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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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透,宋清沼從翰林院下值,正在回國公府的路上,策馬慢行至榆林巷時,忽見前頭飛馳而來一人。
“吁�!标戓淅振R停在他前方,攔下他的路,“宋兄,陸某有事請教�!�
片刻之后,二人將馬拴在附近樹下,挑了個僻靜地談話。
“應(yīng)該沒有。我派去的人只是暗中打聽你家情況,并沒去查過簡家的案子,應(yīng)該不至于打草驚蛇�!彼吻逭踊卮鹜觋戓涞囊蓡�,又問,“發(fā)生了何事?”
陸徜凝眸,眉心郁色難散,道:“出了些差子。你的人在江寧打聽消息時,可曾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
“異常情況倒是沒有,不過……”宋清沼略作思忖,有些不太確定地開口,“我的人在江寧遇到過豫王的人,算嗎?”
“豫王……”陸徜倏地握緊拳,很快又向宋清沼抱拳,“多謝告知�!�
宋清沼點(diǎn)點(diǎn)頭,問起明舒:“明舒她……”
“她偷聽了那夜你我間的談話,知道我與她并非親兄妹,不過并沒聽到簡家劫難。”陸徜據(jù)實以告。
“……”宋清沼神色一滯。
“好了,我還有要事,先走一步�!标戓浔蛩孓o,只是未等轉(zhuǎn)身,忽聞一聲細(xì)細(xì)的破空聲,他周身一凜,喝了句“閃開”便推開宋清沼。
一支羽箭擦身而過,沒入附近的樹桿上。
宋清沼大驚,與陸徜一起望向箭來的方向。陸徜卻上前半步,將宋清沼攔在身后,沉聲道:“他們沖我來的,你先走,快!煩請?zhí)嫖一馗惶耍覔?dān)心明舒安全。”
既然已經(jīng)找上他,明舒的身份定也藏不住。
話音才落,遠(yuǎn)空又傳來數(shù)聲破空之音,幾支羽箭接連射來,黑暗里亦響起窸窣腳步聲,幾道人影躍出。
“走!”陸徜一聲沉喝,躲開兩支羽箭,迎敵而上。
宋清沼遲疑片刻,斷然退出巷子。他的武藝不比陸徜,留下會是累贅。
陸徜身上并無佩刀,只能赤手空拳對敵,又以一敵眾,轉(zhuǎn)眼就落下風(fēng),對方果然沖他而來,并沒糾纏宋清沼,只刀刀向他劈下,招招皆是致命。
眼見宋清沼消失在巷中,陸徜邊應(yīng)對敵人邊思退路,正吃力時,巷口處忽傳來一聲馬兒急鳴。
陸徜抬頭一看,卻是宋清沼策馬回來,手里還拉著另一匹馬的韁繩。陸徜的馬,就跟在宋清沼的馬兒身后。
“陸徜,快點(diǎn)上馬!”宋清沼道。
陸徜咬牙振作余力,踹開身邊逼近的人,幾個閃身逃到巷口,翻身躍上馬背,緊攥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勒起馬蹄踢開趕過來的人,吼了聲:“走!”
只聞兩聲急叱,陸徜與宋清沼并肩策馬,縱向長街。
風(fēng)聲呼嘯而過,二人奔馳到人多的地方,方放緩速度。宋清沼策馬在前,轉(zhuǎn)頭回望陸徜,剛要開口問他,卻見他臉色刷白,街燈照耀之下,一支羽箭插在他左肩上。
“你中箭了,我?guī)闳フ掖蠓颍 彼吻逭用碱^大蹙。
陸徜掐著露在外面的長箭,用力一擰,把礙事的箭桿折下,咬牙道:“不用!回家,我要回家!”
明舒,還在家中!
他太害怕了。
第90章
陸徜
夜深,
殿帥府燈火通明,巡邏的兵將較之以往再添一倍。
這是座格局四平八穩(wěn)的府邸,比狀元府可大出許多倍,
府里沒有彎彎繞繞的曲徑通幽,也沒有草木繁茂的花園,甚至就連花盆都沒擺,各處都透著股干練肅簡的味道,像把軍營安在家里般,**的沒有一點(diǎn)兒溫馨。
明舒猜,這大概是因為府中沒有女主人的關(guān)系,
她進(jìn)來半天連年輕的丫鬟也沒見著,
只有些上了年紀(jì)的嬤嬤,被叫來服侍曾氏。
進(jìn)了殿帥府,
曾氏只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多帶著好奇探究,她便局促起來。大夫已經(jīng)給她看過傷,敷好藥綁上繃帶,
傷雖不重,
但偏偏讓她無法行走,
她只能老老實實坐在堂上。相較于她,
明舒可就坦然得多,從大夫手里討來藥膏自己抹好脖子上的勒傷,待母親看完腳傷才問魏卓:“魏叔,可有我阿兄消息?”
事情發(fā)生的第一時間,魏卓同時也已命人去找陸徜。
“暫時還沒找到他,
不過聽說已經(jīng)進(jìn)城了�!蔽鹤康�,
又見她與曾氏擔(dān)心,
勸慰道,
“你們不必如此擔(dān)心,陸徜他武藝不錯,人也聰明,若遇險情即便無法擒敵,要脫身卻也不難。我已經(jīng)派人守在你家里,只要他一回來,就請他過來�!�
“有勞魏叔了。”明舒道謝。
“今日曾娘與你皆驚魂一場,現(xiàn)下危機(jī)未去,你們回去恐還是危險。我已讓人打掃廂房,你與你母親不妨在我府中留宿一晚�!蔽鹤坑值�。
留宿啊……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忙搖頭,于是明舒道:“多謝魏叔,今夜就叨擾了�!�
“……”曾氏默。
魏卓也瞧見這對母女間的眉眼官司,硬朗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剛要開口,便見外頭下屬來報:“開封府陸少尹來了……”
因為一早就交代過,下屬已經(jīng)將人帶到堂外的空庭上,明舒隔著大敞的槅扇門看到宋清沼架著陸徜站在外面,哪還顧得上其他,沒等魏卓發(fā)話,人已跑出門去。
陸徜右臂搭在宋清沼肩上,側(cè)垂著頭,神志已經(jīng)有些迷離,看著跑出門的人,狹長的半閉的眼睜開。明舒瞧他這副模樣,又見他胸口被血染血,心內(nèi)早就掀起狂風(fēng)巨浪,比自己被人勒住脖子還要難受,兩步?jīng)_到他身前,腦中盡空,仍是喚他:“阿兄——”
“途中遇伏,他中了箭,為了找你不肯就醫(yī),一路策馬找到這里�!彼吻逭蛹苤戓涞馈�
即便二人是對手,他也不得不佩服陸徜。
“中箭?”明舒這時方發(fā)現(xiàn)陸徜左肩上的傷口,折斷的箭桿只露兩寸在外,箭頭沒肉而入。
陸徜定定看著明舒,忽然掙開宋清沼,伸手撫上她后頸,將她往懷中一攬,只道:“你沒事,就好……”
一個“好”字到了最后,氣息漸弱,他閉上眼。明舒還未回神,便覺他身體一沉,人往下落,她忙伸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后面的宋清沼見勢亦上前再度架起他。
魏卓扶著曾氏晚了幾步出來,曾氏看著兒子傷重暈倒,情急之下推開魏卓,可沒兩步腿便一崴,人再度被魏卓扶住。
“扶進(jìn)內(nèi)堂,我府中有大夫�!蔽鹤慨�(dāng)即道,又安慰曾氏,“我府上大夫是軍醫(yī),對外傷最是拿手,你別擔(dān)心,我不會讓陸徜有事的�!�
曾氏心亂成一團(tuán),只能紅著眼倚著魏卓,看著宋清沼與明舒合力,將陸徜抬進(jìn)了內(nèi)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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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濃,九層燭臺點(diǎn)了三盞,將不大的房間照得透亮,又有侍從手持宮燈站床側(cè),替察看傷口的大夫打光。陸徜已經(jīng)被扶到床上,背靠迎枕昏沉沉坐著,明舒跪在了床內(nèi)側(cè),與在外側(cè)的宋清沼一起扶住他。
曾氏不在屋里,由魏卓在外面陪著。這等血腥場面,本不宜讓女子瞧見,但明舒固執(zhí)不肯離去,索性留下協(xié)助大夫。
剪子“咔嚓”數(shù)聲,陸徜上衣盡除,露出肩頭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滾,明舒咬緊牙關(guān)看著,眉頭緊擰,滿目急怒,卻不得不全盤壓抑在心。
“我要取箭頭,你們按緊他。”大夫做好準(zhǔn)備,取出尖嘴銅鑷。
除了明舒與宋清沼外,另還有兩名魏卓的屬下進(jìn)來一起幫忙按著陸徜。四人合力之下,大夫方出手取箭頭。
只聞一聲“嗤”響,箭頭從肉中拔出,鮮血即刻傾涌。陸徜悶哼一聲,渾身顫抖,一手成拳,另一手猛地攥住明舒的手。
無知覺下的痛握,力道極大,明舒只覺得手掌指骨都要被他握斷。
這得多痛才能讓陸徜如此能扛會忍的人都不禁渾身顫抖?
明舒的手疼,心更疼,眼眶漸漸就紅了,可她仍沒說話,也沒動,用盡全力協(xié)助大夫,直到傷口完全處理妥當(dāng),陸徜亦被扶著躺下,她方抹抹眼,從床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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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nèi)一片狼藉,藥童收拾滿地染血的殘布,大夫在旁邊斟酌藥方。曾氏這才和魏卓進(jìn)來看陸徜。所幸這一箭未曾射中要害,箭上也沒毒,陸徜性命無虞,眼下正沉沉昏睡。
知道陸徜沒有危險后,曾氏才放下那顆懸在半空的心。魏卓便勸她休息,驚魂半日,曾氏精力早已不濟(jì),曾氏卻不愿意,執(zhí)意要留下照顧陸徜。
“阿娘,你有傷在身,身子又弱,萬一若因此病倒,阿兄醒來如何心安?聽魏叔的,你先去休息吧。阿兄這里有我,我會守著的�!泵魇鏈芈晞竦�。
在魏卓與明舒的夾攻下,曾氏總算妥協(xié),被勸去休息。
“明舒,你別太擔(dān)心,陸徜不會有事的�!彼吻逭舆@才上前勸慰明舒。見她眼眸微紅,他的心也隱約被扯疼,可她又不似曾氏那般柔弱,鎮(zhèn)定自持叫他滿腔柔情無從訴出。
明舒點(diǎn)頭道:“今日多謝你了。幸虧有你,否則他……”
話沒說完,她咽下驚心動魄的半句。宋清沼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待再勸幾句,外頭有人來請:“宋編修,殿帥有請。”
“你快去吧,別擔(dān)心我�!泵魇嬷肋@是魏卓要找宋清沼問遇襲之事,忙道。
宋清沼又看她兩眼,輕嘆一聲告辭離去。
屋內(nèi)便只剩她與陸徜二人。
七層燭臺已經(jīng)吹熄,只剩桌案上兩盞羊皮燈,黯淡光線照出陸徜雙眸緊閉的臉。明舒搬了凳子坐在床側(cè),一邊擰著泡在溫水中的帕子一邊看他。
按她的個性,應(yīng)該恨不得能跟在魏卓身邊,聽宋清沼細(xì)說事情經(jīng)過,然后再查清歹人身份,但現(xiàn)在,也不知為何,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就想守在陸徜身邊。
聽宋清沼說,他折箭策馬,從遇伏之地奔馳到家,又再從家里找到殿帥府來,滿心都念著她。
若是從前,她大抵又要感慨一番兄妹情深,但現(xiàn)在……
她傾身輕拭他臉頰與脖頸,又小心翼翼散去他頭上發(fā)髻,讓他躺得更舒坦些。
此前數(shù)番都是陸徜照顧她的傷病,這回便換她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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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知何時亮的,陸徜的眼睜開一道縫,便發(fā)現(xiàn)昏黃燭色被天光取代。這一夜,他并非全無感覺,取箭時撕心之痛猶在眼前,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道:“阿兄莫怕,我在……我在……”
那是明舒的聲音。
想到明舒,昨日之事浮上心頭,他立刻就想再確認(rèn)她和曾氏的安危,只是一轉(zhuǎn)頭,就見明舒枕著手趴在自己枕邊打瞌睡,她的另一只手,正被他握在掌中。
軟軟的,纖細(xì)的,帶著暖意,溫存如她這個人。
天光輕蒙她面容,纖長的睫,秀挺的鼻尖,瑩澤的唇,都近到他觸可及之處。
陸徜不想吵醒她,一動不動躺著側(cè)頭靜靜看她,怎知明舒卻忽然驚醒,嘴里夢囈著“喂藥,要喂藥了”,揉著眼坐起——大夫交代過,隔幾個時辰就要喂藥,她牢牢記著。
照顧人這件事,明舒真沒做過,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像陸徜應(yīng)付自如,她只能強(qiáng)打著精神不睡,哪怕是假寐也會很快驚醒,就像現(xiàn)在。
“喂藥……”明舒拍拍腦袋,她傻了,藥才剛喂過沒多久。
“你脖子上的傷,怎么來的?”不期然間,一個聲音響起。
明舒朦朧睡眼陡然大睜,睡意盡空。
“阿兄,你醒了?”她低頭望去,正與陸徜目光相撞。
陸徜已經(jīng)留意到她頸間那圈勒傷的淤青,他撐床欲起。明舒見勢忙上前扶他慢慢坐起,夏日薄被隨著他的坐起而滑至腰間,陸徜只顧盯著她的傷,并沒察覺不妥,明舒卻在他坐定后傻了眼。
昨夜療傷剪去他衣物后,并沒給他再套新衣,故他眼下未著上衣,只左肩上纏著白色繃帶,肩臂線條與扎實身線盡露,加上發(fā)髻已散,柔軟長發(fā)自然垂覆,攏著他傷后的蒼白俊顏,無端叫人覺得嫵媚。
“問你話呢?”陸徜還在計較她的傷,見她呆若木雞,不禁追問道。
明舒閉上眼,捂住口鼻,別開臉。
陸徜見她滿臉通紅,舉動奇怪,忽覺身上發(fā)涼,垂頭一看,也是俊臉染血,飛快攥起薄被擋在胸前,語氣起了波瀾:“我的衣裳呢?”
“剪……碎了……”明舒不敢轉(zhuǎn)頭,但滿腦袋還飄著剛剛那一眼所見。
真是罪過。
剪碎了?!
陸徜定了定氣,道:“去替我尋身衣裳來�!�
明舒猛點(diǎn)著頭沖到屋外,叫來魏府下人要衣裳。衣裳倒是很快送到,一套里衣,一身外袍,是魏卓沒有穿過的新衣,他們兩身量相當(dāng),不過魏卓比陸徜壯實些,這衣裳給陸徜有些顯大,但也比沒有好。
陸徜便掙扎著穿衣,奈何只剩一邊手能用,穿得有些艱難。明舒聽那邊窸窸窣窣了一會,料想他穿衣不便,索性走回床畔。陸徜果然才穿好半邊,正左支右絀地打算把右臂套進(jìn)袖中……
“行了,你別亂動,回頭把傷口繃裂,又要麻煩�!泵魇孀酱才希坎恍币暤囟⒅哪�,手卻順利將右邊袖籠展到他右手前。
二人面對面坐著,氣息交錯,彼此全都紅了臉。明舒為他穿好里衣,又將雙手穿到他后頸處,將他長發(fā)一寸寸自衣襟里撥出。陸徜垂頭看她,在長發(fā)落下時,他夢囈般喚了聲:“明舒�!�
明舒抬頭。
過近的距離讓她的鼻尖擦過他的鼻頭,陸徜眸中迷離瞬間化作洶涌海濤。
明舒呼吸一窒,下意識想逃,動作過大一時不慎卻牽動到他傷處,只聽他悶哼一聲垂下頭去。她嚇了一跳,忙道:“阿兄?傷……傷到你了?我瞧瞧,你讓我瞧瞧……”
陸徜捂著傷處垂頭不抬,明舒越發(fā)擔(dān)心,矮身低頭看他臉色。
不看還好,一看就看到他唇角微勾。
明舒直起身來,氣壞:“陸徜,你夠了!”
陸徜跟著抬頭:“你叫我什么?”
“陸徜!不可以嗎?”明舒插腰,“陸徜陸徜陸徜!”
還指望她再喊“阿兄”嗎?呸,什么慈愛嚴(yán)厲的兄長,他才不是!
“誒!”陸徜干脆利落地應(yīng)了。
于他而言,這聲“陸徜”,堪比天籟。
“……”明舒氣結(jié)。
“別動,我就看看你的傷。”陸徜卻伸出手,指腹輕撫過她頸間傷痕,神色再變。
凌厲得像要吃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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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卓今日也起得早,下屬已經(jīng)前來通傳,昨日伏擊曾氏與明舒的四個歹人,在禁衛(wèi)軍的圍堵之下,有兩人已被抓到,另外兩人,一人搏殺過程中傷亡,一人逃離。
被抓的這二人已被帶殿帥府的刑審堂去,他也正要趕過去,怎料走到半道上,忽聞下人來報——
“殿帥,尚書令陸大人,在外求見�!�
魏卓腳步一頓。
這消息傳得倒快,一大早陸文瀚就趕過來了。
第91章
我們
京城地界出了這樣的事,
追殺良民、刺殺朝廷官員,還恰好驚動了禁軍統(tǒng)領(lǐng),封了整條勝民坊抓捕兇徒,
這樣的驚天消息壓根壓不下去,
京中已然傳開,
現(xiàn)下朝中官員已在紛紛議論。
陸文瀚都覺得自己來晚了——昨夜恰逢宴飲,
他多飲兩杯,歇得太早,
底下人不敢打擾,
到了今晨才把消息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