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寧云簡想起那日她病重的險狀,不由沉默須臾,爾后低聲道:“拿來給朕�!�
祁銜清眼一閉心一橫,將信掏出來交給主子。
寧云簡帶著他和喬杳去到側屋,于上首坐下,一封封地看過去:“父親親啟,娘親親啟,長兄親啟,二姐親啟,三哥親啟,四姐親啟,文予親啟……”
看到最后一封,他如遭雷擊,喃喃重復:“文予親啟……”
寧云簡捏著那封信的兩根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忽輕聲問:“就這些了嗎?還有沒有別的信?”
喬杳垂首恭聲答道:“屬下已將木屋翻了三遍,沒有搜到第八封�!�
話音落下,側屋中一片寂靜。
微風卷動落葉,刮過庭院中冰涼的石磚,將蕭瑟的聲音送入屋中。
良久,寧云簡低低開口,仿若是在勸說他自己:“她怕朕發(fā)現她還活著,沒給朕寫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祁銜清和喬杳齊齊低下頭,不忍看主子此刻的神色。
寧云簡將其他信放在一旁,長指翻動間,拆了崔幼檸寫給裴文予的那封,抽出信箋,展開細看——
“幼檸舊病復發(fā),時日無多,憂君右腕舊傷,頗為懸念。恰南陽有徐姓名醫(yī),擅治筋骨,雖不愿再行醫(yī)救人,但仍予幼檸一紙良方,可緩君腕痛。良方與信一同送至,君可命府醫(yī)驗看。
君見此信之時,幼檸應已不在人世。君待幼檸至誠,幼檸深謝。望君切莫傷懷,亦莫南下尋吾埋骨處,愿君好自珍重,天寒添衣,肚餓用膳,歲歲康健。
幼檸絕筆�!�
寧云簡捏著信箋的長指輕輕發(fā)顫。
她喚那人文予,那人喚她幼檸。
她擔心那人右腕舊傷,特意求來藥方。
她對那人的一片情意銘記在心,恐其難過,怕其犯傻,憂其悲痛之下會不肯好好吃飯穿衣。
遺書有七封,其中六封都是她寫給自己血親的,獨這一封,給了裴文予,她曾經的未婚夫。
唯一的例外,給了裴文予。
想到此處,寧云簡眼眶驀地一紅,悲楚、委屈和妒意如浪濤奔騰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良久,他赤著眼眸低聲開口:“把那兩個婢子帶來,朕親自審�!�
*
崔幼檸這一覺睡得極香甜,直到天光大亮方緩緩睜開眼,卻猝不及防地撞入寧云簡沉如深潭的眸光之中。
她嚇了一跳,又見他臉色蒼白如雪,眼中卻有根根紅血絲,不由有些擔心,忙坐起身來湊過去:“云簡哥哥,你怎么了?”
寧云簡看她許久,卻并未回答,只是道:“先起來洗漱用早膳吧�!�
他此刻的語氣平靜卻略顯冷淡,半點不似昨夜為她暖身的溫柔。崔幼檸心里一咯噔,已有了猜測。
她斂眸起身,安安靜靜漱口凈臉。
女影衛(wèi)拿來了胭脂水粉和兩匣首飾。她如今身子太弱,不欲上妝,又恐首飾戴多了會累著,便只戴了幾朵小巧精致的簪花和一支玉釵。
她本是想挑成色差些的簪釵,但這里頭的每一件都不是凡品,即便是最不值錢的那一支,也是命宮中巧匠用上等美玉精心雕就的。
崔幼檸換上一身水紅秋裳,端坐在寧云簡對面用膳。
早膳自然豐盛美味,可崔幼檸心神不寧,只勉強將面前的雞絲粥喝完了。
寧云簡抬眼看了看她,淡聲道:“吃飽了?”
崔幼檸頷首:“嗯。”
寧云簡也放下碗,靜靜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地開口說道:“朕看了你給裴文予寫的信,也已審問過你的婢子�!�
崔幼檸俏臉頓時一白。
寧云簡細辨她神色,緩緩道:“阿檸猜到了�!�
崔幼檸臉色白得更厲害了些:“嗯�!�
“但朕還是想再問阿檸一遍�!睂幵坪喡曇羿硢�,“她們說,那徐大夫只在每年除夕前后出關,你為了求得那張藥方,便在雪地里足足站了七日,如今體寒虛弱、難以有孕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是真的嗎?”
崔幼檸低下頭不敢看他:“是�!�
寧云簡心如刀絞,只覺喉嚨應也被她刺了一刀,說話時才會這般疼:“那朕問你,你肯為他做到這地步,當真全然只是為了償還他的恩情,對他一絲情意都無嗎?”
崔幼檸櫻唇顫動:“沒有。”
“那你為何在信中囑他天寒添衣,肚餓用膳?”寧云簡輕聲質問。
崔幼檸櫻唇又顫了幾瞬:“他性子極倔,聽聞我假死這一年,他……”
見崔幼檸不敢說下去,寧云簡啞聲替她說完:“他思念成疾,日漸消瘦,是不是?”
他扯出一個笑來:“你擔心他的身子,是不是?”
崔幼檸渾身發(fā)冷,艱難道:“他畢竟救過我的命�!�
“朕知曉�!睂幵坪喛戳搜鬯l(fā)抖的嬌小身子,走過去將她帶到碳爐旁的杌凳處坐下,再拿了塊薄毯蓋她膝上,這才繼續(xù)開口,“朕是問你是否對他動過心�!�
崔幼檸身子暖和了些,情緒跟著冷靜下來:“沒有�!�
寧云簡靜靜看她片刻,忽地沒頭沒尾問了句:“他是何時救你的?”
崔幼檸不知他為何要問這個,當即一愣,下意識答道:“去年六月廿三�!�
“他的生辰是何時?”
“四月初九�!�
“他是何時向你提親的?”
“去年六月十二。”
寧云簡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你長兄的生辰是何時?”
崔幼檸一怔,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曉�!�
“你次兄的生辰是何時?”
“三月初十……或是三月十一?”
“那你可還記得你表兄的生辰?”
“九月初十?我有些忘了�!�
死寂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寧云簡才終于澀然開口:“阿檸一向不愛記這些東西,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住,如今卻連他提親和救你的日子都記得這般清楚。”
他臉色煞白,伸手輕撫崔幼檸的面頰,輕輕問她:“阿檸當殪崋真沒有喜歡過他嗎?”
兩行清淚自崔幼檸昂起的俏臉上滑落。她閉上眼,顫聲道:“我的確沒有動過心,但他因救我而傷了右腕,再也上不得戰(zhàn)場,我又已與他定親,所以便想日后好生待他,與他相敬如賓。”
好生待他,相敬如賓。
寧云簡輕輕道:“可是阿檸,朕見過你滿心滿眼都是朕的樣子。你捫心自問,若是十五歲前的你,能說得出想與旁人相敬如賓這種話嗎?”
崔幼檸的俏臉瞬間慘白如紙。
寧云簡一瞬間心痛欲死,卻笑了出來:“但朕能理解。你自幼鍥而不舍追逐了朕多少年,他便默默守了你多少年。他為你不惜悖逆裴氏世代不涉黨爭的祖訓,毅然投入二皇弟的陣營,后又犧牲前程救你性命,愛得這般熱烈而奮不顧身,自會讓阿檸覺得心疼。”
他知曉,崔幼檸不會在這種事上騙人,她對裴文予或許確實算不上是喜歡,但定然已被動搖。
若再給裴文予五年十年的時間,她或許從身到心都是裴文予的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既已答應將過去都忘了,便不該這般計較。
可這封信并非來自三年前,亦不是一年前,而是前天。
他壓抑再壓抑,終究還是忍不住攥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昂首正對自己,紅著眼睛聲聲質問:“那朕呢?”
“朕算什么?”
“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朕,為何卻在朕動心后對朕棄如敝履,甚而兩度下毒謀害,最后連心都要給別的男人?”
“朕在你眼里,就這般低賤不值嗎?”
崔幼檸淚流滿面,對自己的厭惡到了極點,驀地掙脫他的手,迅速跪地叩首大拜:“臣女人品低劣,實在不堪侍奉君王,請陛下賜死臣女,另擇賢后�!�
寧云簡怔怔看著地上跪著的嬌小身子,像是覺得極荒謬般地笑了出來:“你覺得朕是想聽你說這些?”
對著面前這張魂牽夢縈、失而復得的嬌顏,寧云簡幾欲哽咽,聲音頭一回帶了顫意:“就這么狠心,連哄一哄朕都不肯嗎?”
啃吻
聽到寧云簡最后一句話,崔幼檸眸中的自我厭惡驟然一凝,化為呆滯與茫然。
他方才說什么?
他要自己……哄他?
這種話,竟是從寧云簡口中說出來的?
崔幼檸怔愕不已,愣愣看著面前的男人。
寧云簡今日未著帝王服制,身上是一襲月白錦袍,上面用銀線繡了松竹暗紋,瞧過去清冷出塵,俊逸翩然,好似還是當初那個東宮太子。
崔幼檸的目光從他的衣袍移至那雙因傷心氣怒而通紅的眼眸。
與之對視的那一瞬,崔幼檸看見他的神色雖仍平靜冷然,那雙眼睛卻立時又紅了一些,其內是近乎不加掩飾的渴求。
崔幼檸不由心里一酸。
她從前總喜歡一邊抱他親他,一邊對他說那些不知羞的情話。寧云簡那時雖克己復禮、冷淡自持,但只要自己一撲上去,他就會忍不住嘴角微揚,眼睛亦如盛滿了漫天星光般明亮璀璨。
于是她便知曉,寧云簡雖嘴上不說,心里是喜歡自己黏著他的。
而她此刻離寧云簡很近,只要稍稍往前一湊,就能抱住他。
可今日之事終究是狠狠扎在他心間的一根尖刺,縱然今日平復了他的情緒,日后他每憶起一次,便會再疼一次。
她忽然想到,寧云簡在她身邊歡喜的日子,好似只有定情之后害他目盲之前的寥寥數月,以及北境下蠱前假意與他和好的那兩個月。
加起來,也不過半年而已。
她就好像是上天為寧云簡特意設下的一道劫難。與寧云簡定情之前,自己糾纏于他,讓他難堪;與寧云簡定情之后,自己成了表兄的一柄淬了毒的利刃,讓他身心俱傷。
而她甚至不能保證日后不再讓他難過。
良久,清風從窗欞鉆進來,將崔幼檸輕柔的聲音送入寧云簡耳中:“云簡哥哥。”
“嗯�!睂幵坪喠r低聲應她,“朕在聽。”
崔幼檸從腰間解下那枚玉佩放入寧云簡掌心,直直望著他的眼眸,輕輕道:“國務繁忙,你先回京吧,莫等我了。”
寧云簡不敢相信地看著手中的玉佩,許久后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忍著心間劇痛艱澀開口:“你這是何意?”
崔幼檸聲音輕輕:“我知曉,當初是因我在你找上門報復之前突然假死,你心中的恨意無處發(fā)泄,所以耿耿于懷。又因那具尸首被燒得焦黑可怖,你憶起我們那段曾經,難免會有些感傷。一年過后,恨意便淡去了許多,反而讓舊時的情愫占了上風,所以你在前兩日乍然得知我仍在世后,才會起了娶我的心思�!�
“可若我那時好生留在崔府,你應就不會心軟,或賜死或用刑,或貶我為奴為娼,干脆利落地了斷這份仇怨。”
“云簡哥哥,這樣想來,你或許只是執(zhí)念未消罷了。為了這份執(zhí)念而封我為后,還要為我擺平太后娘娘和朝臣,實在不值當。京中向來不缺出身名門、品貌非凡的貴女,從中隨便挑一個都比我溫柔善良,都比我令太后娘娘滿意、朝臣順服。你何必要為難自己,讓自己這般辛苦呢?”
“云簡哥哥是皇帝,于你而言放下過往自然不會太難,你只是沒想過要放下而已。你試一試,回京后擇一位賢妻。京中傾慕于你的女子很多,莫說京城,就是南陽也有許多,她們定會全心全意待你,而你亦是極溫柔的人,自然也能看見她們的好,日后帝后恩愛和睦,定會過得安然幸福。”
……
寧云簡怔怔聽崔幼檸否定自己對她的情意,聽她口口聲聲說著要他放下,要他另娶賢妻。
崔幼檸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扎在了他心上。寧云簡疼到恍惚時忍不住想:她難道非得把自己氣死才肯罷休嗎?
她說的蠢話太多,寧云簡一時間竟不知從哪句開始駁斥。想了又想,他終于開口:“你方才說,若你去年留在了崔府,朕會對你賜死用刑,讓你為奴為娼?”
“嗯�!�
寧云簡的眉心狠狠跳了幾下。他努力緩著聲線問道:“為何會這么想?”
“前年除夕,你說要同我清算;去年七夕,你說會向我一一討還;我醒后你質問我時也曾說過,你在蠱毒發(fā)作的那兩個月里,日夜都想著該如何折辱我�!�
“……”寧云簡忍耐道,“清算和討還并非是要對你賜死用刑,折辱你也不是想讓你為奴為娼�!币勒j
崔幼檸一愣:“那是何意?”
寧云簡薄唇緊抿,黑沉著臉看她許久,忽而妥協般閉了閉眼:“罷了,先不提此事。朕接著問你,你這般篤定朕能放下你,可若朕放不下呢?”
崔幼檸靜默幾息,忽地抬手解衣。
寧云簡眼睜睜看她動作,胸間那本就克制了五分的怒意瞬間全然消散,心跳驟然加劇,呼吸亦是粗重。
不多時崔幼檸的衣襟便已然敞開,露出里頭那件煙粉色兜衣。
寧云簡長睫輕顫,目光落在那柔美起伏的曲線和透著薄粉的玉膚之上,聲音低沉之中藏著幾分喑�。骸鞍庍@是要做什么?”
崔幼檸圈住他的脖頸,呵氣如蘭:“云簡哥哥試過便知阿檸并無特別之處,那時自然就會放下了。”
寧云簡聞言心中的旖旎瞬間散去一大半,胸腔里那顆心亦跟著一涼。他合上雙目,輕喚她名字:“阿檸�!�
“嗯?”
寧云簡用薄毯裹住她在空氣中戰(zhàn)栗的身軀,隱忍出言:“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崔幼檸怔然:“我……”
“朕要是能放下你,何至于被你害瞎了眼睛還肯相信你?何至于一聽說你與裴文予定親便跑去京城找你?何至于拼了命趕在你嫁去裴家前殺回京城?何至于在你假死后不管不顧母后勸說和朝臣諫言,硬扛著不立后納妃?何至于一聽你還活著就巴巴地過來救你?”
“你說朕是執(zhí)念未消,朕去年以為你死于烈火之時何嘗不希望自己對你只是執(zhí)念?那樣朕或許還能從中解脫�!�
說到此處,他憶起這一年的思念成魔,眼眸立時紅了:“你走得倒干脆,可有想過我會如何?”
“我……”崔幼檸低下頭去,“我以為你恨我,不會因此傷心。”
“你當真狠心�!睂幵坪唽⑺霊阎校堕_薄毯一角,露出那雪白柔圓的肩膀,低頭一寸寸向下吻去,“明明活著卻不告訴朕,病成那樣也不來找朕,昏睡前寫的信也沒有朕的份,醒來后見到朕也不抱朕親朕,亦不問朕過得如何、睡得可好、想不想你,口中心中都只有你的家人和婢女,半點朕的位置都沒有,今日見朕生氣難過,更是連哄朕都不愿……”
他抬頭看著被自己啃吻到杏眸迷離的崔幼檸,不禁喉嚨一哽:“直到現在都還不哄�!�
崔幼檸勉強從被他欺侮的蕩漾悸動中清醒了兩分:“云簡哥哥要阿檸如何哄?”
哄
“云簡哥哥要阿檸如何哄?”
軟糯嬌柔的嗓音在屋中響起,碳爐內的溫度仿佛在這一瞬間驟然升高,叫人渾身燥熱、口渴難耐。
寧云簡默了須臾,雙臂微一用力,抱起懷中嬌軀走向床榻,意有所指道:“阿檸從前不是很會哄人嗎?”
他擁著崔幼檸在床沿坐下,伸手拂落她身上裹著的薄毯。玉膚入目,寧云簡的眸光立時暗了暗。擔心崔幼檸冷,他低垂眼眸,為其穿好衣裳。
從前……
崔幼檸俏臉緋紅。那時自己性子張揚恣意,又貪慕寧云簡的容貌,所以也就定情初時的那半月還算矜持些,之后便什么樣的話都說得出口,什么樣的事都做得出來。
將他推倒在書案之上壓著親這種事,自己也是干過的。
寧云簡每每都被她鬧得招架不住,本是清冷端方的性子,生生被她捂熱了。
她回憶著花魁所授的技巧,圈住寧云簡的脖頸,瑩潤甜軟的粉唇落在他的額上,爾后一點一點往下親去,再于唇上廝磨許久,接著是下頜,最后貼上他頸部的凸起處,啟唇輕含。
寧云簡渾身僵住,覆在崔幼檸腰間的手不受控地發(fā)力鉗緊,雖極力壓抑,卻還是自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他心中的欲念已翻涌成海,可懷中之人卻還在用不知危險地用那濕軟暖嫩哄著自己,仿若剛修煉成形的妖魅,明明單純嬌憨,可又帶著天生的媚色。
懷里的小妖精逗弄夠了之后并未給他平復心緒的機會,而是貼在他耳邊輕輕喚著:“云簡哥哥,寧云簡,云簡……”
她的聲嬌又溫柔,勾得人心口發(fā)癢。
這卻遠不是結束。她還捧著他的臉親了許久,邊親邊說如何愛他想他。
聽到心上人一聲聲道出愛意與思念,寧云簡眼尾頓時暈開緋色,手上驀地用力,啞聲道:“再說一遍�!�
崔幼檸被寧云簡掐得腰肢一軟,咬著唇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柔聲重復:“我愛你,云簡哥哥,我愛你�!�
又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