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老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應(yīng)誰,就只是條件反射地應(yīng)聲而已。
顧迎清被看得心里一驚,從來沒像這一刻這么害怕過。
好像那雙眼睛從看向她的這一刻開始,就啟動了倒計時。
顧迎清壓住喉間的哽咽:“爺爺,今天還好吧?這會兒有沒有哪里不太舒服?”
顧中敏花了會兒時間理解她話里的意思,隨后才搖搖頭。
顧迎清耐心等著,這才道:“那我們現(xiàn)在回家咯?”
“好,回�!甭犚娀丶遥欀忻裟樕喜庞辛朔稚癫�。
回到養(yǎng)老院那棟小樓,透析過程耗人,顧中敏每次回來都會睡一覺,這回也不例外。
安頓好爺爺,顧迎清在床邊留了會兒。
老人剛沾床,緩慢又沉重地呼了口長氣,然后閉上了眼睛。
他又瘦了很多,臉色蠟黃,只剩一層干癟的皮膚包裹著骨頭,兩頰和眼窩深深凹陷,眉毛頭發(fā)花白,連發(fā)質(zhì)看起來都變得柔軟了。
他睡得安靜,而不是安穩(wěn),除去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體,感受不到什么生命的痕跡。
房間被奶奶整理得干凈整潔。
顧迎清看向床頭柜,整齊擺放著臺燈、日常藥品還有一本藝術(shù)類書籍,書上擱著一副老花鏡,靠角落的地方擺著兩個相框。
照片一張是全家福,一張是幾十年前的黑白老照片,屬于年輕時的夫妻二人。
黑白照里的年輕男人俊秀儒雅,噙著笑意,手里摟著嬌憨美麗的妻子。
如果生命有一把刻度尺,那時的男人,才走過不到三分之一的距離。
還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追逐一切想要的東西。
時光如梭。
回來之后,奶奶倒是很快調(diào)整過來,見顧迎清站在床邊發(fā)愣,輕聲喊她,朝她招招手。
顧迎清抹了抹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的眼淚,帶上臥室門出去。
奶奶給她準(zhǔn)備了水果和自己烤的小蛋糕。
“我剛學(xué)的,好像是叫什么青檸芝士蛋糕,你嘗嘗。”
顧迎清坐在餐桌邊,撐著下巴低聲笑笑:“感覺回到了小時候�!�
她不敢回憶太多,對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人來說,最怕回憶。
可一個人的過去,像空氣,像呼吸,根本不用刻意揭開罩子才能觸摸得到。
從有記憶的童年開始,到少女時期,再到現(xiàn)在快要二十七歲的顧迎清活過的每個瞬間,不必刻意回憶,它就在那里。
在看到某個見過物件,聽到一句熟悉的話,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的時候,記憶的發(fā)條會自動撥回到對應(yīng)的過去。
顧迎清輕輕咬了一口蛋糕,人在哭和傷心的時候好像沒有味覺。
她看著奶奶,覺得很不公平,眼淚無聲地掉:“為什么天災(zāi)人禍,都要發(fā)生在我們家呢?”
人生漫漫有幾十年,憑什么她就只能過十六年的幸福日子?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時間停滯了,像是突然從被人悉心照料的溫室里拖到風(fēng)雨飄搖的露天野外,等她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成了家中唯一的頂梁柱。
等那一天到來,曾經(jīng)美滿的五口之家,就只剩她和奶奶了。
奶奶安慰她:“你爸媽去世的時候,我也恨過不止一次,為什么這種低概率的事情要發(fā)生在我們家?要是放在以前的農(nóng)村,會被人議論,說是上輩子造的孽,都是命�!�
“可我不信命,我只信大自然和人為。你爺爺以前跟我講過能量守恒定律,有得就會有失,有好運就有歹運,沒有人一直平順,也不會有人長居低谷�!�
“以前我們在農(nóng)村,小時候很苦,爸媽重男輕女,我也沒怎么讀過書�?晌液髞碛鲆娔銧敔�,他教我讀書習(xí)字,教我畫畫,教我欣賞情詩,給我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彌補了我小時候的受過的苦,填平了缺失的愛和教育�!�
“或許是我過去幾十年得到的太多,所以要被收走一部分。而你提前失去的,也會在將來以另一種方式填補回來。”
奶奶握住顧迎清的手,年輕時圓臉的老太太,年邁了也格外慈和,“而且你爺爺已經(jīng)八十一歲啦,就最后這幾年過得比較苦,生命的盡頭,痛苦是常態(tài)�!�
奶奶不常說這些,也很少這樣說話,因為她性格偏大大咧咧,她認(rèn)為這樣講話不僅矯情,還文縐縐。
只是不想看顧迎清太痛苦。
畢竟顧迎清還年輕,哪能要求她像一個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太太一樣豁達(dá)通透?
“你回去之后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不要總惦記著這邊,你還年輕,有自己的生活,還要繼續(xù)往前走�!�
顧迎清捂住臉,泣不成聲。
她心緒紊亂,突然冒出個念頭:有些事或許該說出來。
于是她也就真的說了:“奶奶,其實我和趙縉……”
奶奶聽她一提,見她語氣猶豫,忍不住截斷她:“哦這個事啊,你爺爺之前就跟我聊過,他覺得你們應(yīng)該分開了�!�
顧迎清愕然。
奶奶好笑:“我們又不傻,趙縉基本不來這邊,問起你也只會說跟他都好,卻道不出什么細(xì)節(jié)�!�
顧迎清心虛低頭,用甜品叉撥弄蛋糕跟紙托之間的縫隙。
“你們分手多久了?”
顧迎清心里還打鼓,對于老人敏銳的察覺里力有些畏懼,又拿不準(zhǔn)他們的接受能力,所以更多的事她還是不敢說。
不然,說她被趙縉設(shè)計和一個陌生男人生了孩子嗎?
說,不僅沒和趙縉在一起過,趙縉還差點殺了她嗎?
還是要說,這幾年她過得不人不鬼,現(xiàn)在趙縉仍如狼似虎盯著她,她得靠身體吸引一個男人,才能確保自身安全?
或許在老人看來,只要不涉及道德作風(fēng)的問題,正常男女朋友之間分手是正常的事,所以才會容易接受。
顧迎清千言萬語,最終只有一句:“挺久了�!�
“那你還喜歡他嗎?”奶奶想到她喜歡趙縉那么多年,怕她走不出來。
顧迎清搖頭,實話實說:“早放下他了。”
奶奶見狀又笑著逗她:“分手了就找新男朋友嘛,我們清清優(yōu)點多的是,走一個趙縉,還有比他更好的�!�
被奶奶開導(dǎo)了一會兒,顧迎清心情好了很多,撐著下巴吃蛋糕。
“你現(xiàn)在有沒有喜歡的人?或者追你的人?”
顧迎清心跳快了一拍,抿去唇上的蛋糕屑,低低說:“沒有�!�
第186章
像條狗
顧迎清說假話的時候,臉上會出現(xiàn)一種固定的表情:眼神閃爍,然后垂下眼簾,抿住唇,有時候因為緊張,耳尖還會發(fā)紅。
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
尤其是她皮膚白,什么都藏不住。
奶奶洞若觀火,心下立馬有了計較,“是那人不夠好,拿不出手?”
顧迎清下意識搖頭否認(rèn)。
那人,不能說他好,卻也不能說他不好。
她跟他之間,從來不是夠不夠好的問題,而是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跟他在一起的每個瞬間,都讓她覺得在活別人的人生,陌生又刺激,飄飄然像腳落不到實處一樣不真實。
這樣的日子不會一直屬于她,這個人也不會屬于她。
她從趙縉那里學(xué)到了一個道理,不要強行追逐自己接不住的東西。
顧迎清跟奶奶一起待著,心里逐漸寧靜,就不想走了。
賴到入夜,等爺爺醒來后,吃了晚飯才離開。
回到嘉楠夢苑的時候,已經(jīng)夜里十點過。
顧迎清到臥室換衣服,看見單人沙發(fā)上的男士襯衫西褲,是她昨天撿起來放那兒的。
她找了個紙袋,把衣物收進(jìn)去,準(zhǔn)備找時間送干洗。
**
程越生坐在車?yán)铮拥绞Y驍電話說人已經(jīng)安全到家了。
他應(yīng)了一句,掐了線,手機扔到中控臺。
隨后他把車開出院子,左轉(zhuǎn)進(jìn)入山道,另一輛車也緊跟其后,開出不遠(yuǎn)后停下。
兩輛黑色路虎一前一后,熄了燈停在山道上,靜靜等待。
程越生從扶手箱里找出煙和打火機,手捏著點燃的紙煙伸出窗,手臂曲肘搭在車門上。
不到兩分鐘,后面駛來一輛黑色賓利轎車。
飲泉路1號的山路容不下兩輛車錯車,來客,離客,在哪個院錯車,都會有工作人員在暗中調(diào)度。
因此趙縉的司機看見前面的大型SUV堵住去路,困惑地踩下剎車。
“怎么回事?”趙縉喝多了,靠著車座休憩。
司機如實相告:“前面有車堵住了�!�
趙縉半闔著眼,相當(dāng)不耐煩地踹了腳前座,“他媽的,你告訴我飲泉路1號堵車?”
助理推開車門下去查看情況。
前面路虎副駕下來一人,跟助理說車拋錨了,麻煩等一下。
話音剛落,那人立馬將助理雙手反剪,用力按在路虎車身上。
“我操!你們什么人?”助理猛烈掙扎起來,察覺車身震動,車門開關(guān),應(yīng)該是車上又下來了人。
身后那人高他半個頭,一把拽住他后腦勺的短發(fā),往后扯起他的頭,利落地往車上一撞,沉聲說:“閉嘴�!�
助理被撞得腦袋鈍痛,喝了酒本就暈,這么一撞,悶哼一聲幾乎失去意識。
車上又下來三個人,個個人高馬大,黑衣黑褲,戴著棒球帽,疾步走向賓利,要挾司機打開車門。
司機給有錢人開車,心如明鏡反應(yīng)快,料想恐怕是得罪人了,對方是有備而來。
“倒車倒車!”趙縉發(fā)覺不對,頓時酒醒大半。
司機已經(jīng)提起做出反應(yīng),想倒車逃離,誰知道車后又飛速開來一輛同樣的黑色路虎,砰地撞上車尾。
車身猛地重震,被撞得往前滑出半米!
外面的人敲了敲車窗玻璃,是要談?wù)劦囊馑肌?br />
趙縉舔了下唇,很快鎮(zhèn)定下來,讓司機降下車窗,看對方怎么說。
司機照辦。
陌生男人的聲音從車窗縫隙里鉆進(jìn)來:“麻煩趙總下車,耽誤您一分鐘�!�
趙縉穩(wěn)了十來秒鐘,伸手去拿手機。
外面一個男人從前擋風(fēng)玻璃看到他的動作,二話不說,直接折返回前車,拉開后座車門,抽出一根鐵棍。
有點他不下車,就直接砸玻璃的意味。
趙縉低聲罵了句操,推開車門下去。
他倒要看看,還真有人敢在這里弄死他不成?
腳剛踩在地上,車后方那人突然拽住他衣領(lǐng)往后一扯,一腳把人踹在地上。
此人動作連貫,力道兇殘,趙縉一醉鬼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叫人一左一右擒住雙手,以一種屈辱的姿勢,被臉朝地按在地上。
趙縉咬著牙,太陽穴在地上摩擦,用力掙扎對抗雙肩和背后壓上來的力道,酒后充血的眼睛更是突出。
“你們是誰?!”
沒人回答他,拿了鐵棍的那男人拖著家伙走到他面前,鐵器摩擦地面,發(fā)出“呲呲呲”刺耳又悶鈍的聲響。
周圍沒人說話,車燈全滅,只有路燈光線幽明,堪堪照亮眼前。
酒精放大了情緒,趙縉憤怒地咬緊牙關(guān),臉擦在地上,眼神兇狠地盯著遠(yuǎn)處光照不到的夜色。
來人沉默地抽出他被剪在背后的右手,趙縉用力反抗著想抽回手,嘴里急促喘著重氣。
對方拉直他手,踩住他的手指,抬起鐵棍,猛地砸在他右手小臂上。
程越生聽見壓抑隱忍的痛哼,食指往下壓了壓煙卷,煙灰落下,一點猩紅重新露頭。
他用夾煙的手指調(diào)整了左后視鏡,懶洋洋地靠在車座里,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那人。
像他媽條狗一樣,能弄死誰?
他扔了煙,啟動車子。
回到家,一樓客廳還亮著燈,程之兗洗了澡,還穿著睡衣,半趴在泡沫地墊上,全神貫注地拼著樂高。
程越生立馬擰眉不爽:“程之兗,幾點了?”
那家伙竟斜斜睨他一眼,嘴里輕哼一聲:“對呀,幾點啦?”
“你小子要造反?”程越生氣笑,一把上前抄起兒子扛在肩膀上,手朝他小屁股上一拍,根本沒用勁。
兗兗趴在他爸肩頭,小半個身子倒垂,覺得有趣,手上撲騰著,又笑又嘎嘎叫。
到了兒童臥室,程越生把人放在床上,“睡覺�!�
程之兗就不,盤腿坐起來,隨手從床頭上拿了個玩具車,在手里撥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一看就在打壞主意。
“爸爸,你說周末要送我去嫂子阿姨那里玩呢�!�
“她沒空,下周再去�!背淘缴驹陂T口,把臥室的光調(diào)暗。
程之兗翹著腿倒進(jìn)被子里,不依不饒:“我好失望哦�!�
“一�!�
程之兗噘嘴。
“二�!�
程之兗?xì)獾迷诖采系磐取?br />
“三。”
程之兗蓋住自己:“爸爸。”
第187章
你喜歡就好
即使奶奶讓顧迎清不必太掛心,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可她不僅很難做到,工作日還總一陣一陣的恍惚,總擔(dān)心會有通知噩耗的電話打來。
白天一有時間就發(fā)微信過去問這問那,晚上回去也必須要打視頻才安心,夜里還總是做噩夢。
顧迎清給金玉吟說這件事,金玉吟說她太焦慮了,要她買點安神口服液睡前喝。
金玉吟不難理解顧迎清的反應(yīng)為何會這樣過激,年少時接連失去兩位至親,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這事即將要再次發(fā)生,伴隨而來的還有如凌遲般,時間倒數(shù)的無能為力。
她難以面對。
直到這天又做了次透析,奶奶說情況還不錯,人睡一覺就又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