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靳若:“咳咳咳咳咳!”
林隨安捏住腮幫子,強忍笑意。
柳管事在馬車外恭敬施禮。林隨安記得這個人,是花氏十三管事之一,負責西?南城區(qū),尋米行位置的時候提供了不?少線索。
“見過四郎�!�
“柳管事不?必多禮,是什么事?”
“今日?收鋪時,發(fā)現(xiàn)一處鋪子,頗為怪異,特來請四郎前去看?看?�!�
“鋪子在何處?”
“曉風坊�!�
“去看?看?�!�
馬車繼續(xù)前行,花一棠扇柄敲著手掌,神游天?外,腦袋隨著車身震動晃來晃去,又變成?了個車載不?倒翁。
林隨安也在思?考,但實在記不?起曉風坊在什么位置。
“也在西?南城區(qū)十二?坊之內(nèi),是馮氏的地盤,”靳若悄聲道,“花氏太可怕了,馮氏才剛倒臺,竟然就去收馮氏的鋪子了�!�
“馮氏的鋪子不?都被封了嗎?”
“封的都是造冊在案的,還有許多黑戶和歸屬不?明的小鋪子,府衙才懶得管呢�!�
林隨安砸吧了一下嘴巴:這個效率的確很可怕,但她一直和花一棠待在一起,并未聽到花一棠做出?收地盤的指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花氏原本的運作系統(tǒng)就是這般高效率。
“花氏家主是個什么樣的人?”林隨安問。
靳若:“現(xiàn)任花氏家主是花一棠的大哥,叫花一桓,是唯一能管住花一棠的人。”
林隨安倒吸涼氣:“那豈不?是——”
靳若:“很恐怖!”
*
柳管事說的鋪子位于曉風坊河滿子街三百四十六號,是一家果子行,十分不?起眼,花氏處理的非常低調(diào),從鋪子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異常,林隨安、花一棠和靳若從后門入鋪,鋪子掌柜和伙計跪在柜臺下,嚇得全身發(fā)抖,嘴里一直嘟囔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話。
柳管事引著二?人去了鋪子的偏宅,里面有一處小門,門口?守著幾個花氏的伙計,見到花一棠,齊齊施禮退出?。
柳管事小心推開門,一大團黃色的紙錢劈頭蓋臉飛了出?來,花一棠嗷一聲,林隨安掄起千凈一蕩,紙錢散落,露出?了屋內(nèi)的真容。
竟是一間靈堂,白?幔高懸,燭光搖曳,香煙彌漫,靈堂里沒有窗,面積很小,只能容兩個人站身,逼仄的空間里放了一面寬大的木案,密密麻麻供奉了上百張牌位,黑色底面,白?色的字跡在燭火中閃動跳躍,萬分滲人。
莫說花一棠,林隨安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花一棠探出?腦袋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神色微變,也顧不?得害怕了,徑直沖進去抓起一個牌位,瞧了一眼,又抓起一個,接連看?了五六個牌位,眸光沉了下去。
牌位上的字很是奇怪,并不?是人名,而是諸如“重煙,玄奉十二?年四月初八,年十一”、“紅妝坊,玄奉元年五月初六,年十歲”、“翠月坊,玄奉二?年八月二?十,年九歲”等?等?。
林隨安:“……”
揚都坊名?時間?年齡?什么鬼?!
花一棠吸了口?氣,盡量平復(fù)聲音,“回府衙�!�
*
當林隨安和花一棠扛著兩大包牌位風風火火回到府衙的時候,恰好遇到回府的凌芝顏,明庶和明風架著一個人,遮得嚴嚴實實,但林隨安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馮松。
凌芝顏的表情很精彩,震驚中透著疑惑,疑惑中參雜著欣喜,欣喜中又帶著點氣惱,花一棠的反應(yīng)直接多了,一陣風似得從凌芝顏身邊刮了過去,“凌六郎,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賬!”
“花一棠你?——”凌芝顏的聲音被遠遠甩到了身后,花一棠熟門熟路穿門過廊,徑直到了案牘堂。
案牘堂里,幾名書佐正?在例行工作,見到花一棠,皆是一頭霧水,別說他們了,林隨安也是不?明所以。
“來幫忙!”花一棠解開包袱,攤了一地的牌位,書佐們齊刷刷退后半步,花一棠掏出?一袋金葉子扔給他們,“按年份排列�!�
書佐們頓時大喜,立即行動起來,不?消片刻就將所有牌位排得整整齊齊,束手旁立,等?候調(diào)遣。
花一棠抓過紙筆,筆走龍蛇在紙上寫下一大串以“天?地玄黃,甲乙丙丁”形成?不?同排列組合的代碼,“將這些編號的卷宗全部拿過來!”
書佐們面面相覷:“回花四郎,這案牘堂的卷宗數(shù)量眾多,擺放位置又十分凌亂,我們實在是不?熟�!�
花一棠皺眉:“祁元笙不?在嗎?”
“他好幾天?沒睡,剛回家了。”
“抓回來!”
一個書佐提著袍子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還真把?祁元笙揪回來了,祁元笙發(fā)髻都亂了,掛著黑眼圈,兩眼布滿血絲,困得腳步都有些踉蹌,見到滿地牌位,頓時嚇醒了。
“這、這是作甚?!”
花一棠把?寫滿卷宗編號的紙甩給他,“找到這些卷宗�!�
祁元笙眸光震動,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垂首抱拳,轉(zhuǎn)身鉆入層層書架之中,幾位書佐一看?氣氛不?對,也忙跟在祁元笙身后幫忙,很快,便依次運出?案卷卷宗。
林隨安站在花一棠身邊,看?著他展開一卷又一卷,聽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讀出?卷宗上的記錄。
“玄啟十二?年三月初三,黃氏夫婦報官,幼女黃氏桃英于清歌坊走失,年八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jié)案。”
“玄奉元年六月十四,李氏報官,三女李丹于重煙坊走失,年七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jié)案。”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齊氏父子報官,幼女齊媛于市集走失,年八歲,不?良人遍尋一月不?得,結(jié)案�!�
“玄奉二?年九月初五,田氏報案,幼女田小妹于南春坊走失,年十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jié)案。”
“玄奉元年四月廿三……幼女走失,年十一……”
“玄啟十三年九月初三……幼女走失,年九歲……”
“玄奉三年七月初九……年十歲……”
“玄啟十二?年十月初十……年十歲……”
“玄奉四年五月三十……年十二?……”
林隨安看?著花一棠將那一卷一卷的卷宗放在了一面一面的牌位前方,一一對應(yīng),一個、兩個、五個、十個……足足一百七十六個……甚至還有更?多的牌位并沒有對應(yīng)的卷宗……
她豁然明白?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悲慟,交纏著涌入了五臟六腑,心臟如被烈火焚燒,身體如墜無底冰窖,冰火兩重天?的撕扯令她禁不?住發(fā)起抖來,眼底逼出?了滾燙的濕意。
窗外陽光灼目,將牌位的影子拉得很長,密密麻麻落在卷宗上,是冷森的墓碑,更?是埋藏多年的罪惡。
第39章
半個時辰后,
果?子行掌柜被帶到了的府衙花廳,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跪地嚎哭:“我招了!我全招了!求求花家四郎饒了我一家老�。 �
林隨安將千凈平放在膝蓋上,
聽著掌柜的陣陣哀嚎,心中毫無波瀾。從案牘堂的走到花廳,
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
她心中的怒火和悲慟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靜默的空白。仿佛少了什么東西,又仿佛多了什么東西。
花一棠面色鐵青,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姓甚名誰?平日以何為生?”
“小人朱四,我這三年是靠果子行賺錢的。”
“三年前呢?”
“就、就做些白牲的買賣。”
“何謂白牲?什么買賣?”
“白牲就是年紀不超過十二的良家女娃,”朱四吞了口口水,
“買賣就是拐了女娃兒,再賣出去�!�
雖然早已猜到,但?花一棠還是心頭一沉:“買家是誰?”
“我們這行有規(guī)矩,拐行、賣行,
分管拐和賣,中間人負責接頭,只有中間人知道買家是誰�!�
“中間人是誰?”
“我真不知道,
那人每次都罩著臉,壓著聲音說話——”掌柜抬頭看了眼花四郎,
一個哆嗦,“不過我知道,他肯定?是和揚都的權(quán)貴有關(guān)系,
他的靴子是鹿皮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
“權(quán)貴?你是說花氏嗎?”
“不不不不,
不是花氏�;ㄊ显鶕P都不過六七年時間,家主治家極嚴,做的又都是正經(jīng)的大買賣,自然不屑沾染這些東西�!�
朱四先拍了個馬屁,吞了口口水,瞄了瞄四周,見屋子里只有花一棠和一個小娘子,不由放下心來,“若真說起來,揚都因為有花氏坐鎮(zhèn),這種生意反而是最少的,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像安都,那才是——嗐!其實歷朝歷代都一個樣,那些權(quán)貴都有些小嗜好,賤民他們看不上,只愛良民出身的女娃,尤其是年幼的,最是干凈,玩起來最是爽快——”
花一棠:“住口!”
“嗖!”一道利風擦著朱四的頭頂掃了過去,他只覺頭皮一涼,發(fā)髻掉到了地上,滿頭亂發(fā)糊了一臉,嚇得?屁滾尿流,連連磕頭,“小娘子饒命!小娘子饒命!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些權(quán)貴真真兒不是人啊,我也是窮得?活不下去了,才做了這喪天良的勾當,每每思?及此事?,如業(yè)火焚心,所以才為那些娃兒立了牌位,只望她們能早日投胎,下輩子莫要做人了……”
朱四說不下去了,他覺得?屋里冷得?厲害,后脖頸冰涼一片,明?明?沒有東西,卻感?覺有柄刀逼住了他。他抬頭瞄了一眼,花一棠瞳光赤紅,臉色森寒,旁邊的小娘子表情很平靜——但?他卻覺得?那平靜表情下藏著的東西更為駭人。
小娘子開口了:“還有哪些人做這個買賣?他們都是誰?現(xiàn)在在哪?”
朱四連連抹汗:“這我真不知道,做這種買賣的用的都是假身份,誰也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而且三年前我就洗手不干了,人手早就散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說不出來啊!”
“為何三年前不做了?”
“因為……”朱四似乎難以啟齒,“馮氏的人突然傳出話來,不讓做了�!�
花一棠眸光一閃:“馮氏?!”
朱四:“馮氏雖不及花氏富貴,但?馮氏朝中有人啊,還和周太守有私交,馮氏放話,我們?nèi)f萬不敢違逆。馮氏還給了筆安家費,好多?人離了揚都,從此杳無音信,我舍不下置辦的產(chǎn)業(yè),跑到外?縣躲了半年,又溜了回?來,改名換姓,開了果?子行……”說到這,朱四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起來,“四郎啊,我這三年來可是本?本?分分的買賣人,再未做過白牲的買賣,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毫不知情啊嗚嗚嗚!”
花一棠攥緊手里的折扇,扇柄咔噠一聲,裂開了。
靳若查到了朱四住處,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花氏手里,斷然不敢撒謊。這個案子,線索斷了。
突然,林隨安站起身,問了一句話:“你設(shè)那些牌位,是知道那些女娃都死了嗎?”
朱四連連磕頭:“我們這一行都知道……白牲、白牲都是活不了的……”
“她們的尸身呢?”
“小人不知道!真不知道!”
林隨安點了點頭,表情異常平靜:“我明?白了�!�
花一棠怔怔看著林隨安出了門,背影融化在了陽光里,突然一個激靈跳起身,奪門追出,門外?已經(jīng)沒了林隨安的身影,靳若和徐管事?正聊著天,看到花一棠都很詫異。
靳若:“這么快審?fù)炅�?�?br />
花一棠:“林隨安呢?”
“走了�!�
“往哪個方向?”
“出院子直走。”靳若很納悶,“是去如廁了吧?”
“她剛剛神?色如何?”
靳若和徐管事?對?視一眼,“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大了!雖然她和發(fā)飆的境況完全不同?,但?花一棠卻心慌的厲害,心頭一動,朝著寅賓院拔足狂奔。
*
林隨安走進寅賓院,推門,看到了正在施針的月大夫,床上的馮愉義和白順依然昏迷不醒,床邊多?出了一張椅子,一張小木案,案頭的筆墨還未收起,顯然剛剛有人在這兒寫過什么東西。
“凌司直和馮松來過了?”林隨安問。
月大夫:“剛走一會兒�!�
“馮松寫了供詞?”
月大夫冷笑一聲,下手重?了三分,“我一個大夫,看不懂,也聽不懂。”
看來凌芝顏已經(jīng)和馮松做完了交易,用馮愉義的性命換了暗塾的線索。
林隨安上前,看著馮愉義的臉,“他什么時候能死?”
月大夫拔出針,哼了一聲,“他不能死了�!�
胸口空蕩蕩的地方不知道被什么東西震了一下,林隨安吸了口氣,穩(wěn)住心神?,“月大夫,您之前說服用五石散后,心|燥需泄|火,體力轉(zhuǎn)強,能詳細說說嗎?”
月大夫終于正眼看向了林隨安,神?色詫異,“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娃,問這個做什么?”
“請直說�!�
月大夫躊躇片刻,“簡單的說,就是燥|熱難|耐,急需交||合|泄|火,直到藥|性|泄|完方可。”
“需要多?長時間?”
“這可說不上……”
“交||合時是什么狀態(tài)?”
月大夫真有些說不下去了,偏偏眼前的丫頭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珠子,不偏不倚瞅著她,讓她避無可避。
“欲|仙|欲|死……吧……”
“具體呢?”林隨安追問,“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會是什么狀態(tài)?”
月大夫想?了想?,“我聽人說過,大約是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如臨仙境的感?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林隨安閉了閉眼,她終于明?白在嚴鶴和蔣宏文記憶里看到的記憶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他們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看到的景象,所以,好似蒙了一層白霧,而那些尖銳的慘叫,染血的牙齒——甚至還未長出全部的恒牙,都來自于年幼的女童。
她們就是……朱四口中的白牲。
尸體的回?憶不會騙人,嚴鶴和蔣宏文的回?憶幾乎相同?,他們都買過白牲,嚴鶴和蔣宏文都是馮愉義的走狗,馮愉義肯定?也買過……林隨安攥緊手指,那么馮氏嚴令散去所有拐賣團體,只有一個可能——因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替他們的兒子掩蓋罪行,毀滅證據(jù)。
拐賣團體的那些人或許是遠走他鄉(xiāng),更有可能是被滅了口。
朱四能活下來,大約只是運氣好。
但?是朱四知道的太少了,線索斷了,更沒有指向馮氏的證據(jù),于此相對?的,朱四的話反而能證明?馮氏是鏟除拐賣團體的大善人。
真是諷刺!
林隨安目光轉(zhuǎn)向了床上的馮愉義,她對?此人一直沒什么印象,現(xiàn)在看來,顴骨高凸,面色青白,只是個能喘氣的尸體罷了。
若是他和白順死了,她的金手指是不是能看到更多?東西,是不是能找到更多?線索?那些女娃會不會還有活著的呢?就算……就算她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她們的尸體呢?
四周的空氣變得?異常粘稠,似乎時間也慢了下來,林隨安聽到馮愉義肺部茍延殘喘的呼吸聲,那么微弱,甚至不需要千凈,只需要輕輕捂住他的口鼻——
“林隨安!”身后咚一聲巨響,一個人影帶著溫軟的陽光撞了進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還好吧?!”
花一棠的聲音鉆進耳膜,林隨安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伸出了手,手掌距離馮愉義的口鼻不到三寸。月大夫嚇得?臉色刷白。
“你……”“花一棠仔細觀察著林隨安的神?色,“又不舒服了?”
林隨安感?受了一下手指的溫度,搖頭,“我很好�!�
這一次,她的身體并?沒有失控,也沒有那種詭異的顫栗感?,她只是單純地……想?殺了馮愉義。
“不可!”花一棠低聲道,他的手攥得?林隨安手腕隱隱作痛,“不值!”
“他們都買過白牲……”林隨安慢慢說著,她知道自己的話沒有邏輯,而且越來越?jīng)]有邏輯,“那些孩子,乳牙還沒換完,還只是孩子,很小的孩子……她們都死了嗎?她們的尸體呢?她們的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