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逃出?山林的時候,遇到了埋伏。那人全身浴血,所向睥睨,笑著跟我?:小屁孩,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家……”
到這,花一棠沉默了下?來。
“然后呢?”林隨安輕聲問。
“然后……”花一棠的聲音好似一片浮光在空氣中忽上忽下?,“我?再一次醒來,已?經(jīng)躺在了花宅的床上,伊塔趴在床邊睡著了,我?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結(jié)束了。”
“花氏所有人都對此事?避口不?談,好像只?要?沒?人,就?沒?有發(fā)生過。我?也假裝忘了,這樣……大家都很好……”
“那個江湖人呢?”林隨安問。
“兄長,那人治好了傷,大笑著離去,沒?有收一文錢報酬,連名字都不?曾留下?,不?愧江湖英雄本色�!�
“可我?自?小見過太多的死人,看得出?來,那人當(dāng)時的出?血量,定是傷了要?害,活下?來的幾率很小�?晌�?還是想相信一次,相信他還活在某個地方,用他那把黑乎乎的丑刀行俠仗義……”
完這些,花一棠似乎用完了積攢十年的勇氣,慢慢垂下?了頭,夜明珠點點微光落在他的發(fā)絲上,像流淌的雪。
原來,對于花一棠來,華麗的衣衫就?代表他有飯吃,能好好活著,而昂貴的熏香,或許是壓制那段回憶中惡心氣味的唯一良藥。
林隨安感覺被自?己的肋骨勒得喘不?上氣,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探出?手,小心放在花一棠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
花一棠一顫,抬起了頭,濕漉漉的漂亮大眼睛里,倒映著林隨安通紅的眼眶。
花一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失敗了,林隨安嘆了口氣,倒了一盞茶塞過去,“多喝熱水,哭起來眼睛就?不?干了。”
花一棠眼中的水汽幾乎溢出?來,卻是真的笑了,“林隨安,你真是不?會話�!�
“咱們倆有你一個能言善道的就?夠了�!绷蛛S安松了口氣,真的,她真怕花一棠哭,對她這個半社恐來,安慰一個哭鼻子的,可比砍十個江洋大盜難多了。
“真的,”花一棠捧著茶盞,輕輕道,“我?很怕你會安慰我?。”
“�。俊�
“謝了�!�
“哈?”
“謝謝你聽我?這些�!�
“哦……”
屋外響起了更鼓聲,子時三?刻到了。
幾乎同一時間,院中響起了震天的銅鑼聲。
花一棠豁然起身,林隨安一掌拍開了房門,屋外的護院急沖了出?去,木夏急聲匯報,“四郎,是伊塔的警示信號!”
話音未落,青龍和白?虎同時跑了進來,一個喊“瓶子丟了!”一個叫“衣服沒?了!”
花一棠的臉黑了。
*
靳若坐在倉庫的臺階上,抓著一塊濕噠噠布巾暴躁擦臉,嘴里呸呸呸啐唾沫,“真是晦氣!”
伊塔瞪著倉庫門上被撬開的銅鎖,氣得眼睛變成了深藍色。
青龍朱雀白?虎玄武老老實實站在一邊,耷拉著腦袋,像四個做錯事?的小娃兒?。一眾護院更是不?敢吭聲,躲得老遠。
“怎么回事??”花一棠問。
伊塔指著屋頂,“上面,有人,斤哥去追,六個人影,開花了,斤哥摔了下?來,大家一起追,人沒?了!”
“是蓮花步!”靳若罵道,“他姥姥的,居然是真的云中月!我?當(dāng)時就?心道不?妙,猜可能是調(diào)虎離山,急忙趕回來,庫房的鎖已?經(jīng)開了,有個人影,我?沖上去,結(jié)果被灑了一臉的灰,云中月這個殺千刀的,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角兒?,居然用腐骨散這么下?三?濫的手法,也不?怕傳到江湖上被人笑話!”
林隨安蹲下?身,看了看靳若的臉,“什么腐骨散?有毒嗎?”
“動物腐爛風(fēng)干后燒成的灰,臭得要?命�!苯襞溃叭羰沁M到眼睛里,要?瞎好幾天,幸好我?江湖經(jīng)驗豐富,躲得快�!�
木夏快步從倉庫里走出?來,“查過了,丟了一尊越窯纏枝冰花紋雙耳瓷瓶,價格大約五百金�!�
好家伙!
林隨安捂住心口,感覺要?心梗了。
伊塔比比劃劃,“我?們、沒?找到人,回來,斤哥瞎了(靳若:我?沒?瞎�。�,鎖壞了,衣服沒?了!好氣!”
花一棠臉色變了,“所有衣服都沒?了?!”
伊塔擺手,“只?丟了一件�!�
花一棠松了口氣,“一件無妨的�!�
伊塔急得跳腳,“一件貴的!”
花一棠又緊張了,“丟了哪一件?!”
伊塔:“匣子里的,益都,四郎量身、畫圖、訂做的,老貴老貴的那件——”
木夏大驚失色:“臨晚鏡紗衣丟了嗎?!”
伊塔:“是噠!”
一庭死寂。
靳若:“臨什么晚什么紗什么衣?”
臨晚鏡紗衣?
林隨安撓腦門,這個名字怎么好像有點耳熟?不?過花一棠的衣服皆是用花里胡哨的詩詞歌賦命名,聽過也不?奇怪。
可除了她和靳若,其余人的表情都很是怪異,三?分尷尬,四分無奈,還有三?分不?上來是啥眼神?,花一棠默默舉起扇子遮住了臉,露出?兩只?通紅的耳朵。
林隨安:誒?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毫無預(yù)兆的,護院里突然有人爆笑出?聲,“臨晚鏡紗衣,我?沒?聽錯吧,臨晚鏡紗衣�。」�,我?的天吶,花四郎,你腦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啥,這是什么癖好啊啥哈哈哈哈哈哈——”
林隨安眸光一閃,身形順聲而動,瞬間到了大笑的護院身側(cè),千凈綠光一閃,橫了他的脖子。
所有護院都驚呆了,呼啦啦散開丈遠,那人笑得臉皮都皺了,腮幫子翹起了一大片人皮。
林隨安氣得腦瓜仁嗡嗡拉警報,“云中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撕云中月的臉皮,就?聽刺啦一聲,手里只?剩了一張人皮,地上多出?了一團衣服和頭發(fā),笑聲從高處飄了下?來,云中月蹲在尖尖的黑色飛檐上,掛上了那張銀色的面具,身后是一輪巨大的月亮。
“我?本來好端端的在家摳腳數(shù)錢,忽然聽弈城新冒出?個云中月,還以為又是千凈之主的杰作,不?曾想?yún)s是冤枉了林娘子�!痹浦性聵返�,“林隨安,這次咱倆可是一伙兒?的,干脆合作一把如何?”
*
小劇場
同一時間,方刻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床邊的桌案上,擺著從花一棠那搜刮來的超豪華琉璃缸,里面塞滿了花花綠綠的內(nèi)臟。
夢中的方刻很是得意:他就?不?信,這樣還有人敢來偷。
第231章
“啖狗屎!誰跟你這個殺千刀的賊偷是一伙兒!”花一棠大怒,
將手里的扇子?朝云中月砸了過去,當(dāng)然,被輕輕松松避開了。
花一棠更氣了,
又脫下一只靴子?扔出,“識相的速速將你偷的東西交出來,
否則——”
“否則凈門定然你在唐國寸步難行!”靳若吼道。
“天大的冤枉啊~~”云中月的語調(diào)帶著欠揍的波浪線,
“其一,越窯的破瓶子?又丑又重,我?根本?看不上,其二,我?又沒有花家四郎這般風(fēng)騷(花一棠扔出第二只靴子?)咳,風(fēng)雅的嗜好,要那臨晚鏡紗衣更是無用?——”
“唰——”林隨安拔出了千凈。
云中月一個激靈,
連連擺手,“別別別,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偷的!我?真是來看熱鬧,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呦,又有人來湊熱鬧了——”
門外一片亂糟糟,宋縣令率一隊不良人急吼吼沖了進來,
“聽說花宅也丟了東西,莫非又是云中月干的?!”
宋縣令這一打岔,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一眨眼的功夫,云中月就仿佛融化在月光中的云絲,
消失了。
宋縣令自然沒看到?云中月,只看到?花宅眾人如臨大敵的氣氛,
急得捶胸頓足,“哎呦呦,我?說什么來著,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想?不到?連名震天下的花家四郎也著了道,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臉皮一抖,瞬間換上無懈可擊的營業(yè)笑容,從?袖子?里摸出一把芳春庭梅的折扇,唰一聲甩開,“宋縣令不必憂心,一切盡在花某掌控之中�!�
宋縣令一怔,“花四郎此?言何意??”
“今夜之事,皆是花某的計劃�!被ㄒ惶孽庵姆讲�,小扇子?搖得吧嗒吧嗒,“日間,聽宋縣令敘述此?賊行徑,花某便推斷出,此?賊不但極為狡猾,且極可能有同?伙協(xié)同?作案。若有同?伙,僅僅擒住此?賊并不能抽丁拔楔,反而會留下后患,最好的辦法是引蛇出洞,直搗黃龍。所以?,花某便設(shè)下了三重陷阱。”
宋縣令蒙了,“三、三三重……陷阱?”
花一棠點頭,“第一重,花某特意?將越窯瓷器價值千金的消息散了出去,就是為了讓越窯瓷做餌�!�
“第二重,入夜后,花某在宅中布下天羅地網(wǎng),表面是為了防賊,實則是為了打消飛賊的戒心,花宅守衛(wèi)越嚴密,飛賊就越放心,誤以?為花某對他毫無辦法,只能被動防守,如此?,才能大膽前來行竊�!�
“第三重,花某在這天羅地網(wǎng)中特意?留下了一處生路,為的就是讓這飛賊可以?順利逃走?,然后,我?等便可追著飛賊一路尋到?他的老巢,到?時,自然可人贓并獲,斬草除根,天下太平�!�
宋縣令一拍大腿,“好計謀!不愧是花家四郎!”
花一棠微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木夏、伊塔、四圣和眾多花宅護院皆是滿面崇拜,靳若也有些懵,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所以?姓花的早就發(fā)現(xiàn)今夜偷東西的飛賊不是云中月,而且一早就設(shè)好了陷阱,請飛賊入甕,剛剛的言行也是陷阱的一部分——果然是一肚子?花花腸子?的紈绔,太過分了,竟然連自己人都騙!”
林隨安:“……”
靳若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腦子?不太靈光,花一棠隨便忽悠幾句,居然就信了。
花一棠這貨分明就是打腫臉充胖子?,強行挽尊——別的不說,就瞧他衣襟下的腳丫子?——鞋沒了,只剩了襪子?,每走?一步,腳指頭尷尬抓地,快抓出兩室一廳了——虧得衣袍寬大拖地,沒什么人看到?。
林隨安甚至能猜到?此?時花一棠的心聲:
錢可斷,血可流,花四郎的面子?不能丟!
宋縣令望著花一棠的眼神里滿是星星,“敢問?四郎,接下來該如何做?”
花一棠得意?一笑,“靳若何在?!”
靳若:“��?”
“宋縣令,這位便是名震唐國的凈門少門主靳若,辨痕追蹤之術(shù)獨步天下,任何人的足跡在他眼中皆無所遁形!”花一棠熱情介紹道。
宋縣令大喜:“天下竟有如此?奇人,當(dāng)真令宋某大開眼界!”
靳若樂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師父,你聽到?了沒,姓花的第一次叫我?少門主誒!”
林隨安:“為師與有榮焉�!�
花一棠做了個請的手勢,“有勞靳少門主了,請——”
靳若拽了拽衣襟,雄赳赳氣昂昂走?進庫房,甩出隨身攜帶的量繩,一寸一寸掃描地面的足跡。
宋縣令和一眾不良人甚是好奇,全聚在庫房外面,伸長脖子?圍觀,時不時發(fā)出兩聲贊嘆感慨。
花一棠長吁一口氣,飛快遞給木夏一個眼神,木夏心領(lǐng)神會,喚來侍從?送上新?的短靴,花一棠一瘸一拐走?到?避光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套上,木夏手持拂塵繞花一棠轉(zhuǎn)了一圈,掃去衣衫下擺粘的浮塵,替花一棠換上新?的香囊球,于是乎,又變成了香噴噴亮閃閃的揚都第一紈绔。
林隨安斜眼:裝,讓你裝。
花一棠干咳兩聲,裝作沒看見林隨安的鄙視,晃悠著站在的人群外圍,挺胸抬頭搖著扇子?,一副成竹在胸十?拿九穩(wěn)的模樣。
靳若果然沒讓人失望,不消片刻,就尋到?了線索,“找到?了!”快步走?出倉庫,“倉庫中有一處嶄新?的足跡,不屬于花宅中任何一個人,足尖足跟輪廓清晰,說明此?人并不會輕功,”頓了一下,“還真不是云中月。”
林隨安:果然。
宋縣令:“什么?不是云中月?!那、那那是誰?”
靳若:“足長四寸三分二,步距一尺八,據(jù)此?推算,此?人身高大約在五尺三到?六尺一之間,體重不超過一百斤�!�
花一棠:“也就是說,此?人身形矮小,而且很瘦�!�
林隨安:“可能追蹤到?逃跑路線?”
“我?記得當(dāng)時的人影往后宅方向去了�!苯羰疽�?大家讓開,蹲下身,手持火折子?,一步一步向前搜尋。
因為適才云中月?lián)v亂,院內(nèi)的足跡有些亂,這次靳若頗費了些時間,終于在后園的長廊下找到?了賊人的足跡,順著足印穿過后花園,過假山群,跨錦鯉池,繞過后廚房,一路追到?了柴房。
柴房后的雜草叢中,有一口井,井邊的草被踩塌了,靳若繞著轉(zhuǎn)了一圈,摸了摸井口,“賊人跳井了�!�
眾人愕然。靳若探頭往井里看了看,撿了塊石頭扔進去,噠噠噠的聲音落到?了底,沒有水的聲音。
“是口枯井,不深�!苯舴硪卉S而下,火折子?的光倏然消失在了井口。
宋縣令“啊”一聲,林隨安和花一棠忙圍了過去。
“有什么發(fā)現(xiàn)?”林隨安喊。
靳若的聲音遠遠傳了上來,“土很濕,這井應(yīng)該枯了沒多久……哎呦,這兒怎么有一堆泥巴——”
花一棠:“木夏!”
木夏快步上前,“回四郎,這井原本?是有水的,但不知為何,這半年來,水變得越來越澀,漸漸地就枯了�!�
“�。 本锏慕敉蝗唤辛艘宦�。
林隨安:“怎么了?!”
突然,一團粗麻繩拋出井口,宋縣令大喊,“快,幫忙拉人——”
還沒喊完,就見林隨安單手撈住麻繩,順勢纏上手臂,甩開膀子?向后一扯,靳若從?井里飛了出來,旋身落在了井壁上,小腿和手臂上全是泥。
宋縣令驚呆了,心道這小娘子?好大的力?氣!
靳若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花貓,表情很興奮,“師父,井壁上有個盜洞,是新?挖的。”
盜洞?
林隨安瞪大了眼睛:好家伙,換題材了?
靳若:“我?仔細看過洞內(nèi)的挖掘痕跡,錯不了,是陰司令人的挖的盜墓洞,難怪這賊偷神出鬼沒,原來不是飛賊,是地賊�!�
花一棠冷笑,“啖狗屎!區(qū)區(qū)一只地老鼠,竟然挖洞挖到?我?花四郎的地盤上了,真是找死!”
林隨安:“可能尋著盜洞找到?出口?”
“恐怕不行,”靳若搖頭,“洞口很窄,只有身形瘦小之人才能鉆進去,或者……會縮骨功的——”
說到?這,靳若目光不由掃向了四周,林隨安猜到?了靳若的想?法,這種時候,也許能找云中月幫忙——
花一棠重重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能判斷盜洞的方向嗎?”
靳若抬手指向東北方,“這邊。”
“甚好!”花一棠揚起?扇子?,拔高嗓門,“來人,全給我?刨了!”
宋縣令:“誒誒誒?!”
全能管家木夏再一次發(fā)揮了他完美的應(yīng)急事件處理能力?,不到?一刻鐘,花氏二百五十?宅五十?八名的護院盡數(shù)到?位,人手一柄鐵鍬,一聲令下,鐵鍬狂舞,塵土飛揚,頃刻間,掘地三尺深,枯井灰飛煙滅。
靳若全程密切跟蹤,時不時跳下坑去探探盜洞的方向,調(diào)整挖掘路線,花宅護衛(wèi)挖得熱火朝天,宋縣令看得目瞪口呆,一眾不良人被熱情的工作氣氛所感染,也紛紛下場開始刨土。
眾人從?柴房挖到?了馬廄,又從?馬廄挖到?了咸菜庫,咸菜庫后面就是花宅的院墻,花一棠自然不肯罷休,小扇子?一抖,挖掘大軍拆了院墻,一路挖到?了街上。
宋縣令汗都下來了,雖說這一坊都是花氏的地,前后左右都是花宅的鋪子?,但這么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正想?阻止,伊塔送來了兩包金葉子?,道:“四郎說,替弈城,修路噠,算他的�!�
宋縣令抄起?金葉子?揣進懷里,揮舞著雙臂吶喊助威,“兄弟們,上��!”
半條街挖空了,街巷盡頭是坊墻,坊墻根又是一口枯井,靳若示意?眾人停下來,在枯井邊溜達了一圈,猛地抬眼,手腳并用?翻墻落地,蹲下身,摸了摸地上殘留的干泥,笑了,起?身向前一指,“賊人去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