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壕狂笑?聲中,花一棠后退半步,斂去了臉上的神情,“凌司直,都聽到了吧?”
凌芝顏點頭:“明庶,調(diào)取近十年揚都及其周邊的重大命案卷宗和海捕文書。”
王壕瞳孔倏然縮了一下。
花一棠敲著?扇柄:“聽你的話,那黑|鬼臉應(yīng)該是江湖人,武功不弱,行事風(fēng)格張揚,在?綠林中定?有名號。我在?揚都也?算有些人脈,更不用說消息靈通的凈門,但我們皆未聽說揚都有這號人物,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此人在?揚都隱藏了他的江湖身份。”
“江湖人最重名聲,他既然做了這么大的案子,為何不敢說名號,甚至連臉都不敢露?”花一棠慢悠悠踱步,“原因也?不難猜,其一,他的江湖名聲并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搞不好是臭名昭著,其二,他身上十有八九還背著?其他人命官司。將這些條件連在?一起,他的身份簡直就是呼之欲出——”
說到這,花一棠正好轉(zhuǎn)到凌芝顏身前,瞟了他一眼。
凌芝顏實在?搞不懂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只能暫且配合,道,“朝廷發(fā)下海捕文書的重犯�!�
“如此一來就簡單了,只需根據(jù)此人的身形特點對照海捕文書的畫影圖形篩選比對,便能辨出此人真正的容貌,凈門和官府合作?搜索,查出他在?揚都的偽裝身份和藏身處那就是——”花一棠吐出四個字,“易、如、反、掌!”
王壕冷笑?:“花一棠,你是不是傻?每年朝廷發(fā)出海捕文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們查一年都查不出來!”
王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林隨安就知道,他已經(jīng)被花一棠繞進(jìn)去了。
這里沒有電腦,天?知道一份一份比對海捕文書要花費多長?時?間,這個道理花一棠不會不懂,但偏偏這么說,八成還有后招。
果?然,下一秒,就見花一棠啪一聲甩開扇子,得意道,“揚都人人皆知,我過目不忘,王長?老不會不知曉吧?”
王壕:“就憑你一人?”
花一棠:“就憑我一人,一個時?辰足矣。”
凌芝顏愕然,靳若驚呆了。
林隨安眼皮亂抖:好家伙,感情這家伙的后招就是吹牛?
“哈哈哈哈哈哈,”王壕大笑?,“果?然是揚都第?一紈绔,吹牛都不打草稿�!�
花一棠沒說話,只是笑?著?,俊麗的五官在?陰暗的獄堂中熠熠發(fā)光,那是從骨子里散出的無與倫比的自信。
王壕漸漸笑?不出來了。
“王壕,此時?早早招供,本?官或許可以酌情輕判,”凌芝顏持續(xù)加碼,“若待兇徒歸案,你的供詞可就一錢不值了。”
王壕梗著?脖子,“我……我早已經(jīng)生死之置于度外,我、我愿以我之身,換英雄之偉業(yè)!”
花一棠、凌芝顏的臉色沉了下來。
此人根本?就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瘋子。
豈料就在?此時?,林隨安突然笑?了,笑?聲在?獄堂里蕩起冷冷的回音,配上她忽明忽暗的瞳光,愈發(fā)詭異恐怖。
眾人皆是一驚,心道這小娘子莫不是又?要發(fā)飆?
“真是蠢得可笑?。”林隨安道,“王壕,難道你還未發(fā)現(xiàn),你才是那個被祭刀的人�!�
王壕:“什么?!”
“若那位英雄真如你所說武功蓋世,為何不敵幾?個衙吏和一個小白臉大理寺司直,只能倉皇逃走,你不覺得奇怪嗎?”
王壕:“自、自然是因為你們這些官府的走狗人多勢眾,以多欺少?——”
“那我呢?”林隨安指著?自己?,“我一個嬌弱的小娘子,竟然和這位武林高手對戰(zhàn)幾?十招還能全身而退,你覺得合理嗎?”
王壕神色微變,心中不由也?犯起了嘀咕。
根據(jù)他和林隨安交手的經(jīng)驗,這小娘子雖然有幾?分功夫,但比起那位顯然差了一大截,如此想來……的確不太對。
可惜王壕卻?不知,林隨安與他對戰(zhàn)之時?,已經(jīng)處于衰弱期,武功力氣?都打了個對折。
而聽到林隨安自貶的眾人,臉皮皆是隱隱抽動。
她居然有臉說她嬌弱?
林隨安:“我只說兩點事實。其一,對戰(zhàn)之時?,他明明與你近在?咫尺,且有余力,卻?從始至終沒幫你一次。其二,靳若和張長?老已經(jīng)查到你是內(nèi)奸的證據(jù)�!�
王壕臉色刷白。
“接下來,是我的推測�!绷蛛S安放慢了語速,“你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對他而言,你已是棄子,所以他打斗的時?候放水,逃走的時?候棄你于不顧,將你留給了官府,他便可趁機(jī)全身而退,找個地方摘了面具,搖身一變,又?是良民,官府找不到他,便只能把你當(dāng)做真兇交差,到時?案子一結(jié),他便安全了。幾?年后待此案淡去,他回到江湖,便可四處宣揚自己?的豐功偉績,而那時?的你,已經(jīng)成了他東山再起的墊腳石�!�
“一派胡言!這都是你編的!”
“這些都是我基于事實得出的推論�!绷蛛S安道,“有道是,畫人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對那人掏心掏肺,可他對你如何?不必我說,你心中最清楚�!�
說完這句,林隨安便不再說話,給王壕留下足夠的思考空間。
她很有信心,這一整套的“無中生有、挑撥離間、逐個擊破的攻心誘供計”是跟凌芝顏學(xué)的,王壕的心理防線已被花一棠說得搖搖欲墜,她再補(bǔ)上這一刀,定?能擊潰他對黑|鬼臉的信任。
王壕的臉越來越白,全身劇烈發(fā)抖,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足足經(jīng)過了半盞茶的激烈心理斗爭,全身肌肉頹然松懈,開口道:“他說他叫東晟,我們每次見面都在?卷玉坊的四時?茶肆�!�
終于撬開了他的嘴,眾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氣?。
凌芝顏抓緊時?機(jī)追問:“真名還是化名?”
“過所上的名字。但過所不知真假。”
花一棠:“哦?原來你查過他啊。”
王壕臉皮抖了抖,“他說以前做了不少?鋤強(qiáng)扶弱的義舉,被朝廷通緝,后來做了新身份,潛伏于揚都,伺機(jī)謀劃大事�!�
凌芝顏:“所謂的大事是什么?”
“他說揚都苦紈绔久矣,他要替天?行道�!�
花一棠嗤笑?一聲。
林隨安心中狂翻白眼:但凡有兩顆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這樣?。
“嚴(yán)鶴、白順和蔣宏文都是他殺的?”
“嚴(yán)鶴一案我并不知情。三日前他聯(lián)系我,說要去流月樓行事,讓我利用凈門的關(guān)系幫他傳遞消息給官府。”
“在?流月樓藏匿尸體的是東晁?”
王壕點頭。
“蔣宏文呢?”
“我?guī)退幚砹耸聿糠��!?br />
“人頭呢?”
“我沒見到,大約是他自己?處理的�!�
“你們?nèi)绾伪荛_的不良人和巡城衛(wèi)?”
“我只是依他的話行事,其余皆不知曉�!�
“今夜為何駕車招搖過市?”
“東晁說,要把事搞大一點�!�
“車上的焦尸是誰?”
“不知道。馬車上看到尸體的時?候,已經(jīng)被燒焦了�!�
“也?就是說,你只是幫他拋尸,并未參與殺人?”
“是�!�
“你們用何物運送尸體?”
“馬車�!�
“有什么特征?”
“流月樓的時?候,是白家的馬車,凌三坊和今夜都是普通馬車,隨處可見�!�
“馬匹呢?”
“每次都不一樣?,大約是租的�!�
“你們在?何處匯合?”
“蔣宏文的時?候是在?凌三坊外,他告訴我時?間地點,今夜是在?亥正時?分,京云坊外——”王壕頓了一下,猛地抬眼,“半年前,有一次他吃多了酒,曾說過一嘴,他在?京云坊有個鋪子�!�
“什么鋪子?”
“我不知道……”
花一棠又?嗤笑?一聲。
“我真不知道,”王壕眸光暗下,“如今想來,可能真如這位小娘子所說,我其實……并不了解他�!�
*
根據(jù)王壕的口供,凌芝顏命畫師描繪了東晁的畫影圖形,由明風(fēng)帶著?不良人迅速前往京云坊搜查,京云坊住戶八千有余,商鋪少?說也?有兩千,盡管有靳若和凈門的幫忙,查起來也?頗費時?間。
線索還是太少?,必須多管齊下。從府衙牢房出來,眾人又?馬不停蹄去了斂尸房,兩個仵作?已經(jīng)驗了許久,見到凌芝顏,嚇得冷汗都下來了,齊齊跪地,口呼無能。
“回稟凌司直,這具尸體損毀的太過嚴(yán)重,屬下、屬下還沒檢完……”
凌芝顏臉色不甚好看,“死因?”
仵作?:“不知�!�
“年齡?”
“不明�!�
“性別?”
“應(yīng)該是男的。”
“……”
林隨安繞著?尸臺轉(zhuǎn)了一圈,尸體黑如焦炭,體型也?因為焚燒變了形狀,不知內(nèi)部的臟腑——唉,就算臟腑尚存,以這個時?代的驗尸技術(shù),也?驗不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林隨安的目光投向了黑漆漆的頭顱,眼窩中沒有眼球,只有兩個幽深的黑洞。
這一次,她什么都沒看到。
看來無論有沒有眼球金手指都可以發(fā)動,但必須有頭顱,而且只有一次機(jī)會。
林隨安皺眉,細(xì)細(xì)回想之前金手指看到的景象,這一次畫面又?變回了原本?的清晰度,只是好死不死撞上了她的短板,文言文。
此人回憶里的應(yīng)該是一本?軸書,上面寫的“十酷”到底是什么鬼?看不懂啊!
“林隨安!”花一棠的聲音猝響在?耳邊,嚇得她一個激靈,就見花一棠雙眉微蹙道,“你臉色不太好�!�
經(jīng)過這焦頭爛額的一天?,若說不累,那肯定?是騙人的,尤其是之前戰(zhàn)斗身體失控后,詭異的疲乏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層層堆積,現(xiàn)在?的林隨安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全靠硬撐。
可此時?案情膠著?,所有人皆是連軸轉(zhuǎn),凌芝顏也?不知道多久沒睡,兩只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就連不著?調(diào)的花一棠都沒有半句怨言,她更不能臨陣脫逃。
林隨安吸了口氣?,“無妨�!�
花一棠眸光一動,突然哎呀呀叫了起來,“我胸悶氣?短頭痛腳癢眼花嘴干腹脹氣?,”腰肢一扭,扇端頂著?額角,擺個了身嬌肉貴的造型,“凌六郎,我一個紈绔,可經(jīng)不起你們這般沒日沒夜的折騰,趕緊準(zhǔn)備客房,我要歇著?!”
凌芝顏容色震驚,神似一張裂開的表情包,林隨安立刻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有些哭笑?不得。
這人……還真是……厚臉皮……
*
凌芝顏安排的園子位于后衙寅賓院,原本?是周太守為他準(zhǔn)備的臨時?宿舍,環(huán)境雅致,共有一間正廂,五間偏廂,明庶和明風(fēng)也?住在?此處,可相互照應(yīng)。
此時?明庶等人皆出門辦案,院中無人,十分幽靜,林隨安躺在?床上,明明身體累得要死,大腦卻?是異常興奮,金手指看到的記憶碎片好似走馬燈似得在?眼前晃來晃去,越想睡,越睡不著?。
足足挨了半個時?辰,林隨安放棄了,決定?起床去外面透透氣?。
打開門,水銀般的月光泄了一地,花一棠坐在?臺階上,潔白的衣袂如花瓣鋪綻,托著?他修長?的身姿。他仰著?頭,似乎在?賞月,又?似乎在?聽風(fēng),夜色從濃密的睫毛滾落,無聲勝有聲。
他不去睡覺,待在?她的門外想干嘛,難道想替她守門?
林隨安覺得這個想法很好笑?,不覺就笑?出了聲。
花一棠轉(zhuǎn)頭,臉皮皺成了個苦橘子,“你怎么起來了?”
林隨安撩袍坐到他身邊,“你也?沒睡。”
花一棠哼唧:“這兒的床太硬,我睡不慣。”
嫌棄的表情貨真價實,可顏值擺在?那,再配上月光濾鏡加成,愈發(fā)俊麗無雙。林隨安托著?腮幫子較有興趣欣賞起來。
花一棠表情不太自在?:“你盯著?我作?甚?”
“我在?想象某人六歲大鬧公堂時?的光輝形象�!�
“你你你怎么知道?”花一棠頓了一下,“定?是穆忠那個大嘴巴!”又?頓了一下,強(qiáng)自鎮(zhèn)定?搖起小扇子,“我當(dāng)時?雖然年幼,但也?是威震八方,正氣?盎然。”
你不是被大哥狠狠打了屁股嗎?林隨安心道。不過為了某揚都第?一紈绔的面子,她決定?不揭穿他了。
“你呢?”花一棠問。
“嗯?”
“你六歲時?在?做什么?喜歡什么?是什么樣?子?”
林隨安有些恍惚。
那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事兒了。
說出來大約會嚇到他吧。
“是你完全無法想象的生活�!绷蛛S安笑?著?說。
花一棠心臟撲通一聲,亂了節(jié)奏。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此時?此刻,她的笑?容是如此干凈無垢,卻?又?那般脆弱悲涼。
第32章
林隨安覺得花一棠是個很奇怪的?人。
大多數(shù)時候,
他的表現(xiàn)都是張揚、嘚瑟、欠揍,但偶爾會?有?那么一瞬間,會?露出奇怪的?表情——眉峰微蹙,
眼底緋紅,微微抿住唇角,
就好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
卻不肯喊疼,強(qiáng)忍著?。
就像現(xiàn)在,他忽然?放低了聲音,猶如清柔的?晨曦滑過露珠,“以后,絕不會再讓你過那般的日子�!�
林隨安:“……”
莫不是這家伙腦補(bǔ)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你……”林隨安斟酌詞句,“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花一棠:“英雄不問出處,
我懂。”
“哈?”
“你我是?搭檔,心照不宣,不必贅言。”
林隨安:“……”
她覺得很有?必要贅言一下!
花一棠突然?握住了林隨安胳膊,鄭重道?,
“信我!”
林隨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月光被風(fēng)吹得細(xì)碎,星星點點落在花一棠的?眼瞳里,
漂亮得猶如夢境,讓她不忍打破,
更不敢直視,只能挪開目光,佯裝觀賞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