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崔幼檸怔了許久，澀然道?：“那?你何?時起的？”
寧云簡握著她?薄肩的力?道?稍緊：“卯時之?前�！�，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那?豈不是至多只歇三個時辰？甚至或許只有?兩個。
崔幼檸瞬間哽咽：“你當(dāng)真不要命了嗎？”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寧云簡沉默良久，低聲道?：“朕睡不著�！�
也不敢停歇。
每每閑下來，崔幼檸嬌俏的模樣和去年大火后那?具焦尸就在他腦中交錯浮現(xiàn)，令他即便不是在蠱毒發(fā)作的日子也劇痛難忍，只得伏首于御案前，用忙不完的政務(wù)麻痹自己?。
寧云簡凝望著崔幼檸微紅的眼睛，聲音微啞：“朕以后會愛惜自己?�！�
阿檸既回來了，自己?是該慢下腳步，若再像從前那?般不顧身子撲在國政上?，定會短壽。
他想活久一些?，與阿檸白頭到老。
*
用過晚膳，祁銜清走進(jìn)正屋，附在寧云簡耳邊壓低聲音稟報：“陛下，裴文?予說要見您�！�
寧云簡看了眼對面身旁坐著的崔幼檸，并未避開她?，用尋常音量回道?：“不見。”
崔幼檸一聽?便猜到了祁銜清說了什么，對上?寧云簡狀似鎮(zhèn)定的目光，她?落下一顆白子，輕聲催促：“該你走了�！�
寧云簡緊繃的下頜瞬間一松，唇角微揚(yáng)，瞥了眼棋盤，隨即執(zhí)棋而下。
待這盤棋走完，寧云簡望著心神不定的崔幼檸，忽而開口：“你對他仍覺愧疚，是不是？”
崔幼檸瞧不明白寧云簡此刻是不是在生氣，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你覺得他本是良臣，是因?為你才走到今天這地步，是不是？”
崔幼檸忐忑點(diǎn)頭：“嗯�！�
寧云簡指節(jié)在棋盤上?輕扣幾下，緩緩道?：“那?你想同他說清楚嗎？”
崔幼檸猶豫許久，正想說不必。裴文?予先前眼露殺意，顯是已?變了心性，自己?絕不能再去見他，免得讓他的執(zhí)念越來越深�？伤�?腦中卻在此時重重一震，神識仿若被?一只手抓住，耳邊又?聽?不見了，嘴巴不受控地說了句：“可以去嗎？”
寧云簡聽?了她?的回答后思忖片刻，心知裴文?予決計(jì)聽?不進(jìn)去她?的話，卻擔(dān)心崔幼檸會一直惦記此事，又?怕裴文?予若真的一世執(zhí)著，她?會后悔沒有?出言勸過。
更怕她?會覺得自己?心胸狹窄。
寧云簡雖不愿承認(rèn)，卻也知曉，此刻面前之?人已?非當(dāng)初的阿檸了。
若是曾經(jīng)那?個行事果決的阿檸，在知曉裴文?予執(zhí)念如此之?深后，便絕不會想要再見他，以免令其希望復(fù)燃。
當(dāng)時的阿檸，可是性情剛烈到能對著她?生父高喊“女?兒悖逆父親是不孝，但父親以骯臟手段謀害構(gòu)陷儲君，實(shí)乃不忠不義、愧對門楣、枉為人臣，不若父親與我一并去向列祖列宗請罪”的。
她?十四歲時就是因?著這番話，才險些?被?亂棍打死在崔氏家祠中。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徹底動?了心。
憶及當(dāng)年那?個身量嬌小卻極為倔強(qiáng)的她?，寧云簡不由晃了晃神，胸間泛起陣陣酸澀。
那?時他因?阿檸是崔氏女?，拒了她?近十年，每每看到她?便挪開目光，留給?她?的多是背影，如今他做夢都想再見一見那?個明艷愛笑、勇敢執(zhí)著的阿檸，卻做不到了。
寧云簡強(qiáng)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柔聲道?：“朕陪你走一趟�！�
裴文?予被?關(guān)在一間客房中。寧云簡不欲在吃住方面折磨人，是以此地雖遠(yuǎn)比不上?正屋，但也算寬敞舒適，桌上?還擺著內(nèi)監(jiān)給?他送的飯食，有?葷有?素。
寧云簡帶著崔幼檸坐在裴文?予對面，為確保無虞，讓兩個侍衛(wèi)守在裴文?予身后以便隨時將他制住，長?桌左右兩側(cè)亦站了兩排侍衛(wèi)，又?命祁銜清站在崔幼檸那?側(cè)。
裴文?予的目光追逐著崔幼檸，眼神哀傷至極。
寧云簡頓覺不適，強(qiáng)自忍耐，靠坐在圈椅上?，冷冷看著對面那?人。
要?dú)⑴嵛?予容易，可若惹得阿檸憐惜他，甚而在心里偷偷念他一世，未免太得不償失。
不若讓裴文?予安寧一世，阿檸知他過得不錯，便能放下心來。
只是聽?裴文?予哽咽提起過往，對著崔幼檸一遍遍說自己?有?多喜歡她?，寧云簡終是有?些?憋悶，在心里默默想著定要在送裴文?予去江南前著人打他一頓。
他將目光從裴文?予身上?挪開，偏頭去看身側(cè)坐著的崔幼檸，卻見她?正凝望著裴文?予，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動?容之?色，須臾，兩行清淚驀地從她?白皙光潔的臉頰滑落。
仿若一柄利劍直直穿入胸膛，寧云簡如玉俊顏霎時變得慘白。
他猛地攥住崔幼檸的肩，迫使她?側(cè)過頭看著自己?，聲音微顫：“阿檸？你……你這是何?意？”
見崔幼檸不答，寧云簡心中慌亂愈盛，再也不想叫她?留在此處，立時拽著她?往外走。
寧云簡此刻恨透了自己?。
他好不容易才重得阿檸，為何?要強(qiáng)裝大度？
不如當(dāng)個位高權(quán)重的妒夫，讓阿檸與那?人永遠(yuǎn)別再相見，也好過現(xiàn)在心碎欲死。
寧云簡剛將阿檸拉至門前，就聽?后面?zhèn)鱽砼嵛?予泣血般的一聲：“幼檸！”
他眼睜睜看著崔幼檸停步回頭，瞬間心如刀絞，欲將她?扯離，卻被?她?用盡全力?掙脫。
他怔怔看著她?的背影。
就在昨晚，他還在與阿檸做著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阿檸那?時雖嬌聲輕泣，卻一直在迎合他。
如今一見裴文?予，便甩開了他的手。
寧云簡想起去年七夕她?與裴文?予說笑同游，想起她?寫的遺書，想起前幾日她?因?為自己?要?dú)⑴嵛?予而毫不留情地扇了他兩巴掌。
他只覺整顆心都被?面前之?人掏出揉碎，疼得幾乎站不住，勉強(qiáng)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扣住崔幼檸的手腕，幾乎是在乞求：“夜深了，同朕回去安歇。”
崔幼檸又?開始掙扎，冷聲要他放手，寧云簡緊緊攥著她?不肯松開，卻見她?揚(yáng)起左手，狠狠朝自己?扇來。
在肖玉祿和屋中侍衛(wèi)含怒的驚呼聲中，寧云簡身形未挪動?半分，任憑那?只纖手扇落。
他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痛覺，因?為那?樣狠的力?道?落在自己?臉上?，卻感受不到半點(diǎn)疼意。
陣陣嗡鳴自耳邊傳來，眼前一陣黑一陣灰茫，喉間干澀，口中卻是腥甜。
他怔怔望著崔幼檸，瞬間心如死灰，渾身冰冷，如墜寒窖。
身后頓時傳來許多道?聲音：
“陛下……”
“大膽！”
“崔姑娘，適可而止！”
……
良久，寧云簡漠然側(cè)過頭去，目光掃過一臉心疼的肖玉祿和祁銜清，掃過怒而拔刀的那?群跟了自己?多年的侍衛(wèi)，最終落在裴文?予身上?。
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忠肝義膽的青年將軍此刻死死盯著他這個皇帝，眼底燃著怒氣與妒意。
好似他才是個那?破壞姻緣的惡人。
寧云簡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裴文?予，絕不能留了。
他要來祁銜清手中的劍，余光瞥見崔幼檸終于將腦袋轉(zhuǎn)了回來，昂首看向自己?。他心中一顫，最后一絲希冀在心底浮起，將目光移回崔幼檸臉上?，與之?對視的瞬間，卻聽?見她?懇求自己?：“放過文?予�！�
放過……文?予？
聞言，絕望如濃霧般襲來，徹底將他吞噬。
夜色寂寂，寧云簡沉默著看了崔幼檸許久，命人將她?帶離。
崔幼檸被?女?影衛(wèi)拖走之?前還在苦苦哀求他別殺裴文?予。他忽略心臟撕裂般的疼痛，木然望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這才回過頭，提劍走向裴文?予。
裴文?予怔怔看著從崔幼檸離去的方向。
他喜歡幼檸十余年，好不容易才用效忠熠王換得崔府同意嫁女?，并逼著她?父親將母蠱轉(zhuǎn)移到他體內(nèi)。
崔府同他說，幼檸體內(nèi)的蠱蟲比噬心蠱罕見得多，尋常蠱醫(yī)絕不可能查出來，又?再三保證蠱蟲絕對不會傷及幼檸的性命。但他知曉蠱蟲絕不是什么好東西，用多了定然會損傷幼檸的神志，是以不舍得控制她?太多回，更不敢像崔府那?樣逼她?去做她?極為抵抗的事。
他知道?自己?卑劣無恥，不敢奢求太多，只想讓幼檸嫁進(jìn)裴家，幫她?逃離崔府那?個魔窟，以免被?控制著去做更多惡事。
他只想同她?說說話，要她?關(guān)心自己?幾句。
更親密的事，他怕她?清醒后會哭，所以從來不舍得控制她?去做，情愿再耐心等十年。
去年六月廿三，他救了幼檸一命，雖廢了右手，但幼檸在他控制著蠱蟲讓她?同自己?說笑時，對蠱蟲的抗拒已?然弱了許多。
他原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甘來，滿心歡喜地幻想著或許幾年后她?無需蠱蟲控制便會主動?親近自己?，屆時便可將這害人的蠱蟲取出，以免傷她?身子。
可寧云簡卻在大婚前兩日殺回來了，讓他長?達(dá)十余年的付出等待瞬間成了空。
裴文?予收回目光，看著提劍走近的寧云簡，眼神復(fù)雜。
面前這人的確是個明君，以致他此番根本不需擔(dān)心家人會被?株連，畢竟裴氏世代忠于大昭，每一任家主都戰(zhàn)死疆場。寧云簡不會因?為他一人犯錯而殺盡忠將家眷。
自己?想在被?殺前狠狠羞辱寧云簡一回，讓他徹底死了對幼檸的心，卻還要借著他的仁德保全家人，郁氣只散了一半，剩下一半積壓在胸間，堵得他難受。
裴文?予看著寧云簡臉上?的巴掌印，心里舒服了幾分。
好在，有?人比自己?還難受。
*
正屋。
肖玉祿覷了眼在門外站了許久都未進(jìn)去的主子，只覺自己?這顆心也跟著悲涼起來。
陛下好不容易才歡喜了這么幾天，如今被?崔姑娘一巴掌直接打得心死了。
他不忍催促，連出聲都不敢，只陪著主子在外頭靜站。
不知過了多久，寧云簡終于動?了，邁步進(jìn)屋。
女?影衛(wèi)見主子回來，忙上?前稟報：“陛下，崔姑娘方才不知何?故暈了過去，到現(xiàn)在還未醒�！�
寧云簡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找不屈來看過了嗎？”
女?影衛(wèi)恭聲道?：“請?jiān)菏状笕丝催^了，說是一時急火攻心才暈了過去，喝藥后歇一歇便好了�！�
寧云簡靜靜看了窩在錦被?中的那?個嬌小身子許久才收回目光，淡聲吩咐：“請不屈再來看一眼�！�
見主子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都沒有?走過去看崔幼檸一眼，卻堅(jiān)持要醫(yī)術(shù)最精湛的沈不屈為她?看診，女?影衛(wèi)一時摸不準(zhǔn)主子如今對崔幼檸的態(tài)度。
被?女?影衛(wèi)找來的沈不屈看過崔幼檸后也和院首是一個說法。寧云簡微一頷首，只問了句崔幼檸何?時能醒便再不多言。
待沈不屈回去后，寧云簡看向肖玉祿：“把側(cè)屋收拾出來，朕今夜去那?兒睡。”
肖玉祿心里猛地一咯噔，好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應(yīng)下。
心知主子的心這回是真碎了一地，補(bǔ)都補(bǔ)不起來了，肖玉祿一邊指揮著人收拾側(cè)屋一邊默默嘆氣。
待側(cè)屋收拾好時已?至深夜，寧云簡往熏爐中加了一勺又?一勺自崔幼檸回來后便擱置了的安神香，爾后躺上?床，卻仍是睡不著。
他望著窗紙上?搖曳的竹影，驀地想起中秋前在南陽衙署，看到的好似也是這樣的景致。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失去了她?。
寧云簡翻過身面對里側(cè)，看著面前的墻。
門外卻在此時傳來動?靜，他皺了皺眉，聽?見肖玉祿問自己?：“陛下，您歇下了嗎？”
只一句，寧云簡便知是崔幼檸在外面。若非如此，肖玉祿絕不敢吵擾他歇息。
他閉上?雙眼，沒有?出聲。
屋外很快便又?安靜下來。
寧云簡靜靜再聽?了片刻，垂眸木然將錦被?往上?提了提，掩住半張臉。
門外卻又?傳來了動?靜。
這一回，有?人輕輕推開了他的門。
寧云簡眼睫重重顫了顫，聽?著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后身側(cè)微微塌陷了一塊。
纖細(xì)的藕臂從后圈上?他的腰，柔圓也在下一瞬緊緊貼了上?來。
馬車
崔幼檸緊緊摟著寧云簡，
側(cè)臉貼在他寬闊的背脊上。
裹狹著安神香的昏暗中，寧云簡啞聲開口：“為何還要抱朕？”
崔幼檸哽咽一瞬，將他抱得更緊了些：“云簡哥哥，
我?不知你還愿不愿信我?，
我?……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傷你，從來沒有。我……我喜歡了你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讓你也喜歡上我?，
怎么可能舍得傷你……”
她口口聲聲說著喜歡和舍不得傷他，
左臉?biāo)冗^的地方卻還在隱隱作痛，寧云簡一顆心如被生生撕裂，
鮮血從其中汩汩流出，
就連張嘴都能嘗到鐵銹腥甜：“朕何嘗不希望如此？”
寧云簡攫取崔幼檸的唇舌，追逐舔吮，
似欲將胸中的悲楚絕望都發(fā)泄在這個吻里，直到崔幼檸受不住了才將她放開，
輕聲道：“朕做夢都希望你仍如以前那?樣愛朕�！�
他看著杏眸含了水霧的崔幼檸，
自嘲一笑。
有時候自己也想不明白，
若阿檸喜歡他，
為何一次次狠心絕情；若不喜歡，為何每每與他親近時，阿檸輕易便?會在他身下渾身發(fā)軟、嬌吟嚶嚀。
就像昨晚她被自己狠鑿時雖一直哭著喊不要，
卻如柔弱藤蔓般緊緊攀著他，未曾脫離半分。
“你信我?�！贝抻讬幯�?淚一顆顆砸下來，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時而清醒時而渾渾噩噩，
不清醒時我?不知道自己了什么做了什么，清醒后才一一記起來，
我?不敢相信我?真會做出那?些事，可每一回，腦子?都替我?作了解釋。我?傷你雙目、給你下蠱、應(yīng)嫁裴文予，它告訴我?是為了助表兄奪嫡，是為了報答姑母的恩情和家族榮耀，我?上回打你，它告訴我?是為了保護(hù)裴文予，一時昏了頭才打了你……但這一回沒有了！”
崔幼檸抓住寧云簡的衣袖：“這一回它沒有告訴我?原因，我?也根本不想傷你�！�
她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從三年前就開始變笨，這些事情越來越想不清楚了……”
寧云簡看著崔幼檸，想到死去的裴文予，寒意從腳底緩緩傳至頭頂，直至渾身發(fā)冷。他將崔幼檸摟入懷中，顫抖著指尖輕輕撫著她后背：“莫怕，朕帶你找大夫�！�
*
沈不屈看著臉色凝重?的寧云簡，不由搖頭再搖頭。
方才他和三個隨行太醫(yī)以及當(dāng)?shù)厮奈恍M醫(yī)被傳召入正屋為崔幼檸看診，八位大夫都崔幼檸沒有半點(diǎn)異樣。
他想起崔幼檸第?一次用毒粉害人時，陛下就曾懷疑過是崔府給她下了惑亂心智的毒物，特意安插了大夫入崔府給崔幼檸診脈；第?二回崔幼檸下蠱后不久，陛下傷心之余又?懷疑崔府在她身上也種了蠱，便?在崔幼檸出游時命兩位女蠱醫(yī)設(shè)法接近她。
那?兩次派出去的人回來稟報時都崔幼檸沒有任何問?題，加上前兩日那?位蠱醫(yī)和今天他們八個，前前后后共十二位醫(yī)家看過都無事，陛下竟還愿相信崔幼檸的話。
剛剛陛下讓祁銜清連夜帶著圣旨回京將熠王押入血襟司嚴(yán)刑拷問?，然后又?命人將裴文予的尸首剖開查看里面是否有母蠱，如今已是翻找了三遍了，都未找到蠱蟲。
第?三遍時，陛下竟也過去跟著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