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明舒,你隨我進(jìn)京的時日雖說不長,但在你心底,真就只剩恩情二字?”
明舒沒能拜下去,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她只是個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人,連一個稱呼,她都得斟酌再三才能出口。
他們不是兄妹,她叫阿兄不妥,他們也不是從前的陸徜與簡明舒,那聲“陸哥哥”,她再喚不出口,至于名字……那多少透著與眾不同的親昵,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除了一聲“大人”,她也不知能怎么喚他,就像他這個問題。
她沒有答案,并且,不想思考。
輕搖的出現(xiàn),打破明舒的沉默,她繞出桌子,接下輕搖送來的兩碗粥放到桌上,只淡淡道:“喝粥吧�!�
陸徜沒再追問,與她一道用粥。
沒人再開口,兩人都像完成任務(wù)般食不知味地喝了大半碗,來安忽然在屋外探頭探腦,想進(jìn)屋又不敢進(jìn)來的徘徊著。
“不叫進(jìn)來問問?”明舒知道這是來找陸徜的。
“不用了,定是魏叔派人來找我的�!�
一個下午,來安都已經(jīng)來了四五趟了,陸徜當(dāng)然知道怎么回事,不過他交代過不許任何人打撓他和明舒,因而來安不敢進(jìn)來。
明舒吃得差不多,將碗推開,又把散亂的卷宗收拾歸整到一起,問他:“你可撐得住?”
“你都撐得住,我又有何不可?”陸徜反問。
“那走吧�!泵魇嫫鹕�。
“去哪?”
“我陪你去見魏叔,把盂蘭法會的事了結(jié)一下�!泵魇娴�。畢竟沒人比她更清楚唐離的計劃,況且唐離設(shè)下這一局,也牽連到周秀清,與簡家案子亦有關(guān)系,她無論如何都要去。
————
天黑時分又下起雨來,雨夜中亮起的燈火,不止照亮了濕滑的路,也照出針毛般斜落的雨絲。陸徜與明舒二人各撐了把傘往外走去,明舒走得急,連路上的水洼也不愿避,一腳踏過,陸徜跟在她身后,瞧著她裹在雨絲中的背景。
她不喜歡撐傘,總嫌傘沉,先前每逢下雨但凡他在側(cè)時,她就愛躲進(jìn)他的傘下,帶著她的小小任性,笑著賴定不走。雖然是任性,但她只在他傘下蹭過傘,從來沒對第二人這樣過——遠(yuǎn)近親疏她分得很清楚。
那時的明舒,笑得像她的名字,一輪彎彎的小月亮。
往后,這樣的笑容,也不知還會興地在她臉出現(xiàn)。
思及此,陸徜心里忽然一陣無法言喻的抽疼。
明舒并無所覺,但她卻突然止步,望著前頭雨絲中匆匆回來的人。
曹海沒有撐傘在雨中急行,臉被雨撲得厲害,便用手掌囫圇擦了一把,瞧見陸徜和明舒,加快步伐迎面趕了過來。
“你來得正好,我替殿帥回來請你的。你要是再不趕去大相國寺,三殿下怕是要親自過來拿人了,快走快走�!辈芎R娏硕�,欣喜非常,又道,“陸娘子……你可好……”
“我不姓陸,姓簡�!泵魇媛曇粑⒗�。
“簡……”曹海怔了怔才反應(yīng)過來,“你這是想起來了?”
“嗯!”明舒淡道。
“那敢情太好了。”曹海大喜,撲在他臉上的雨聚成水滴流到眼睛里,他眨眨眼,模樣有些滑稽,“可想起什么沒有?”
陸徜眉心微蹙,剛想打斷他們的對話,便聽明舒回道:“沒有,除了高仕才和周秀清,我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第三人�!�
她說得斬釘截鐵,卻叫陸徜眉頭蹙得更緊。
第114章
革職
雨夜?jié)癯粒?br />
細(xì)密的雨聲敲打在車廂頂上,車內(nèi)也是一股潮濕氣,讓人不舒服。
陸徜與明舒分坐兩邊,
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陸徜正襟安坐,只是側(cè)頭望著明舒,
她雙手抱胸,
微微蜷著身體倚在車廂壁上,目光直落地面,
再也沒了從前意興盎然的精神頭。
“明舒,
那晚在水仙庵,除了周秀清和高仕才外,
你真的沒有其他發(fā)現(xiàn)嗎?”陸徜的聲音打破逼仄空間的沉默。
明舒握緊了拳頭,
卻未望向他,
很干脆地回答:“沒有!”
“可是剛才在屋里,你不是這么說的�!标戓洳]忘記自己問起此事時她的反應(yīng),
當(dāng)時他見她情緒失控并未追問,
可眼下她果斷的回答,
由不得他生疑。
“我當(dāng)時說什么了?”明舒反問。
“你說了‘不過’……”陸徜道。這是個轉(zhuǎn)折,但她最終沒有將轉(zhuǎn)折說出來。
“我想岔了而已。”明舒別開頭閉上眼,不再搭理他。
車?yán)镉只謴?fù)沉默,只剩雨水敲打車廂與車轱轆的聲響。明舒疲倦萬分,
想逼自己睡個覺養(yǎng)精蓄銳,
然而這覺始終沒能睡著。
閉上眼,就是那些她不曾見過的畫面,藉著想象鋪天蓋地的淹過來,
最終定格成簡金海死不瞑目的臉龐。
“啊——”
她尖叫著睜眼。
“明舒,
怎么了?”陸徜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到她身邊,
聽到她的尖叫忙轉(zhuǎn)身問道。
她目光里的驚恐過了片刻才漸漸消退,只剩下滿頭的汗。
“是不是做噩夢了?”陸徜想握住她顫抖的手。
馬車外傳來曹海讓停馬車的聲音,明舒沒讓陸徜握住自己的手,她拭了拭額上的汗,道:“到大相國寺了?”
陸徜點點頭,起身探出車廂。
“地上濕滑,慢點下來�!彼认埋R車,再伸手扶她。
明舒道了聲“多謝”卻沒扶他的手,自己提裙跳下馬車,徑直走進(jìn)大相國寺去,連傘也沒打。陸徜不及多想,拿起傘追上去。
————
出了火燒禪臺與兩樁人命,大相國寺早就被禁衛(wèi)軍嚴(yán)密包圍,百姓們都已散去,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進(jìn)不來,與盂蘭盆節(jié)那天的熱鬧相比,偌大寺院顯得格外空寂,再加上下了一天的雨,又添蕭瑟。
陸徜與明舒被帶到了北廂房見三皇子與魏卓,宋清沼與應(yīng)尋等人也都還留在寺中,并未離去。
見到陸徜和明舒,三皇子和魏卓明顯神情一松。在他們來之前,宋清沼與應(yīng)尋已將普渡會上發(fā)生的事并盧家的案子詳細(xì)說明了一遍。
現(xiàn)下兩案已并案審理。
簡單行過禮,明舒先開始交代唐離之死與盧家的案子,她是唯一一個在唐離死前和此人打過交道的,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等明舒將事件完整陳稟結(jié)束,宋清沼才補充道:“我能證明明舒之言。我趕到之時,謝熙與唐離氣息尚未斷絕,確是謝熙存著同歸于盡之意下的殺手。”語畢他又低聲一嘆,“其實離開松靈書院,革除參加科舉的資格又被貶為庶民后,謝熙已一蹶不振,終日藉酒消愁,再加上唐離利用他后離開的打擊,他整個人都……平時除了他母親接濟些銀錢外,偶爾幾個好友也會去看看他,但他很少見人。其實我前些日子剛?cè)ヌ酵^他,他的精神已經(jīng)不太對勁,照顧他的書童說,他每天都神神秘秘出門,從不讓人跟隨,也不知在外做什么,回來之后會躲在屋內(nèi)將房中東西砸得粉碎。我想……他那個時候起就在跟蹤唐離了,昨夜發(fā)生的事,并非他臨時起意。”
說完他看了眼明舒,復(fù)又開口:“不過也好在他的出現(xiàn),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事后我查過西禪房,有人在禪房內(nèi)的香爐中動了手腳,當(dāng)時在廂房內(nèi)休憩的人均都被迷暈,尤其盧家與當(dāng)年和蘇家案有牽連的幾府,甚至被鎖在內(nèi)室里,如果點燃屋后的草料,根本來不及救出�!�
想起此事,就連宋清沼也是一陣后怕。他母親當(dāng)時也在禪房內(nèi),他去的時候,許氏只說有些頭暈,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母親勞累過度所致,故也沒有打撓,只讓許氏繼續(xù)休息,他則出了禪房。
“也幸好能及時阻止放燈儀式,那批孔明燈確有問題,有半數(shù)以上動過手腳,恐怕飛到一半就要墜落,按當(dāng)日風(fēng)向掉落西禪房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引發(fā)火災(zāi)就是一場意外。”應(yīng)尋道。
這應(yīng)該是唐離最初的打算,但靠孔明燈始終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所以唐離親臨現(xiàn)場,打算如果孔明燈的計劃沒有成功,就改成人為縱火。
“荒唐!簡直荒唐!為了一己私仇,竟然設(shè)下如此毒計殃及無辜!”三皇子聽完不由拍案而起,震怒道。
魏卓倒是冷靜,又問:“按你們所說,禪臺之事,也是出自她的手筆?”
“我來說吧。”陸徜接口道,將自己受唐離威脅,勸服三皇子將計就計之事和盤托出。
“她想借她投靠之人的力量報仇,勢必要替那人出力,否則那人豈肯將力量借予唐離。威肋陸大人,讓三殿下登禪臺,既是她用以取信那人的計策,也是她報仇的手段,畢竟如果殿下真在禪臺發(fā)生意外,盧家也難辭其咎。她的布置,一箭三雕,是要將盧家趕盡殺絕罷了�!�
“可周秀清怎么又在他們手里?難道他們也與那樁案子有所牽聯(lián)?”
“應(yīng)該沒有�!被卮疬@個問題的,是明舒。
眾人俱是一愣,而后望向明舒。
“明舒想起來了�!标戓漭p道。
眾人皆大感詫異,難怪今夜的明舒與平時不同。
她進(jìn)屋這么久,連一個笑都沒露出過。
“明舒謝過三殿下、殿帥以及諸位對簡家案的關(guān)心�!泵魇嬲f著向眾人行了個禮,才又緩緩開口,“簡家的案子應(yīng)該與唐離投靠的那位沒有關(guān)系,否則那位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周秀清活到現(xiàn)在,還險些將這個重要證人送到我們手中�!�
若豫王牽聯(lián)進(jìn)簡家劫案,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滅口而非用以威脅陸徜,因為對真兇來說,周秀清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脅。
雖然沒有一個人指明豫王,但所有人皆心中有數(shù)。
“嗯,我認(rèn)同明舒看法。”陸徜附言道,“三殿下接手開封府對那位已構(gòu)成極大威脅,而簡家的案子又是三殿下親自向圣人陳情后接到的第一樁要案,若是辦得好,自能立威樹信,那位……想要阻攔也不足為奇�!�
阻攔趙景然立功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攪渾這灘水。
所以宋清沼的人才會在江寧遇到豫王手下,恐怕就是豫王得到風(fēng)聲后派入江寧的探子,再借陸徜之手,于京城外搶走周秀清,把這樁案攪得越發(fā)復(fù)雜。
“當(dāng)日明舒遇刺之事,料來也是因為那位將明舒的存在告訴高仕才的。高仕才做為主兇之一,知道明舒還活著,生恐罪行敗露,狗急跳墻派人入京行刺。”
這是當(dāng)初陸徜最迷惑的地方,就算他派去江寧的人打草驚蛇,但其中未涉明舒,高仕才不可能那么快得知明舒躲在京城且又是狀元的妹妹,當(dāng)時他亦疑心高仕才京中有靠,但現(xiàn)在看來,卻并非這么一回事。豫王也沒那么長的手,能伸到江寧去。
只是已經(jīng)無法確定在這件事上,唐離參與了幾分,是她的主意還是那位的主意了,但后來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肯定出自唐離之手。
“如此說來,這兩樁案子與簡家劫案并無關(guān)系,那簡家案的兇手……”趙景然蹙眉望向明舒。
魏卓與宋清沼也同時望向明舒。
明舒淡淡開口:“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只看到高仕才和周秀清,沒有看到其他人,也沒聽到第三個名字�!�
她聲音剛落,就見趙景然眼現(xiàn)失望。
陸徜心中卻是一痛,只道:“你沒對不起誰,這并非你的錯�!�
“明舒,案子查下去總能水落石出,這條路不通咱們再找其他路�!彼吻逭右鄿芈晞裎康馈�
魏卓沉聲道:“丫頭,放心吧,我們會找出真兇,還你家一個公道�!�
“謝謝�!泵魇娲诡^道。
趙景然也待勸她兩句,卻忽聞外面有人傳話,竟是圣人派內(nèi)侍出宮,傳召他入宮問話。
“三殿下先回吧,這里交給我了�!蔽鹤勘�。
圣人傳召,自不敢耽擱,趙景然整了整衣襟,帶著人匆匆離去。陸徜目送他離開,才向魏卓開口:“魏叔,謀害三皇子的證據(jù)可找到?”
雖然與簡家案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是謀害三皇子卻是板上釘釘?shù)氖�,總能揪出兇嫌來�?br />
怎料魏卓卻搖了頭:“禪臺被大火燒得干凈,你說的禪臺被人動過手腳會致人墜落的證據(jù)雖然已經(jīng)找不到,但工部那邊的排查倒是揪出了動手腳的兇徒。是負(fù)責(zé)搭建禪臺的木匠,有人買通他在榫卯上動過手腳,可他只能指證是柳婉兒所為�!�
“那柳婉兒呢?”
“已經(jīng)審問過柳婉兒,不過此人非同常人,用了刑依舊咬緊上線是唐離,再無其他人,一切皆聽唐離之命行事,可唐離已死,死無對證,唯一能夠說明問題的,就是唐離曾出入于那位身邊,但她也未得姬妾位份,很難直接指證。”魏卓道。
“魏叔,可審過柳婉兒?禪臺的那場火,是她安排的嗎?”明舒忽然道。
魏卓搖頭:“她只承認(rèn)禪臺動過手腳,但那場火她死也不肯承認(rèn),我亦審問過寺中僧人,并無疑點。那天能進(jìn)禪臺附近的人員,全由禁衛(wèi)軍一早查驗過身份,確認(rèn)沒問題后才放入的,外人嚴(yán)禁入內(nèi),出問題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場火,看起來確實像個意外。
明舒垂下了頭,并沒反駁。
那天到后來,出現(xiàn)了例外,不是嗎?
————
天越來越暗沉,雨也越下越大,嘩嘩雨聲不絕于耳。
一場案件分析耗盡眾人心神,天將明時分才到寺內(nèi)廂房暫做休憩。
似乎沒過多久,天就亮了,雨聲也停了,只剩屋檐的落水,滴滴答答。
陸徜只閉眼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來,披衣出屋時,院落中只有幾個僧人正在灑掃。明舒的房門緊閉著,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度過的。他在院中停頓片刻,往大雄寶殿走去。
寺院內(nèi)的日子并沒因為這些事的發(fā)生而有所變化,僧人們的早課照常,陸徜踏進(jìn)寶殿外的空庭時,早課結(jié)束的鐘聲正沉沉撞響。
燒毀的禪臺架子還未清走,四周的狼藉仍保留著當(dāng)日模樣,陸徜沿著四周走了一圈,最后踏上寶殿西側(cè)的閣樓。
閣樓有兩層,二層外有眺望風(fēng)景的長廊,是那天魏卓用來居高監(jiān)守全場的地方,陸徜走到長廊上,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刮得他鬢發(fā)紛飛。
他扶欄遠(yuǎn)眺,在這里站了約近半個時辰,才從上面下來,慢慢又踱回廂房,才剛走到禪院外,便與宮中傳旨的內(nèi)侍迎面撞上。
“開封府少尹陸徜接旨……”
旨意是圣人今早剛下的——假扮皇子登上禪臺,褻瀆神明,又有欺君之嫌,即日革除少尹之職……
“臣領(lǐng)旨,謝恩�!标戓涔蚪印�
起身之后,那內(nèi)持拍拍他的肩膀,留了句“好自為知”便離去,陸徜面上無異,轉(zhuǎn)頭卻見明舒的屋門已敞,她正扶門靜靜望來。
十載寒窗才換這出人頭地的機會,他本該仕途平坦,不該……不該是這個結(jié)果……
第115章
仍做兄妹?
陸徜來不及與明舒說上話,
她退回房中,將門當(dāng)著他的面關(guān)上。
“明舒,開開門。”陸徜的聲音與敲門聲一起急切響起,
“只是暫時革職而已,
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舒!明舒!”
明舒背頂著門緩緩跪下,
抱著雙膝蜷在門后,頭埋入膝間,雙拳攥得骨節(jié)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換了個人。
“明舒?”溫緩平和,是宋清沼的聲音。
明舒抬起頭,
深吸口氣,才站起身轉(zhuǎn)頭打開了門。門外果然站著宋清沼,
他正要出門之際被陸徜急切的喚聲給吸引過來的。陸徜退在宋清沼身后,目光凝在她身上。
“我沒事。”她絕口不問才剛聽到的事,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