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明舒也回頭看了眼,瞧著火舌往上竄,嚇得魂飛魄散,也不知哪里來的力量拔腿就往上跑。
“阿兄!”驚魂未定地踏上高臺,明舒就被陸徜納入懷中。
高臺一側(cè)經(jīng)幡全部燒著,火舌舔舐到禪臺木階上,下去的路被封,陸徜擁著明舒邊往另一側(cè)退,邊尋脫身之法。
火光漸升,在蒼茫夜色中如同肆虐的獠牙,夜風(fēng)刮過,四野蕭瑟,仿如臨淵。明舒腦中頓亂,一瞬間如同置身懸崖,火光遙遙追來……零星畫面像碎片般閃過,她來不及細(xì)想,已經(jīng)與陸徜退到了另一側(cè)邊緣。
二人同時踏上高臺南邊沿,那處本是陸徜行四方拜禮的位置,沒等陸徜想出對策,腳下就傳來一聲木頭斷裂的“噼啪”聲。
高臺邊緣位置連帶著護(hù)欄一起驟然斷裂,陸徜與明舒腳底一陷,跌下高臺。
風(fēng)聲自耳畔呼嘯而過,墜落的感覺似乎喚醒了什么,明舒腦中一片混亂。
“抱緊我!”陸徜還是冷靜,他單手摟住明舒腰肢,另一手緊緊攥住了一條掛在高臺這側(cè)未被燒到的經(jīng)幡,借著經(jīng)幡的繩子帶著明舒往下落去。
明舒憑著求生本能摟陸徜脖子,連害怕的機(jī)會都沒有,就跟著他一起順繩子落下,直到約一丈高時,火舌終于舔上這條繩子。
繩子瞬間被燒斷,陸徜雙手齊擁,只將明舒摟進(jìn)懷中,以身軀護(hù)住,帶著她重重落到高臺下所設(shè)的祭品案上。木案從中被砸裂,陸徜的手吃痛,力道松懈,明舒便從他懷中滾出。
“明舒……”
所幸剩余高度并不算高,應(yīng)該不會致命,陸徜已搖搖晃晃站起,朝明舒走去。
明舒卻沒有任何聲音。
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景物一片模樣,她看不清陸徜,耳邊只有囂鬧的聲音,還有刀刃的錚鳴……
對,刀刃。
染著血,從記憶深處探出。
————
盂蘭盆節(jié)進(jìn)入尾聲,可還未完全過去,街上的人家正在門口燒紙衣,紙灰飄飄揚揚飛了滿天……
街尾的大樹底下拴著幾匹不知哪里來的馬悠閑地?fù)u著尾巴,過了不知多久,幾個身著黑色勁衫的夜行者帶著個婦人疾行到此地。
“應(yīng)該安全了,速歸�!笨此剖最I(lǐng)的黑衣人開口道,又沉聲向那婦人,“我先扶你上馬�!�
周秀清哪有置喙的余地,不過聽?wèi){擺布,從一伙來歷不明的人手中,落到另一伙來歷不明的人手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頭,只要能保住自己這條命,她沒什么不愿意的。
那人先將周秀清扶上高馬,再低聲與手下吩咐。
只這一句話的功夫,沉沉夜色中一只羽箭“咻”地劃破長空,準(zhǔn)確無誤地沒入周秀清心房。
周秀清倏地瞪大雙眸,死死盯著漆黑夜色,手緩緩撫上心口。
“老大,有刺客!”有人驚叫起來。
“先救人!”首領(lǐng)喝道。
四周的響動大起來,周秀清的瞳孔逐漸散開,很快便再聽不到聲音。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
明舒走在一片黑暗中,渾渾噩噩不知去往哪里。她有些害怕,左顧右盼尋找陸徜身影。
“阿兄……”她仍喚他作兄長。
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明明記得,她踏上高臺尋找陸徜,可為什么她又出現(xiàn)在這里?
好像有人不慎引燃了經(jīng)幡,燒到了禪臺,她跑啊跑,逃到陸徜身邊,然后呢……
然后陸徜和她一起掉下了禪臺。
風(fēng)聲呼嘯而過,底下是漆黑一片的深淵,她覺得自己落下的并非禪臺,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草木簌簌作響,四周充斥的人聲全都變成了匆促的腳步。
“搜,格殺勿論�!�
黑暗里有男人粗沉的喝聲響起,而黑暗似被這聲音劃破,火把的光芒蜿蜒追在身后,四周景象頓換,成了樹影憧憧的深山,前方便是懸崖,而后面是染血的刀刃,她逃無可逃,縱身躍下……
山影又是一換,四周頓亮,穿金戴玉的男人站在富貴華麗的房間內(nèi)哄她,她依舊不樂意地撇開臉,道:“阿爹,我不是同你說過,我和陸徜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那不是見你喜歡他……好了好了,不插手就不插手……”男人腆著肚子,生得很富態(tài),眼角眉梢全是無奈的寵溺。
阿爹啊……
她的阿爹?
是誰?
“我就是看不慣陸徜!”男人雖然妥協(xié),還是沒忍住罵她,“想我簡金海的女兒,簡家的大小姐,多少人爭著搶著求娶,他簡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簡家的大小姐?
她不是姓陸嗎?
她到底是誰?
華麗的房間又驟然消失,仿佛只是一個碎片。
她成了梳著兩個小抓髻的孩子,從母親身后探身,看著前面站著的男孩嗤嗤地笑。
那是……九歲的陸徜,他很瘦,也很靦腆,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她就想,她要打個招呼。
“小哥哥,我是簡明舒。明舒,就是月亮,阿娘說我是她的小月亮。”
是啊,簡明舒……
她姓簡,不姓陸。
她是簡家唯一的大小姐,簡明舒。
明舒眼睛倏地睜開,所有景象消失,只剩下眼前白色的帳頂。
第112章
兄長不再
半夜下起雨來,
雨聲嘩嘩不斷�;乩壬虾芏嗳撕龃賮砣�,留下濕漉漉的腳印子。
大相國寺禪臺的一把火結(jié)束了熱鬧了整日的盂蘭盆節(jié)。法會出事,龍顏震怒,
禁衛(wèi)軍、魏卓、大相國寺、工部……甚至于三皇子,
都難逃圣人怒火。
陸徜站在屋檐下,看著順著瓦片從屋檐落下的雨水。
滴滴答答,沒完沒了。
他身前站著面色沉凝的男人,
正半俯身向他小聲回稟事。
周秀清出事了,
萬般籌謀功虧一匱。
“是屬下等辦事不利�!蹦腥朔A明事情經(jīng)過,
面有愧色道。
陸徜仍盯著雨水:“此人應(yīng)該跟蹤了你們很久才伺機(jī)出的手,一箭穿心,必殺周秀清。是我們疏忽大意了�!�
他以為他們的行蹤足夠隱秘,
沒想到依舊是落入他人之眼。
這個人,
應(yīng)該不是豫王和唐離的人,
他們沒有必要來這一出,況且能如此精準(zhǔn)出手,
必定跟蹤了他們很久,
就等這個滅口的機(jī)會。
真兇,
果然另有其人。
“那接下去……”那人問道。
“容后再議吧。”陸徜搖搖頭,
只揮手讓人退下。
事情走到這一步,
勝算幾乎全空,
局勢異常糟糕。
他有些疲憊,
轉(zhuǎn)身看了眼緊閉的屋門,
重振神色,輕輕推門而入。
屋里點著爐安神的香,
味道很淡,
明舒靜靜躺在床上,
還沒醒來。他踱到床畔,在床沿坐下,向她微微傾身,以指腹摩挲過她臉頰的輪廊,最后將一小縷發(fā)絲撥開,而后轉(zhuǎn)頭怔怔看著地面。
沒有外人,他不必再強(qiáng)撐出泰然自若的鎮(zhèn)定。
許是在高臺吹久了風(fēng),從眉心到后腦,都在突突抽疼,他將臉埋進(jìn)雙掌,良久,才發(fā)出聲長長嘆息。
床上的人,卻似乎有了些動靜。
他倏地放下手,轉(zhuǎn)身望去,見到明舒望著帳頂?shù)谋牬蟮碾p眸。
“明舒,你醒了?”他收斂情緒,向床頭又坐近些,柔聲問道。
她的眼眨也不眨,有些空洞,似乎陷在外人看不到的夢魘中。
“有哪兒不舒服?”陸徜又問。
他們運氣好,最后摔下的那段距離不算高,大夫檢查過,除了皮外傷外,并沒大礙,但陸徜還是擔(dān)心,明舒的頭受過傷,落下后又昏迷,也不知會不會勾起舊傷。
明舒動了動,想要坐起,陸徜忙將她扶起來,又在她背后塞了兩個軟枕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明舒?怎么了?”見她不言不語,陸徜又伸手撥開她散在胸前的亂發(fā),最后輕輕握住她交疊在被上的手,道,“我先給你倒杯水�!�
溫?zé)岬氖终茀s讓她仿如被刺猬蟄到般縮手,她似從大夢中醒來,轉(zhuǎn)頭看陸徜。
“陸哥哥,你為何會在這里?”她怔怔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陸徜的出現(xiàn)。
陸徜心頭猛地一跳,問道:“明舒,你喊我什么?”
陸哥哥……那是從前在江寧府里,她對他的舊稱。
明舒也看著他,腦中被凌亂的記憶充斥,過去和現(xiàn)成,錯亂渾噩。
她抱了抱頭,喃喃道:“不對……阿兄……陸徜……”
雜亂無章的畫面飛掠而過,疾速拼湊著她失去的從前。
“明舒?”陸徜見她痛苦迷亂的模樣,伸手鉗住她雙肩,“是不是頭又疼了?”
她目光落在被面上,頓了片刻忽將他的手拍開,抬頭問他:“你不是赴京趕考?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說清楚了……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分別時的場景歷歷在目,十年歡喜,只剩最后那句“君有遠(yuǎn)志,妾無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別再不逢……”
余生之年,他們不該相見的。
他們不該相見……
陸徜的手僵在半空,突然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她終究還是全部想起來了。
她又問他:“這是哪里?”
“這里是魏叔府上,你昨夜從禪臺上摔落,昏到現(xiàn)在。”
“魏叔……”明舒并不關(guān)心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仍喃喃著,“禁軍統(tǒng)領(lǐng)魏卓的府邸?”
陸舒點頭:“對”
“這兒……是汴京?”明舒眼底迷亂漸漸散開,直勾勾盯著陸徜問道,又自己回答,“我在云華山遇險,被你救下,認(rèn)你為兄,跟著你進(jìn)了京,變成陸明舒……”
空缺的記憶慢慢被銜接上,她卻越來越激動,頭也搖得越來越瘋狂。
“不可能……不可能……”她忽攥住陸徜手臂,“你告訴我,我在做夢。認(rèn)你為兄是夢,跟你進(jìn)京是夢,我們沒有相見,沒有重逢,我還在江寧縣,還在簡家,陪著我阿爹……我阿爹說他要替我另擇夫婿,他答應(yīng)了讓我自己挑,我們不會再見,不會!你是假的!汴京是假的!”
只有汴京的一切是夢,才能證明云華山上發(fā)生的事,她偷聽到的一切是假的,而簡家也仍舊好好的……
“明舒,你冷靜些�!标戓浞植磺遄约捍丝绦刂新系臒o邊痛楚,是因為她的痛苦還是她的話,如果他可以選擇,他情愿如她所想,讓他的存在與這段相扶的日子都成為一場虛夢,去換她夢醒后的完整。
然而,沒有如果。
明舒完全不聽他的勸慰,她掀開薄被,赤腳踩上地面,腳步踉蹌地向外沖,陸徜想扶她,亦被她甩開。她沖到門邊,用盡全身力量打開房門。
屋外的景象落入眼中——小小的院落,回廊下轉(zhuǎn)頭望來的下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她證明,這里并非江寧,并非簡家。
她忽然脫力,軟軟扶著門框。
陸徜只看到她眼眶里無聲滾落的淚珠。
一顆,一顆……像夜里這場雨,下得突然。
明舒沒有意識自己在哭,她只是木然開口:“我阿爹呢?”
陸徜頭一次意識到,這世間很多事是他無能為力的,比如她的痛。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痛苦,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到她……
見他沉默,她似乎心底有數(shù),又問:“簡家……一共死了多少人?”
“三十七口……”陸徜用盡畢生力量報出這個數(shù)字。
明舒狠狠攥緊門,指甲幾乎嵌入木頭。
“三十七……一個不剩啊……”她無法呼吸,淚水更是一顆接一顆落下。
除了她以外,全部死光。
“明舒……”
十年寒窗,空得一身詩文造詣,陸徜卻連一句能夠安慰她的話都想不出來。
任何一句話,在她的痛苦面前,都蒼白無力。
“出去……”明舒扶著門站定,道。
陸徜沒動。
“出去!”明舒加重語氣,“我讓你出去!”
她現(xiàn)在誰也不想見,誰的聲音都不想聽到。
“好,我出去。”陸徜邁到門外,又道,“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
話音未落,門便被她“砰”地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