涂抹的畫卷,她不能保證陸徜與曾氏不是別有居心的歹人,比如拐子?可拐子會像曾氏和陸徜那樣,知她喜好,護她性命?這也說不通吧?更何況這些時日接觸下來,她能看出曾氏和陸徜對她是熟悉的,再不濟,他們從前也該是熟人。
也許是她多心,曾氏真是她的母親,而陸徜真是她的阿兄。
叩叩——
兩聲敲門,她抱著被子坐起來,迷迷糊糊喊了聲“進來�!�
門被推來,陸徜從屋外敞亮的光線里走進,在床前兩步處停下,蹙眉道“還沒起來?”
床上的人揉著眼看他,身子還藏在被里,鼓鼓囊囊的,兩頰睡得通紅,正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滿臉迷茫。
明舒回道“馬上�!逼鋵嵥研褋碛卸螘r間,只是睜著眼胡思亂想而已。
“昨晚睡得可好?”陸徜將手里拿著的小陶甕放在她床頭。
明舒點點頭。
陸徜一共要了兩間房,因為曾氏病中,夜里需要人照顧,明舒原自告奮勇,不想被陸徜趕到這屋休息,夜里曾氏都由陸徜一個人照看,到白天明舒再與他輪換。她一個人霸著整間屋,沒人吵她,睡得自然香甜。
“還要喝?”她瞥向那陶甕,苦了臉。
陶甕里裝的是陸徜一大早買回來的香飲子。曾氏患的是普通風(fēng)寒,她不愿意看大夫,就讓陸徜在鎮(zhèn)里的飲子鋪里買對癥的飲子,陸徜怕明舒過了病氣,每每都會多帶一份香飲命她喝下。
香飲子雖號“香”,但給明舒這劑香飲,可苦了。
“防患未燃。快些喝!”陸徜盯著她。
床前有尊鎮(zhèn)山太歲,明舒知道逃不過,抱起陶甕仰頭就喝,三下五去二喝完,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張大嘴喊苦,只差沒把舌頭吐出來。
“含著。”陸徜指尖一彈,一物精準(zhǔn)無誤彈入明舒口中。
明舒猛地閉嘴,舌尖嘗到甜味——是飴糖。
“毛病真多。趕緊起來,今天要出發(fā)了,再晚怕要下雪�!标戓淞R了她一聲,轉(zhuǎn)頭出了房間。
明舒抱著被子,細(xì)細(xì)嘗著飴糖,心里又想——
哥哥,應(yīng)該就是他這樣的吧?
臉上嫌棄得要死,心里還是疼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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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沛縣的第三天,陸徜又帶著曾氏與明舒啟程。
天有些陰沉,風(fēng)刮得很大,卷著路上的塵土迷人眼眸,是降雪的前兆。陸徜戴上風(fēng)帽斗笠,把臉頸遮得嚴(yán)實,頂著寒風(fēng)駕車,明舒和曾氏躲在車廂里,隔著薄薄的車廂壁也能聽到外頭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
因為明舒的傷與曾氏的病,路上耽擱了許多天。若再晚抵京,怕要撞上歲末,到時候賃屋諸多不便,故陸徜加快了駕車速度,以期早些趕到汴京,只是天公委實不作美,才從沛縣出發(fā)一天,天上果然下起雪來。
馬車正常速度三天時間能到下個城市,而按陸徜的計劃,加緊趕車的話則兩日可達(dá),就能趕在雪下大之前找到落腳地。
他打算得好好的,只可惜這場雪下得非同尋常。
天陰沉得像要壓下來,風(fēng)卻越刮越猛,初時只是雪沫子,與塵土一起被風(fēng)卷在半空,四周像攏了層灰霧,前路很難看清,馬車的速度只能降下來。半天之后,風(fēng)勢沒有減緩,越發(fā)猛烈,雪沫變成雪片,遮天蓋地般落下,能見度就更少了,馬車的速度幾乎是在龜爬。
可哪怕馬車的速度減到最慢,明舒躲在車廂里看不見外頭景象,她也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了。
馬車內(nèi)的溫度似乎在半天內(nèi)驟然下降,即便她躲在里面,也已手腳冰冷,而隔著車廂傳來的風(fēng)的嘯音,仿佛是巨獸拉長的哭嚎,嗚嗚咽咽的刮過耳畔,攪得人心底發(fā)慌。
她在里面都凍得不行,更遑論在外頭駕車的陸徜?
想了想,明舒沖到車門前,將車門打開一道縫隙——風(fēng)猛地灌進來,她一時沒能把住,叫門被刮開許多,最后用了力氣才將門抵住。
外頭昏天暗地的,道路前方與兩側(cè)都已看不清楚,陸徜會在馬車前,頭上身上都落了層雪,聽到身后的響動轉(zhuǎn)過頭來,吼道“出來干什么?快進去!”
他的聲音被風(fēng)吞了一半,到明舒耳邊只剩一點,她看不清他的臉,把著門也吼道“這天氣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