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了李奉淵相護,她一個來路不正的私生女在這望京才能過得舒心。
李姝菀聰慧,聽懂了這話。她有些難堪地抿緊了唇,無聲點了點頭。
李瑛見她淺淺紅了眼眶,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動作溫柔,開口卻是命令的語氣:“我李家的子孫,不可動不動就哭啼�!�
李姝菀立馬又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淚憋了回去。
李瑛收回手,扭頭看向李奉淵道:“忘了和你說,你妹妹住在對面東廂,你以后別光著個膀子在院里舞刀弄槍,免得嚇著她。”
棲云院是李奉淵住了好些年的院子,李瑛未經(jīng)允許讓李姝菀住進來,終于惹得安靜了許久的他忍不住開了口:“誰準她擅自搬進棲云院?”
李瑛先斬后奏,倒是半點不心虛:“我準的�!�
李奉淵面色慍怒地站起身,看樣子是欲同他辨上幾句。李瑛卻不急不忙地出聲堵了他的話:“我方才去你的書房看了一眼,見你那書架子上有好幾部書很眼熟�!�
李奉淵聽他這么一說,不忿的臉色突然變得很是精彩。
李瑛淡淡道:“你擅自搬空了我的書房,我借你一間屋子,算扯平了�!�
與親兒子斤斤計較,這世上怕也只有李瑛如此。
李奉淵握緊了拳,卻也自知理虧,悶頭坐回去,又不吭聲了。
李姝菀還以為兩人又要吵起來,嚇得坐在椅子上大氣不敢出。她聽見身后李奉淵又坐下,這才敢回頭看上一眼。
他依舊坐得遠遠的,背對著她與李瑛,手肘撐膝,微拱著背,背影子都是壓著的火氣。
突然間,他似察覺到李姝菀落在身上的目光,回頭看了過來。
他目光如炬,仿佛未成年的隼目,李姝菀下意識躲開,可想起方才李瑛說的那番話,又將目光挪了回去。
她睜著烏亮的眼看著他,撐著勇氣道:“我會安靜待著,不打擾你�!�
她說得認真,表情卻生怯,生怕李奉淵不同意要趕她離開。
李奉淵蹙起眉心,冷漠地看著她,也不知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0007
(7)相思
李瑛和李姝菀從西廂出來,看見宋靜帶著兩名年輕的侍女正在東廂門外候著。
李瑛牽著李姝菀走過去,宋靜介紹道:“這二人名柳素,桃青,自小就進了將軍府,府中的禮儀規(guī)矩都清楚,將軍若覺得無不妥,今后這二人便來服侍小姐。”
柳素和桃青屈膝行禮:“奴婢見過將軍、小姐�!�
宋靜挑的人,自然沒什么問題。李瑛掃了一眼,淡淡道:“有些眼熟�!�
宋靜道:“將軍眼尖,柳素和桃青之前就在棲云院當差,將軍應(yīng)當見過。本是安排服侍少爺,不過少爺不喜旁人近身,二人也就閑了下來�!�
宋靜說得委婉,李奉淵何止不讓人近身,便是夜里房中有個陪侍的小廝都會被他趕出來。
這府中,也只有宋靜能和他說上兩句話。
自己兒子獨來獨往的性子李瑛很是了解,他微微頷首,低頭看向一臉茫然的李姝菀:“如何?這兩人可合眼緣?”
李姝菀哪知這些,她以前在江南,身邊也就一個耳背的婆婆照顧她,沒過過讓人精細伺候的日子。
面前兩名侍女氣度出眾,在李姝菀看來,她們看著不像是做下人的,她自己才像。
不過她雖然不懂,也知道自己若不同意會給旁人惹來麻煩,是以便點了點頭:“合的,我很喜歡兩位姐姐�!�
李瑛道:“那就她們吧�!�
他松開李姝菀的手,對兩名侍女道:“帶小姐去沐浴去去寒,換身衣裳。”
柳素和桃青應(yīng)聲上前,彎腰輕輕牽起李姝菀的小手。柳素溫柔道:“小姐,請隨奴婢來�!�
李姝菀被二人拉著往房中去,突然要與李瑛分開,她顯然有些慌忙無措。
她回頭看向李瑛,唇瓣輕輕動了動,似乎想叫他,可最后卻沒有出聲,安靜跟隨侍女朝著內(nèi)間去了。
李瑛背手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腿就要離開。
宋靜瞧了眼越下越大的雪,上前遞上一把傘:“將軍,把傘帶上吧�!�
李瑛伸手接了過來。
他撐傘出了棲云院,踩著雪獨自行過停雀湖,竟是又去了祠堂。
洛風鳶的牌位依舊靜靜佇立在供桌上,盆中李奉淵燒給她的紙錢信件已成了灰。
屋外風起,寒風拂過門口屋檐下的傘沿,吹得撐開的油紙傘打了半個旋,又涌入來祠堂。
盆中塵灰揚起,輕輕落在李瑛被雪浸濕的皂靴旁。
香爐里點的香也已燃盡,李瑛上前取下香腳,又點燃了三炷新香插在了爐中。
他打開墻邊的柜子,取出一疊紙錢,在香上引燃扔在了盆中。
火光騰起,他關(guān)上門,一撩衣擺在洛風鳶的牌位面前盤腿坐了下來。
祠堂未燒火爐,地面凍得刺骨,李瑛卻不在意,一張一張燒起黃紙。
盆中火很快燒旺,灼灼火光映在李瑛的眼中,燒得眼眸深處一片火紅。
他垂眼看著眼前搖曳的火光,突然緩緩道:“我已將她的女兒帶了回來,你可以放心了�!�
同亡故之人開口,似洪水開閘。李瑛一改沉默:“行明長大了,方才他跪在你牌位前,我險些未認出來。他如今性格越發(fā)孤僻,想來或多或少有我的原因,我將他留在望京不管不顧多年,連他生辰也未慶過幾次,做父親做成我這樣,的確失責。若你還在,他定然會開朗許多。”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他容貌長開了,稚氣脫去,越發(fā)像你,以后不知要叫多少姑娘傷心�!�
他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說著說著話音忽然一轉(zhuǎn):“西北依舊未平,烏巴安死后亂了一陣,他的兒子烏巴托繼了位。此人驍勇不輸其父,八月喂飽了軍馬來犯我境。我傷了左臂,未能痊愈,如今濕寒天總是隱痛,不過尚能忍受。我知你在天有靈,不必擔心。”
說過兒子,又提過西北的戰(zhàn)事,最后李瑛將話題拉回到了這小小的祠堂中:“行明之前說,你死時最后念著的是我的名字,這倒從未有人告訴我。”
他忽然扯起嘴角,輕笑了聲:“真是瑛的榮幸�!�
他一句一句說個不停,寂靜的祠堂耐心地聽著他低沉的話語。
他語氣平緩,仿佛在與久別的熟人閑聊,可在黃紙燃燒的細微聲響中,卻又隱隱透著抹經(jīng)久入骨的悲思。
黃紙燒罷,話聲也到了盡頭。
李瑛站起身,撣去身上的灰:“明早我便要返還西北,下次不知什么時候才能來看你。若我明年未能回來,你勿要怪我。也說不準,說不定我沒能回來,便是來看你了�!�
他望著面前的牌位:“不過還是望夫人寬宏大量,在天庇佑著我。至少等平了外患,滅了蠻狄,瑛再來見你�!�
0008
(8)帽子
上午,李瑛出了趟府,不知去了何處,申時才歸�;貋頃r,手里拎著只臟兮兮的小貍奴。
黃身雪肚,金被銀床,兩個來月大,瘦得皮包骨,細聲“喵喵”叫個不停,很是可憐。
李瑛提著貓的后脖子邁進明錦堂,恰巧宋靜在門口站著,正讓下人點亮在院子里外布置好的大紅燈籠。
紅光一照,雖然俗氣了點,但亮堂喜慶,這才有過年的氣氛。
李瑛沒回來時,府里就李奉淵一個主子,宋靜連炮仗都不敢放一聲,府里沒半點喜氣。
如今李瑛難得回來過年,雖只待一夜,也要好好籌備才是。
“哎,好像歪了點兒。”宋靜看著高掛在檐下的紅燈籠,對高高站在云梯上的小廝道:“往右邊挪挪,燈籠轉(zhuǎn)個圈兒,把那木雕花露到前面來�!�
“喵——”
正說著,宋靜就聽見身后傳來了貓叫聲,扭頭一看,瞧見李瑛手里提著只貓,上前好奇問:“將軍回來了,這是哪里來的貓?”
“撿的�!崩铉溃骸按蟮乃懒耍桓C小的臥在肚皮下叫,差點讓雪給埋了,就這一只還活著�!�
宋靜溫和笑著道:“將軍心善,這貓遇到將軍是它的福分�!�
那貓本就害怕,見宋靜靠近,蜷緊了尾巴,壓低耳朵,虛張聲勢地伸出爪子:“嘶哈!”
宋靜道:“倒還精神�!�
“是精神,從肚子底下刨出來的時候抓了我?guī)椎揽谧��!崩铉f著,將貓遞給宋靜:“洗干凈,把爪子剪了,給小姐送過去�!�
宋靜雙手接過,那貓叫著掙扎想跑,爪子一勾,立馬將宋靜的衣袖劃破了幾道口子。
他半捧半抱地將它舉到眼前看了看,又被貓瞇眼“哈”了一口。
李瑛將貓給他就進了屋,宋靜看了眼這小臟貓,站在門口沒跟進去,遲疑著開口道:“將軍,這貍奴尚小,夜里怕會叫得厲害,若是養(yǎng)在棲云院,只怕擾著小姐休息�!�
李瑛道:“她喜歡貓,不礙事�!�
李瑛將李姝菀從江南帶回來時,她旁的都不念,唯獨念著自小陪她長大的那只老貓。
今日讓李瑛撿到一只,也算緣分。
但宋靜其實不只是擔心這貓會擾了李姝菀,更擔心這貓亂跑亂翻,惹得李奉淵不快。
這貍奴張牙舞爪,一瞧就不是個好脾氣的。
他想著要怎么開口。李瑛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吞吞吐吐,仿佛已經(jīng)猜到他想說什么,平靜道:“一只貓罷了,又不養(yǎng)在行明房中,他嫌不到哪兒去�!�
宋靜只好應(yīng)下:“是。”
大年三十團圓夜,團圓飯擺在了明錦堂。備下飯菜后,宋靜讓人去請李姝菀和李奉淵。
兩人一前一后而來,柳素和桃青牽著李姝菀的手,撐傘執(zhí)燈走在前頭,隨著李姝菀的步子行得緩慢。
三人在前攔住了路,李奉淵一人撐傘跟在后頭,步伐也只能放緩。
路上燈暗,他看著李姝菀身上新?lián)Q上的衣裳,怎么看怎么覺得有些眼熟。
到了明錦堂,通亮的燭燈一照,就見何止她身上的衣裳眼熟,就連腳下的鹿皮小靴、頭上的帽子都熟悉得很。
李姝菀往燈下一站,活脫脫一副小公子的裝扮。
李奉淵雖已經(jīng)用不上這些舊衣,不過自己東西被旁人穿在身上,總是讓人心頭不爽。
宋靜想得沒錯,李奉淵的確小氣。他的私物從不許別人動,若有不識趣的人動了,定要發(fā)一通火。
這人便是他老子,也不能例外。
李瑛沐過浴,換了身墨藍錦袍,已經(jīng)主位坐著。
他見李奉淵臉色不愉地看著李姝菀,拿起筷子:“吃飯吧�!�
李奉淵自然沒動,他不動筷,李姝菀也不敢動。
她偷偷看了李奉淵一眼,見他的目光沒落在她臉上,而是盯著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羞愧地抿緊了唇。
不過李奉淵似乎心里很清楚讓李姝菀穿他衣服的法子是誰的主意,并沒把氣直接沖到李姝菀身上去。
他看向李瑛,語氣不善:“父親將她養(yǎng)在外面,連身衣服也不舍得買一身嗎,淪落到要穿我舊衣的地步?”
他話里一股諷意。李瑛早上還信誓旦旦和李姝菀說他不會動氣,哪想飯都沒吃便被問責上了。
兵家多謊,李瑛的胡話亦是張口就來,他語氣如常道:“今年南方起旱,軍餉吃緊,我的俸祿都填了進去,府中開支能省則省。大的穿新,小的穿舊,尋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
李奉淵顯然沒料到李瑛會說這話,不過家里事,他三言兩語竟然上升至軍國大事,往下又扯到了黎民百姓。
李奉淵被堵得喉嚨一哽,好似若他再多言,便是不體恤邊疆將士、輕視百姓的蠢惡之徒。
李瑛不是頭一回拿俸祿填給軍中將士,李奉淵此刻也估不準他說的是真是假,
少年緩緩皺起眉頭,他看著李姝菀頭上的熊皮小帽,開口道:“她頭上那頂帽子,是母親縫給我的�!�
李姝菀聽見這話,忙將頭頂?shù)拿弊尤×讼聛怼?br />
李瑛倒是不以為意:“我織一頂賠你�!�
李奉淵頓時眉頭皺得更緊:“……不必�!�
0009
(9)貍奴
用過膳,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
李奉淵和李瑛去了書房,李姝菀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棲云院走。
下了一日的雪入夜后倒停了,天上不見星子,站在明錦堂抬頭一看,四方的天暗比墨色。
但出了院落,又見鬧市的方向卻映現(xiàn)出半抹紅光,煙花時而炸起,轟轟烈烈映燃了半面天。
這幾日城內(nèi)免了宵禁,外面的街市比府中要熱鬧許多。
小徑上,柳素和桃青提著燈籠分別行在前后,將李姝菀護在中間往回走。
燭光透過燈籠紙上的吉祥紋,映照在小徑兩側(cè)的積雪上,沿途的雪面反射出碎星般的微弱銀光。
李姝菀一只手拿著來時戴的帽子,一只手捧著一只小手爐,一路上沒說話,像是裝著心事。
今冬本來就冷,夜里寒氣更是刺骨,才從明錦堂出來一會兒,她的小臉便被凍得發(fā)紅。
柳素和桃青并不知道飯桌上發(fā)生了什么。走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看她耳朵尖通紅,開口道:“小姐可是冷?奴婢為您把帽子戴上吧�!�
李姝菀緩緩搖了搖頭:“這是哥哥的�!�
她說話甕聲甕氣,帶著點黏糊的鼻音,聽著很是可愛。
桃青笑了笑:“小姐一身都是少爺?shù)呐f衣,為何帽子不能戴�!�
柳素倒是從李姝菀的話里聽出了點兒別的意思,她問李姝菀:“小姐,可是少爺方才同你說了什么?”
柳素心思通透些,也更清楚李奉淵這位少爺?shù)钠⑿�,對于李姝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估計他不會有什么好態(tài)度。
宋管事之前特意叮囑過,小姐才回府,出了將軍府的門,在這望京半個認識的人都沒。
人生地不熟,和少爺也不親近,要她們注意著她的情緒,細心伺候,半點不得馬虎。
李姝菀抿了抿唇,小聲道:“這頂帽子是哥哥的娘親給他做的。”
她仿佛覺得自己做錯了件天大的壞事,語氣愧疚:“我想洗干凈了,還給哥哥。”
桃青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原因,她朝李姝菀伸出手:“小姐將帽子給奴婢吧,奴婢洗干凈后,小姐您再還回去。”
李姝菀看著眼前的手,有些猶豫。
桃青的手細膩白皙,散發(fā)著淡淡香氣,怎么看都不像是會洗衣裳的。
李姝菀不放心,輕輕搖了搖頭:“我自己洗吧�!�
桃青有些一驚:“小姐會洗衣裳?”
李姝菀點點頭:“會的,我洗過�!�
尋常高門大族的小姐在這個年紀,學的是琴棋書畫,禮儀女紅,哪里會做這些辛苦活。
柳素心疼道:“那是以前了,如今奴婢們在,小姐就不必再做這些事了。”
桃青贊同地點了點頭,再次伸出手:“小姐將帽子給奴婢吧,奴婢定會洗得干干凈凈的�!�
聽見她做了保證,李姝菀這才遲疑著將帽子輕輕放在了她手上。
小手觸及桃青的掌心,一股子涼意。
李姝菀仰頭看著她,眨了眨眼睛,紅著臉蛋道:“謝謝桃青姐姐�!�
她身上沒有半點架子,實在不像個主子,乖巧懂事,叫人喜歡得緊。
桃青聽著她軟和的聲音,溫柔笑了笑:“這是奴婢應(yīng)該做的�!�
回到棲云院,洗漱過后,李姝菀正準備上床歇息,宋靜抱著洗干凈的小貍奴遲遲來敲了門。
他身后還跟著名小廝,一手提燈,一手抱著好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匆匆給貍奴準備的。
桃青開的門,見宋靜和小廝這架勢,愣了一下:“宋管事,這是?”
宋靜站在門口往屋內(nèi)望了一眼,見內(nèi)間還透著亮光,溫聲問道:“小姐還沒睡吧?”
桃青道:“正準備歇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