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等蘇岑的腳步聲漸漸淡出了牢房,柳珵聲音才跟著變小,到最后慢慢住了聲。方才那幾句話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氣,這會兒那口氣散盡了似的,不勸了,也不罵了,默默對著墻,一言不發(fā)。
原本以為城門一別就是永別,如今人又站在這里了,他又哪里舍得真把人趕走。
崔皓輕輕一笑,就知道這人是死鴨子嘴硬舍不得他,又故作委屈得寸進(jìn)尺道:“仲佩,你回頭看看我啊。”
柳珵猶豫一番,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又用手?jǐn)n了攏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抿著唇看著崔皓。
等了片刻見崔皓還是呆立不動,皺了皺眉,“丑嗎?”
崔皓回神,鼻子突然就酸了,眼淚兇猛上涌,他壓抑著硬是對人擠了個笑出來,“不丑,好看。”
“胡說八道!”柳珵面上一紅,他如今這幅樣子能見人就是不錯了,跟好看哪里搭得上邊,惱羞成怒又欲轉(zhuǎn)過頭去,崔皓急忙道:“別,別走,是真的好看!”
隨后又看著柳珵認(rèn)真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覺得好看�!�
“沒羞沒臊,”柳珵嗔怪一句,緊接著輕輕一笑,目光柔和下來,如一輪皓月,都是記憶中的樣子。
“我夠不著你,”崔皓隔著攔木伸手,“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柳珵上前幾步,剛到門邊被人猛地拉了一把,被攔木撞了個七葷八素,還沒緩過神來,就被人兜頭抱住了。
崔皓在人耳邊狠狠抽了口氣,再緩緩?fù)鲁鰜�,緊緊咬著牙,聲音像從肺腑里擠出來的,“我真的,再也不想松開你了。”
兩個人之間隔著冰冷的攔木,柳珵被人勒的有些發(fā)疼,卻終究不忍心打斷,雙手慢慢環(huán)上去,在人肩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安撫,又像是貪圖這一瞬間的溫暖。
“我都想好了,等你出去了咱們就去游歷五湖四海,把你這些年想去又抽不出身去的地方都走一遍。要是累了咱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可以去我的家鄉(xiāng),洪州,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那個‘襟三江而帶五湖’的地方,到時候咱們就包幾畝荷塘,旁邊搭個茅棚,再養(yǎng)幾只鴨子,你要是嫌吵養(yǎng)鵝也行�!�
崔皓記著蘇岑說的,仲佩如今一心求死,他得讓人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動力。可話一出口才發(fā)現(xiàn)這些話早已在心里準(zhǔn)備了千遍萬遍,一時間如順?biāo)兄�,說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服仲佩,還是在宣泄自己心中那些想說又不敢說的。
柳珵打斷:“鵝也吵�!�
“那就不養(yǎng),你想養(yǎng)什么咱們就養(yǎng)什么,”崔皓輕輕笑了下,“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什么都好,重要的是咱們一起養(yǎng)。”
柳珵道:“養(yǎng)頭驢吧�!�
“驢?”崔皓愣了下,又急忙道:“驢……驢也行,能拉磨也能騎,到時候老了動不了了還能宰了吃肉,還是你想的周到。”
柳珵輕輕笑了下,從崔皓懷里直起身子,目光柔緩地看著崔皓道:“那你記住了,這些你都得替我去做�!�
崔皓臉色瞬間大變,“什么叫‘我替你去做’?是我們兩個一起做!”
柳珵搖了搖頭,“你在外面很好,我不能把你也拉進(jìn)這個深淵里。”
崔皓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柳珵的意思。
“外面是很好,可如果沒有你就什么都不是。若是深淵里有你,那我也義無反顧!”
崔皓伸手去拉人,卻被柳珵后退兩步躲開,低頭輕聲道:“我殺了人,我出不去了�!�
“人不是你殺的!”崔皓憤然大呼,“是那對母子讓你這么干的對不對?這么些年來他們坑害你還嫌不夠嗎?還要你替他們收拾爛攤子,憑什么?!”
“住嘴!”柳珵?zāi)�,目光�?jǐn)慎地在周圍每個囚犯臉上掃過,確定沒有人偷聽才稍稍松了口氣,轉(zhuǎn)而怒視崔皓,“不要命了嗎?”
崔皓倔強(qiáng)地一甩頭:“我這條命是你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柳珵又退了兩步,將自己隱在一片黑暗里,“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仕途,雖說如今左遷惠州,但我都安排好了,等過兩年這邊風(fēng)頭過了還會想辦法把你再調(diào)回來的。到時候自然有人提拔你,你的仕途不會止于此,以后也會遇上比我更好的人,又何必在我這里浪費(fèi)時間�!�
“不愧是柳相,安排地事無巨細(xì),先把我送走保命,等事情過去了再接回來繼續(xù)升官發(fā)財(cái),”崔皓突然笑了,“那你想過沒有,在你行刑的當(dāng)天,我就一頭撞死在斷頭臺上,我死在你前頭,看你那些計(jì)劃安排還怎么實(shí)施?”
“阿皓……”柳珵面上總算有了一瞬間的動搖。那副場景他只是想了想心里就一顫,屆時崔皓若真是出現(xiàn)在刑場上,他只怕當(dāng)場就瘋了。
糾結(jié)再三卻也只能道:“我……我是沒有出路的,我從踏進(jìn)大理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誰說的?”崔皓突然目光一橫,“這朝堂上可不是只有她楚太后一家獨(dú)大。”
“你是說……”柳珵話音一頓,轉(zhuǎn)而又清醒地?fù)u了搖頭,“我之前處處跟他作對,他應(yīng)該是最巴不得我死的�!�
“可他卻有根軟肋,”崔皓眼神輕輕往后一掃,“蘇岑他不管這些,他要的只是真相,只要咱們把知道的都告訴他,他會還你清白的。”
“蘇岑……”柳珵沉吟了片刻,這一年來李釋對蘇岑的寵愛不加掩飾,有些地方甚至不惜對抗祖宗禮法,若不是出了這件事,他還打算從蘇岑這里下手對付一下李釋呢,如今看來倒真是唯一的出路。
“那他又為什么幫我?”
“因?yàn)樗麤]變,”崔皓篤定道,“入朝這一年以來,我們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了變化,就他,還能秉承著那份少年意氣。當(dāng)年他能為了一條人命沖撞頂頭上司——雖說最后是那個上司走了,如今他也能還咱們一個公道�!�
見柳珵尚在猶豫,崔皓又補(bǔ)了一句:“難道你就不想找出真正害了田平之的那個兇手嗎?”
柳珵神色果然為之一動。
崔皓松了口氣,心里卻又隱隱作痛。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想把田平之拉出來。他看得出柳珵對田平之是有那么點(diǎn)東西的,若不是柳珵對感情的事頓悟的晚,很可能當(dāng)年就被田平之忽悠走了。
好在柳珵當(dāng)年反應(yīng)遲鈍,也好在,他出現(xiàn)的夠及時。
半晌之后,柳珵才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190章
借刀
蘇岑輕輕瞇了瞇眼,“你是說,人又不是你殺的了?”
他對柳珵突然翻供并不意外,心里反倒有幾分沒由來的興奮。
這件案子就像一團(tuán)迷霧,他摸索著走了這么久,總算能撥開眼前這塊云霧,看到更深層次的真相了。
只是面上依舊沉寂如水,看的人心里發(fā)寒。
柳珵通過手上傳來的汩汩熱源才稍稍安心,垂眸道:“我沒想殺他�!�
“榛子粉不是你下的?”
柳珵抿唇:“是我下的�!�
蘇岑皺了皺眉,“那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是給他下了榛子粉,可我沒想殺他,”柳珵慌亂地抬起頭看了蘇岑一眼,見人沒有不耐煩的神情才接著道:“我所下的藥量根本就不會致死,我只是想讓他在考場上發(fā)揮失利,不要高中�!�
“為什么?”
“因?yàn)樗咧辛司蜁腥巳∷男悦�!�?br />
蘇岑猛地抬眸,目光犀利地看過去。
那是一種餓狼看見獵物時的本能反應(yīng),柳珵竟無端生出了幾分膽怯,一時間有些搞不清蘇岑看中的獵物到底是他即將吐露的真相,還是他本身。
柳珵定了定神,從頭道來:“在會試的前幾天,突然有人找上我,讓我想辦法……殺了若衡�!�
田平之字若衡,這蘇岑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這個名字還是稍稍有些走神。十幾年前的長安城,兩個齊名的賢才君子,可能也只有柳珵,配得上稱呼田平之一聲“若衡”。
柳珵輕輕抿了抿唇,接著道:“我起初并沒有放在心上,只當(dāng)是有人開玩笑,或者是其他嫉妒若衡的人想要恐嚇我倆,當(dāng)時就當(dāng)個笑話一笑了之了�!�
“可我沒想到的是,在會試前一天他又找上了我,這次說的更明確了些,若衡必須死,因?yàn)樗_罪了圣人,即便不是我動手也會有別人動手,我來的話他會保我這次高中,并且以后都會飛黃騰達(dá)�!�
“圣人?”蘇岑皺了皺眉,古往今來能被稱得上圣人的也就那么幾個,譬如孔夫子,都是一些德行高尚、智慧超群的人,一些得道的高僧在佛門里也被稱之為圣人,還有就是……皇家被尊稱為“圣”。
要說田平之開罪那些圣賢們不太現(xiàn)實(shí),畢竟能被稱之為“圣”的,基本也都真的臨圣登仙了,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個猜測,而且那個人能許給柳珵飛黃騰達(dá)的承諾,也是印證了這一點(diǎn)。
蘇岑直接道:“田平之得罪了宮里的人?這個人是誰?”
柳珵卻是搖了搖頭,“若衡他生性豁達(dá)灑脫,從來不與人結(jié)仇,我都沒見他與什么人紅過臉。而且那是他第一次到這長安來,更是從來沒進(jìn)過宮,又怎么會得罪宮里的人?”
蘇岑沉思片刻,猜測道:“田平之是當(dāng)時遠(yuǎn)近聞名的才子,詩作廣為流傳,會不會是他作的哪首詩觸了別人的忌諱?”
“你說的我也想過,”柳珵道,“事后我也找了他所有的詩作,并沒有看出有哪里不妥。而且你也知道,他作的多是些詠山詠水的即興之詞,又怎么會引來殺身之禍?”
蘇岑低著頭想了想,田平之他們科考的那年宮里的情形太復(fù)雜,太宗皇帝病重,先帝代為臨朝,當(dāng)時的皇后——莊皇后也還在世,一心想推自己的兒子登上大寶,幾方力量角逐,單憑一個“圣人”還真說不好是哪個。這邊一時半會兒還得不出結(jié)論,蘇岑暫且先放一放,接著之前的問:“所以這次你答應(yīng)他了?”
柳珵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同意幫他,前提是我要用自己的辦法,在此期間,他不能再找其他人,也不能干涉我�!�
“我沒想殺他的�!绷炋州p輕捂住了臉,“我以為他只要不高中就不會觸及到那些人的利益,他就能活下去。所以我給他下了榛子粉,只是想影響他的發(fā)揮,做為補(bǔ)償,我跟著他一起交了白卷。大不了三年之后卷土再來,那些人說不定就忘了我們這樣的小人物了呢。可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
“你沒想到你這邊手下留情了,有人卻替你補(bǔ)了一刀,”蘇岑替柳珵補(bǔ)充完整,“或者說……你那位雇主也沒有多相信你,還是雇了其他人。”
柳珵指尖用力,不自覺地在崔皓手上掐出一個個指痕來。面上卻是有些失神的迷茫,“若衡到底做錯了什么?那些人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為什么是他呢?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
蘇岑注意到了柳珵手上的動作,著意看了崔皓一眼,卻見崔皓始終是一臉安靜恬然地看著柳珵,渾然不覺手上的掐痕。
有人傾心托付,有人甘之如飴,他也不好再說什么,接著問道:“那田平之呢?他知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得罪了什么人?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柳珵皺著眉頭想了想,遲疑道:“若衡他性子溫和,很少得罪人,也很少把什么放在心上,若真是無意間得罪了什么人,只怕他自己都不見得知道。我不記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就有一點(diǎn),考試前有幾天他突然不讀書了,天天跟著一幫推崇他的紈绔子弟出去喝酒,我說過他幾次,后來他也就不去了,又開始讀書了,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那個人找你是在什么時候?”蘇岑眼里又亮了起來,直直看著柳珵道,“田平之不讀書之前還是之后?”
柳珵細(xì)想了想,“好像是……之后?是了!那時候若衡夜里出去喝酒,白天就睡大覺,我看不慣說了他幾句,出門就碰上了那個人�?晌耶�(dāng)時正在氣頭上,也沒把那些話放在心上,直到他再次找上我,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也就是說在會試前發(fā)生了什么事,讓田平之突然放棄讀書了,又出了什么事,讓田平之又開始讀書了,那這兩件事到底是什么?會不會就是這兩件事給田平之招致了殺身之禍。
“你還能記得他具體是從什么時候不讀書的嗎?”蘇岑問道,“越具體越好。”
柳珵皺著眉頭沉思,神色卻越來越凝重起來,印在崔皓手上的指痕也越來越深。
“這怎么能記得清,都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崔皓沖蘇岑埋怨,他倒不是疼惜自己的手,只是有些心疼柳珵皺著眉頭的樣子。
蘇岑看著柳珵輕輕搖了搖頭,“他該記得的,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他也該記得的�!�
這些年來柳珵心里一直背負(fù)著殺害田平之的罪名,那么深重的罪孽,他年年去貢院里拜祭田平之,年年都要在眼前再重演一遍,他怎么可能忘記。
秋寒露重,牢房里更是陰冷潮濕,柳珵額角卻不自覺沁出細(xì)汗來。崔皓看不下去了,剛要打斷之際,柳珵卻突然抬起頭來。
“廿八!”柳珵道,“二月初九的會試,正月廿八若衡就不讀書了,一直到二月初四才又開始看書�!�
蘇岑呼吸一滯,心里沒由來一緊,廿八是什么日子他不清楚,但二月初四……是李釋被圍困受降城的日子。
第191章
六指
柳珵還在說著什么,嘴巴一張一合,蘇岑卻突然覺得那些聲音離自己很遠(yuǎn),他用盡了力氣,卻怎么也聽不懂了。
田平之跟李釋,一個是第一次入京赴考的仕子,一個是遠(yuǎn)在邊邊的王爺,天上地下,云泥之別,怎么會扯上關(guān)系?
李釋曾經(jīng)明確告訴過他并不認(rèn)識田平之,李釋不會對他說謊,所以會不會只是巧合,只是日子相同,也不見得就代表了什么。
“蘇兄,蘇兄,蘇岑!”崔皓叫了幾聲才把人喚醒,輕輕皺了皺眉,“你還在聽嗎?”
蘇岑抬起頭來,盯著柳珵一字一頓道:“是不是先帝?”
就目前所有的線索而言,先帝的嫌疑最大。之前沒有確切證據(jù),這話他不敢說,但事情牽扯到李釋,他迫切需要柳珵給他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從而把李釋從這件事情上摘出去。
柳珵抿著唇沉默片刻,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他?”蘇岑狠狠皺了下眉,“怎么可能不是他?他許給你的加官進(jìn)爵都實(shí)現(xiàn)了,不是他還能有誰?”
“我不知道是不是�!�
“那這狀元憑什么由你來做?!”
“蘇岑!”
崔皓呵斥一聲,蘇岑這才猛的驚醒,自己太急功近利了,拿著唇槍舌劍在人心口上捅刀子,跟嚴(yán)刑逼供又有什么兩樣?
“是我心急了,”蘇岑反思后沖人深深一揖,“你接著說。”
“我真的不知道,”柳珵卻輕輕垂下眼眸,“那天以后我一直是混混沌沌的,我想不明白我明明沒有下致死的量,若衡卻為什么回不來了?也想不明白我明明交了白卷,為什么卻讓我當(dāng)了狀元?我也想過那個要若衡性命的人到底是不是先帝,可是我明示暗示了好多次,先帝都不曾給過我回應(yīng)。這些年來,我自己背負(fù)著殺害若衡的罪名,那件事卻好像再也沒人記得了……哦,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當(dāng)年的陳光祿,還有一個就是你�!�
讓真相湮滅在時間洪流里才是脫罪最好的辦法。
蘇岑靜默片刻,站起身:“我會查清楚的�!�
崔皓卻坐著沒動,回頭看著蘇岑道:“你能不能讓我在這兒陪著仲佩,你帶我出去還得找地方藏我,還不如就讓我藏在牢里,我保證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的�!�
蘇岑細(xì)細(xì)想了下,崔皓帶在身邊確實(shí)是個隱患,這么安排倒也算個辦法。轉(zhuǎn)頭去征詢柳珵的意見,只聽人低聲罵了一句“胡鬧”也沒再說什么,這才一點(diǎn)頭,對崔皓道:“你到隔壁去,免得惹人生疑�!�
崔皓甘之如飴地進(jìn)了隔壁章何搬走后留下的空牢房,一雙眼睛緊緊貼在柳珵身上,扒也扒不下來。
蘇岑剛要走,只聽柳珵又道:“還有件事,不知道對你有沒有幫助。”
蘇岑略一回頭,只聽柳珵道:“當(dāng)年給我傳遞消息的那個人事發(fā)后銷聲匿跡了,我也試著找過他,卻一直沒結(jié)果�?删驮趲滋熘埃矣衷趯m里見到他了。”
蘇岑猛的回過身來,“你確定你沒看錯?”
“不會錯,”柳珵篤定道,“他燒成了灰我都認(rèn)得他,而且那個人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他的右手,有六跟手指。”
從柳珵這里出來,蘇岑又緊接著提審了章何。
相比早上在柳珵?zāi)抢锟吹降哪歉卑胨啦换畹哪�,章何顯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過來,見了蘇岑也不跪,趾高氣昂地一抬頭,沖著蘇岑道:“你無權(quán)抓我�!�
蘇岑冷冰冰回道:“你殺了人,我身為大理寺官司,為什么不能抓你?”
“不過一個小小的大理寺,”章何嗤笑一聲,經(jīng)歷過早上那一出,顯然也知道了蘇岑把他抓回來所為何事,不緊不慢道:“我當(dāng)初處置田平之,奉的是圣旨!”
蘇岑輕輕挑了挑眉,這不打自招的速度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
驚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跪下!”
“你!”章何顯然也沒料到蘇岑這般無畏,他都搬出圣旨來了這人竟還是無動于衷。
一愣神的功夫蘇岑已經(jīng)不耐煩了,示意左右,將人強(qiáng)行按壓在地。
“蘇岑,你,你大膽!”章何掙扎著起身,剛一抬頭,卻被蘇岑一道凌厲的目光震懾在原地。
“我膽子確實(shí)不小,”蘇岑垂眸看了人一眼,“所以你是承認(rèn)了你活埋田平之是故意而為,是被人授意過的了。”
章何不服氣地一梗脖子:“我說了,我那是奉旨而為�!�
“好,”蘇岑挑了挑唇,“那我問你,你是奉的誰的旨,宣旨人是誰,如今那封圣旨又在何處?”
章何一愣,“那是密旨,閱后即焚,圣旨早都化成灰了,我到哪兒給你找去�!�
蘇岑驚堂木又重重一拍,響徹整個牢房,“我再問一遍,誰的旨意?!”
“是……是……”章何回想片刻,猛的愣在原地,忽然就明白了那封密旨的寓意。
當(dāng)年宣旨的人,自始至終就沒說過那是誰下的旨!
一封閱后即焚的殺人密旨,目的就是要把幕后的人摘除干凈,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奈何卻沒有證據(jù)!
先帝也好,太宗皇帝也罷,哪怕是個假冒
圣旨的太監(jiān),他這會兒都拿不出證據(jù)來指認(rèn)他。
章何那副倨傲的神態(tài)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人已經(jīng)慌了:“是……我沒說謊……是,是真的有那么一封密旨的……內(nèi)容我都記得,不信我背給你聽——‘柳州仕子田平之狂妄自大,蔑視皇威,實(shí)為天下讀書人之恥辱。章卿身為科舉主考,肩負(fù)協(xié)理圣明除弊之責(zé),如此害群之馬,理應(yīng)除之!’你看,你看,真的是有的!”
蘇岑輕輕抿了抿唇,從柳珵?zāi)抢锍鰜頃r他其實(shí)就已經(jīng)預(yù)想到了是這么一種結(jié)果。這封密旨里沒有一個稱呼,也沒有一個能指明身份的地方,做的可謂天衣無縫,即便當(dāng)初密旨沒有焚毀,拿著這么一封東西也指證不了任何人。
那章何當(dāng)初又是為什么就毫不設(shè)防地信了這么一封沒頭沒尾的密旨?
原因只有一個——他認(rèn)得那個宣旨的人。
人常常習(xí)慣根據(jù)從屬關(guān)系來往上推測,一個物件兒、一個習(xí)慣、一個下人……很容易就想到了那個佩戴物件的人、習(xí)慣的主體、下人的主子……可這些東西單拎出來,卻又說明不了什么。
誰能保證這個物件兒不會丟,習(xí)慣不會改,下人不會易主?
所以章何才猶豫了,遲疑了,相比于普天之下所有的已知既定,人才是最大的變數(shù)。他知道那個人說出來也于他無益,作用甚至還不如那封已經(jīng)焚毀了的密旨。
“是誰宣的旨?”蘇岑問。
章何又糾結(jié)了下,才道:“是……小六子。”
“小六子是誰?”
“小六子……小六子是先帝還在做親王時身邊伺候的內(nèi)侍,”章何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掙扎,如實(shí)回道:“他的一只手上有六個手指,所以宮里的人都叫他小六子。不過自從先帝繼位以來就沒人見過他了,可能是跑了,也可能是……被人滅口了吧�!�
蘇岑凝眉,又是那個六指。
如今看來這個小六子在田平之這件事上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就像一座橋,從那頭連接到這頭,有了這座橋就是一個整體,一旦缺了,兩邊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
蘇岑皺了皺眉,可他想不明白的是,那座橋明明已經(jīng)帶著所有秘密沉于水底,為什么又選擇在這個時候浮出水面呢?
“我,我不知道會試的時候田平之還沒死,”章何還在辯解,“我是真的以為他死了我才把他埋了的……”
“如果他當(dāng)時沒昏迷呢?”蘇岑冷冷問道。
章何愣在原地。
柳珵是把猶豫不決的匕首,章何就是緊隨其后補(bǔ)上的一把刀,陰差陽錯卻又是萬無一失。田平之一定會死,而那個隔岸觀火的人事后只要把橋一拆,就能把自己摘除的一干二凈。
半晌后蘇岑才回神,對一旁的書吏道:“讓他畫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