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面對陸徜的目光,明舒有種心事被看透的錯覺。
這封信,陸徜應該早就準備好了,只等她開口。
“這是什么?”明舒問道。
陸徜這才將手拿開,明舒將薄紙展開,喃喃念出紙上的字:“萬民書……”
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這是陸徜親筆所書的一封萬民請愿書,信中細訴呂氏、衛(wèi)家、黃老四以及杜文卉間的來龍去脈,可謂字字血淚,發(fā)人深省,叫聞者慟情,聽者傷心。
陸徜的筆力,毋庸置疑。
“三日之內拿到汴京百姓的請愿簽名,送到開封府,應該能幫到呂春蓮,最好能讓苦主之一的杜文卉出面,能達到最好的效果。”陸徜靠到椅背上道。
明舒已經看完全文,臉上慣有的嬉皮笑臉已被正色取代。
“阿兄,你做這些,是因為同情呂春蓮,還是因為想輔佐三殿下?”
陸徜看了她許久,方道:“都不是。”
“那是……”
“是為了你�!标戓涞�。
“……”明舒一怔,望著陸徜的眼久不能言。
“不想看你有事沒事長吁短嘆的模樣�!标戓潆S意道,又指指自己肩膀,“寫得我腰酸背疼�!�
明舒立刻會意,走到他背后。
“阿兄,謝謝你�!�
溫熱的手在他肩頸揉捏起來,她用了勁力,那手雖然綿軟,卻又充滿力量,按得他脖子與肩膀一陣痛快的酸爽。陸徜閉了眼,沒有回答明舒的謝意,只感受這一刻屬于她的溫柔。
“世道于女子不公,天底下像呂媽媽,像衛(wèi)夫人這樣的人何其多,律法不達,又有誰能在慘劇釀成前幫到她們?”明舒有感而發(fā),手上動作漸漸停下。
“一石能激千層浪,你可知呂春蓮之案已令大理寺修書上奏修訂戶婚律。我朝戶婚律沿用前朝舊律,疏漏甚多,已不再適用本朝。除卻休妻、和離之外,戶婚律中尚有義絕,針對的就是夫妻間的毆殺之舉,只是前朝行文未明,又多維護夫權,以至如今慘劇連連,不止呂春蓮,這些年各地上報的類似案情不在少數(shù)�,F(xiàn)下朝廷欲修訂戶婚律,若是成功,便是對她們最好的幫助�!标戓淙蚤]著眼,慢條斯理地說著朝廷之事,語畢又道,“禮法制度歷朝歷代都在更迭完善,這是個漫長的演化過程,很多的東西,不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一代一代的摸索累積。明舒,你……”
陸徜還待再說什么,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雙眸忽睜,有些疑惑地盯著前面,不敢轉頭。身后的人已在不知不覺間用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半身微傾靠在他背上。
這是近乎擁抱的動作。
“你真好。”明舒喃喃道。
她是個不愛聽人講道理的人,可陸徜的道理卻是個例外。他的聲音溫柔,像他用草笛吹出的樂曲,帶著迷惑人心的力量,慢慢地讓她忘乎所以。
她有瞬間忘記他是誰。
陸徜亦不敢作聲,怕嚇到她,他一動不動,身體有些發(fā)僵。
就這般靜止了片刻,明舒忽然間回過神來,雷殛般縮回手,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她居然褻瀆陸徜?!
“阿……阿阿阿兄,對不起……”明舒蹬蹬退后三步,滿臉通紅,飛身跑向門口,不敢回頭看陸徜臉色。
“明舒!”陸徜無奈喚道,“信!”
明舒轉頭閉眼,摸摸索索到書案邊,飛快拿走那封請愿書,一轉身箭似的沖出陸徜書房。
剛出書房,大口喘氣的明舒就撞上出來尋她的曾氏。
曾氏手里拿著封帶著淡淡幽香的邀帖匆匆走來:“明舒,你來瞧瞧,國公府給咱們下了端午宴飲帖。”
請的是曾氏和明舒。
第79章
長命縷
五月,
入夏之初,端午將至。
明舒的禁足令在她的軟磨硬泡和陸徜的默許下總算取消,狀元府的新生活也漸上正軌,明舒的精力又往鋪子上轉移,
新鋪已經擇定開業(yè)吉期,
就在下月初十,
一應事宜都得緊鑼密鼓張羅起來。
這期間她跑了趟衛(wèi)府,
將重新謄抄過的萬民書送到杜文卉面前,
無需明舒多作解釋,
因著種種緣由,
杜文卉便收下萬民書愿意替呂春蓮奔波。杜文卉又尋許氏與郡王妃幫忙,
萬民書轉眼就在汴京城傳開,
百姓反響激烈,群情憤慨,
波及顯貴。那萬民書在短短三天時間便湊集了百頁名姓,被送到開封府衙。案子最終落下帷幕,受到多方影響,呂春蓮最終留得性命,
被判流放三千里。
許氏與郡王妃二人亦因著這封萬民書,
成了汴京城內外百姓交口稱贊的有德之婦,
風頭一時無雙,
此倒是后話。
天氣正佳,
明舒起了個大早,
正在屋里親自替曾氏梳妝打扮。
今日是她們赴國公府之宴的日子。
曾氏面上有些為難,
盯著鏡子里的人道:“明舒,
這打扮得,
是不是太過了些?”
鏡中婦人,
云鬢高挽,發(fā)髻間簪著幾只新買的珍珠簪,簪子雖不算貴重,勝在樣式精巧且又正襯曾氏,愈發(fā)顯得曾氏膚白貌美,又雍容雅致,與一般的貴婦人相比,自有別樣韻味,半點不輸那些世家夫人。
衣裳發(fā)飾均是明舒挑定的——顏色比曾氏從前常用的要鮮亮不少,她既然不是寡婦,也沒必要總是一身寡淡的見人,女人嘛,誰不愛漂亮,明舒就想將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哪里過了,我還覺得這些發(fā)飾不夠隆重呢�!泵魇嬖俅梧皣@,兜里銀錢仍是不夠,不能為所欲為的買買買。
曾氏不自在及了,扶著發(fā)鬢左看右看都覺得不自在。到底出身平平,并沒見識過大場面,她心里總有些抗拒。
“明舒,我從沒與這些貴夫人打過交道,恐怕……”
“阿娘若覺得不自在,不想同她們往來,那咱們就不去了唄,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宴請�!泵魇娴共辉谝馊ゲ蝗ジ皣难缯�,在她心里曾氏苦盡甘來就該好好享福,哪還要為難自己去應酬這些,“不過我給你打扮得這么美,咱娘倆兒出門去河邊走走,瞧瞧龍舟也是不錯的。”
曾氏聞言心頭大暖,忙道:“扮都扮了,為著你們,我也不能怯場�!�
她確是鐘愛自由自在的日子,但人生在世,種種世情應酬,總不能時時刻刻自在,為著陸徜和明舒這兩個孩子,她也不能總窩居后宅,該出去走動走動。
陸徜和明舒眼見年歲漸大,都到議親年紀,做母親的自然要多看看,尤其明舒雙親俱亡,已無長輩替其操心,簡家的事她幫不上忙,但替明舒挑個可心的人家,她總還是能盡份心力。至于陸徜,她私心雖最鐘意明舒,然而眼下這情況也不是一朝一夕可變,她只能且先相看著,至于最后如何,就看各人造化,但求別誤了韶華才好。
如此想著,曾氏更打定主意要去國公府赴宴。
————
雖說要去國公府赴宴,但自己家里也得過節(jié),粽子是昨日就包好的,廚房的曲嫂一早就上屜蒸熟,清甜的香味飄出。桃枝蒲葉等各色節(jié)物都準備妥當,等著主人祭拜。曾氏穿戴妥當后先帶著明舒往家中的門上一束束插艾草,等陸徜出來后才行祭拜禮。
端午這日需采艾葉等草藥燒水沐浴,以避疫氣,一家三人都是晨起輪流沐浴,陸徜最后一個出來,瞧見母親和明舒便上前。淡淡的草藥香氣縈繞四周,叫人神清氣爽。明舒今日打扮得格外討喜,頭上戴著釵頭符,腰間墜著裝有雄黃粉的紅布香囊,精神爽利的樣子看著就叫人高興。
陸徜到時,她正同曾氏說話,也不說到什么,曾氏被逗得掩唇直樂,她自個兒也咯咯笑出聲來,露一小排貝齒,陸徜剛想搭話,明舒瞧見了他卻忽然間笑容一落,飛快縮到曾氏身邊,垂下頭一聲不吭,也不和他說話。
陸徜蹙了蹙眉頭。
應該是從書房那日開始,明舒在家中要么避開他,要么見上了也不說話,沒了從前的粘人勁。
明舒這幾天不敢正眼看陸徜,就因那天她心中感動一時忘情,舉止有失妥當。
她無從分辨那一刻的忘情到底何種感覺,事后回想,她只覺得罪過。陸徜于她而言,便如天邊星辰,高嶺之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存在,她身為他的妹妹,卻做出那樣的舉動,實在是無顏以對,恐怕她阿兄也不想見她……
真是太罪過了。
就這般各自懷揣心事,陸徜和明舒跟在曾氏身后祭過神明,各飲了一小杯菖蒲酒,結束儀式。
“一會我?guī)魇嫒把纾砩匣貋碓蹅內嗽傩屑已��!痹弦贿呎f著一邊又找曲嫂子交代廚房上的事。
“明舒�!标戓浣凶「谠仙砗簌g鶉一樣的人。
明舒站停,垂頭小聲:“阿兄�!�
“我是老虎嗎?能吃了你?”陸徜氣道,“你是打算一輩子不看我?抬起頭來說話。”
明舒委委屈屈抬頭,露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瞧得陸徜火氣更旺。
“阿兄,你別生我氣,我再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敢隨便亂抱。
這話明舒沒敢說,只道:“沒什么。我要陪阿娘去宋家赴宴,阿兄若沒別的事,我就先行一步……”
“手伸出來。”陸徜打斷她的話。
明舒伸出左手,手腕上是她隨身的金鐲。
“換一邊�!�
明舒又換右手。
一條五彩線編成的長命縷搭到她腕上,陸徜一邊認認真真替她綁長命縷,一邊道:“‘清曉會披香,朱絲續(xù)命長。’明舒,長命百歲�!�
明舒怔怔看了兩眼,心頭頓暖。面對這么慈祥的阿兄,她到底在糾結什么?
“謝謝阿兄�!彼嘈α�。
陸徜卻也伸出左手,攤開掌,掌心另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長命縷。
“幫我戴上。”他道。
明舒心道:阿兄幾時喜歡這些小姑娘家家的玩意兒了?
想歸想,她還是老實替他綁好長命縷,也道:“阿兄,長命百歲�!�
陸徜滿意地收手,衣袖垂落,遮住了那條長命縷。
“戴著不許摘下來。”他又道。
“嗯�!泵魇纥c頭。
“要去宋家?要見宋清沼?”他仍未放過她。
“怎么了?”她和阿娘是赴許姨的約,能不能見著宋清沼那可說不準。
“記清楚,你夢里男人,不是宋清沼。”陸徜大掌按在她腦上,逼她看著自己。
明舒一把掃掉他的手,沖他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夢是她的,夢里的男人……她說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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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國公夫人愛花,年輕的老國公就在自家府邸里花重金給她建了個大園子,專門用來搜羅各種奇花,每年到了四五月份花期最盛時,那個園子百花盛開,最是美麗,其中尤以牡丹為最。
如今國公夫人雖故去多年,但那園子仍還留著,老國公年年都讓人往里添新鮮花木,現(xiàn)下這園子便成了汴京有名的百花園。
國公府的端午宴就安排在百花園中,園里搭了戲臺子,既可賞花又能吃酒聽戲,好不快意。
時辰不早,許氏做為國公府主持中饋的主母,現(xiàn)下正在園中臨時搭的幔帷亭中坐著,聽大兒媳婦回稟宴飲的準備情況。
“母親瞧瞧,這是給來府里的各位小娘子小哥兒們準備的精巧玩意兒。母親先揀一支戴上?”大兒媳婦笑著讓下人們端上幾盤東西。
許氏伸頭看了幾眼,都是端午節(jié)物,編得精巧的五彩長命縷,戴在頭上的五毒符釵、健兒,還有給小孩子的艾虎、百索,以及裝著艾葉雄黃的香囊等等,無不樣子精巧,顏色鮮亮。許氏笑著擺手:“小孩子家家的東西,我可不戴�!�
大兒媳婦笑了笑,剛要回話,那邊有人喚了聲:“阿娘,大嫂�!�
宋清沼來了。
“小叔來了,替娘挑一支符釵吧�!贝髢合眿D便讓宋清沼替許氏挑。
宋清沼掃了幾眼,給許氏挑了枚符釵戴上后,又揀起盤里一條五色長命縷置于掌中反復看。
“小叔也喜歡這個?”大兒媳婦好奇道。
“哪里是他喜歡,怕是給人挑的�!痹S氏一眼看出宋清沼心事。
宋清沼只問道:“大嫂,這個能給我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只管拿去。清沼這是……要送哪家娘子?”大兒媳婦大為好奇。
宋清沼不肯明說,但也未否認:“若有緣分,大嫂遲早會知道的�!�
語畢他道聲謝,又匆匆離園而去。
“母親,我可從沒見過他對誰這般上心過�!贝髢合眿D感慨道。
許氏心中洞明,只是搖頭:“可不是嘛,以前見他石頭人一般,哪知也是個有了媳婦忘了娘的,唉……”
大兒媳婦便掩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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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巳時中,國公府門外馬車絡繹不絕,各府赴宴的人陸續(xù)抵達。
曾氏與明舒帶著新的丫鬟輕搖下了馬車,拿著邀帖往門房手中一遞,很快就被迎入府里。
另一邊,皇子車輦也往國公府駛去,馬車上坐著的,除了三殿下趙景然外,還有陸徜。
國公府的端午花宴,也邀了趙景然,趙景然便帶上了來找自己稟事的陸徜。
“呂春蓮的那封萬民請愿書,是出自子翱之手吧?”趙景然指尖扣著窗欞問道。
子翱,便是陸徜的字。
“逃不過三殿下的眼�!标戓洳o隱瞞。
趙景然看著窗外,沉默片刻道:“子翱,若是吾出任開封府尹之職,你可愿調任開封府輔佐吾?”
第80章
相親吧少年
國公府很大,
若是無人帶領,外人進來是會迷路的,管事媽媽早早站在門口等著替人領路。明舒扶著曾氏跟著接引的管事媽媽一路走到二門。那媽媽滿臉堆笑,
很是熱情,
一邊恭維曾氏和明舒,
一邊給她們介紹著國公府這一路過來的風景。曾氏沒見過這樣積年的世家府邸,
便只聽不說,一路上都是明舒在回應管事媽媽的熱情。
“曾夫人,明舒�!倍T里頭站著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