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火光映著靈牌,驅(qū)散了房中涼意。
從前供桌上最下方只有“洛風(fēng)鳶”的牌位孤零零立著,如今旁邊多了一道牌位,上刻著“齊大將軍安遠(yuǎn)侯李瑛之靈位”。
李瑛曾在洛風(fēng)鳶的牌位前請她在天庇佑,佑他平定西北再與她相聚。如今西北雖仍未定,但羌獻(xiàn)已退,至少可得半年安穩(wěn),也算遂了他一半的愿。
李奉淵上了香蠟,扭頭看向李姝菀,指著地上的蒲團(tuán),開口道:“跪下,拜�!�
當(dāng)初李瑛帶李姝菀回府時(shí),曾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只是那時(shí)候李奉淵將她拉起來,不讓她跪洛風(fēng)鳶的靈位,如今卻要她跪拜先祖,無異切切實(shí)實(shí)認(rèn)了她李家子孫的身份。
李奉淵曾思索過要不要將李姝菀身世的真相告訴她,但如今他已有了定論。
就讓她不知不曉,以為自己是秦樓女子所生,便是最安穩(wěn)的結(jié)局。
上一輩的罪怨與她無關(guān),她只需要永遠(yuǎn)做李瑛的女兒、做他的妹妹,平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就足夠了。
他會盡力護(hù)著她。
李姝菀不知李奉淵心中所想,她聽他的話,屈膝跪在蒲團(tuán)上,伏身叩首,拜了三拜。
李奉淵的聲音響起:“從今往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李家人。我不在時(shí),家中一切事宜由你做主。”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放輕了聲音:“你聰穎敏銳,自幼刻苦,一定會做得很好。”
李姝菀早已預(yù)料到李奉淵今后的打算,但此刻聽見這話,還是濕了眼睛,再開口時(shí)聲音帶著藏不住的哭意:“哥哥,帶我一起去西北吧。”
李奉淵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她。
她跪直了身,也希冀地看著他,等著他的答復(fù)。
但不同于李奉淵心中復(fù)雜的情緒,李姝菀的神色里并無喪父的苦楚,有的只是對李奉淵的擔(dān)心和不舍。
李瑛于她雖是父親,但相處過短,并不相熟。算起來,李姝菀從小到大也就在從江南到將軍府的路上和李瑛相處過一段時(shí)日。
多年過去,她對他僅有的那一抹孺慕之情,也早慢慢消散了。即使還在,也遠(yuǎn)不及她對李奉淵的感情深厚。
李奉淵知曉這一點(diǎn),可也正因?yàn)槊靼�,他更不會帶她去西北一起受苦�?br />
他也帶不走她。
李奉淵收回目光,終是沒有答應(yīng)她。
0071
(71)病倒
從祠堂回來后,李姝菀半夜便起發(fā)了熱。
這些日她憂思過重,白日里又吃了風(fēng)雪受了寒,柳素和桃青特意在她睡前將屋子燒得暖熱,哪料還是沒防住病氣。
早上,天光昏蒙,桃青去看李姝菀醒了沒,執(zhí)燈進(jìn)屋,掀開床幔一看,床上的人被子掀到腰側(cè),像只熟蝦意識不清地蜷躺在床里側(cè),臉頰燒得通紅。
“哎呀!小姐!”桃青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探李姝菀的額頭,入手竟是又燙又濕。
桃青暗道不妙,忙又喚了幾聲“小姐”,將燈燭拿近,看她狀況。
朦朧燈光下,李姝菀難受地閉著眼,皺著眉頭,幾縷烏絲黏在臉頰旁,額頭已全汗?jié)窳恕?br />
桃青放下燈燭,用袖子替李姝菀擦著汗,扭頭沖門外叫道:“來人!快叫郎中,小姐病了!”
李瑛離世,府內(nèi)這段時(shí)日人心惶惶,宋靜忙里忙外,前日就累倒了。
如今李姝菀又發(fā)熱,下人拿不定主意,去西廂請李奉淵,卻聽李奉淵一早就出了門。
這下府內(nèi)倒當(dāng)真沒了主心骨。
劉二從外面請來郎中,急匆匆拖著人來到棲云院。
老郎中跑得氣喘吁吁,還以為是病危急癥,見了李姝菀一番望聞問切,才知只是受寒起熱。
只是李姝菀身份金貴,馬虎不得,是以郎中立馬開了道退熱的藥方。
桃青接過方子,本想交給別人,想了想不放心,自己去拿藥煎熬去了。
柳素留在房中照顧李姝菀,她看李姝菀昏睡不醒,替李姝菀擦了擦汗,著急地問郎中:“大夫,我家小姐體弱,可有什么快些好起來的法子?”
郎中搖頭,拎著藥箱起身:“治病只能一步一步來,沒有速成之法可言�!�
雖這么說,他還是在屋內(nèi)看了看,隨后指著房中的火爐道:“這爐子先熄了吧,開窗通通風(fēng),但不可吹著小姐。再拿帕子沾了溫冷的水替你家小姐擦一擦額頭手心。待熱退了,便無礙了�!�
柳素連聲應(yīng)好,謝過郎中,叫人去打水來,又讓一名小侍女送郎中出去。
到了側(cè)門處,小侍女將診病的錢遞給郎中,但郎中卻沒收。
他看了眼頭頂掛著的白凈的穗帳,有些惋惜地緩聲道:“大將軍退敵護(hù)國,亡故邊疆。老夫身為齊國子民,深感將軍之恩,敬佩不已。這錢就不必了�!�
小侍女沒想到他會這般說,愣愣握著銀錢,不知該作何言。
郎中沒再多說,拱手行了個(gè)禮,撐著傘,背著藥箱便離開了。
小侍女帶著銀錢回到棲云院,交給柳素。柳素正在用帕子給李姝菀擦手,見此疑惑道:“怎么回事?”
小侍女道:“郎中說感念大將軍恩德,便沒有收�!�
柳素聞言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將錢接了過來。
又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李姝菀終于悠悠轉(zhuǎn)醒,只是思緒還迷糊著。
柳素在床邊候著,一直沒離開。她見李姝菀醒了,忙讓人將外面爐子上溫著的藥端了進(jìn)來,扶李姝菀起身。
柳素抽了個(gè)軟枕墊在李姝菀腰后,讓她靠在床頭,從侍女手中端過藥,舀了一勺,吹溫了遞到她唇邊:“小姐,先把藥喝了吧�!�
李姝菀聞到那清苦的藥味,偏頭避開,不大想喝。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哥哥呢?”
柳素看著李姝菀燒得發(fā)紅的臉,放下勺子,替她將頰邊的發(fā)別在耳后,溫柔道:“小姐,少爺出門了�!�
李姝菀聽見這話,又問:“他去哪里了?”
她病得恍惚,說話也慢吞吞的。
柳素?fù)u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今早劉大跟著李奉淵離了府,聽說好像是入了宮。
李姝菀看柳素?fù)u頭,眼睛忽而就紅了。
柳素看她眼中閃著淚花,慌道:“小姐怎么哭了?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李姝菀沒回答,她又問柳素:“哥哥他、他是不是已經(jīng)去西北了?”
柳素尚且不知道李奉淵要去西北之事,只當(dāng)李姝菀病糊涂了,寬慰道:“小姐從哪里聽說的?少爺怎么會拋下小姐離開呢?”
李姝菀靠在床頭沒有說話,她知道,他會去的。
柳素看李姝菀這病弱難過的模樣,不禁跟著心疼起來,她哄勸著道:“小姐,奴婢先喂您把藥喝了�!�
李姝菀還是道:“我不想喝,苦�!�
柳素有些無奈:“小姐,喝了藥病才能好,您這樣,少爺回來會心疼的�!�
正勸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緊接著,半掩著的門便從外面推開了。
02
李奉淵攜風(fēng)裹雪入門,在看見床上的李姝菀后,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李姝菀傾身,愣愣看著他,像是沒想到他會來,迷糊的思緒在看見他后也終于清醒了兩分。
李奉淵看了眼柳素手里端著的湯藥,大概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伸手接過藥碗,坐在床邊,同柳素道:“出去吧�!�
柳素應(yīng)聲退下:“是�!�
李奉淵看著床上燒得臉熱唇燥的李姝菀,緊緊皺了下眉頭。
這些年,他將她養(yǎng)得很好,李姝菀?guī)缀鯖]怎么病過,病成這樣更是頭一回,看人的目光都是虛的。
李奉淵摸了下她的額頭,察覺那滾燙的溫度后,眉心擰得更深。
李姝菀喃喃喚他:“哥哥?”
“嗯,是我�!彼艘簧鬃铀幬沟嚼铈易爝叄骸皬堊��!�
李姝菀看看他,又垂眸看看了面前的藥,倒是意外的聽話,低頭便喝了。
藥很苦,潤過干澀的喉嚨,李姝菀眼睛忽而有些熱。李奉淵看不見她的表情,又送了一勺過去。
喝罷半碗,李姝菀突然低低道:“方才醒來,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
李奉淵握勺的手一頓,沉默片刻,道:“后日。”
他語氣平靜,李姝菀卻聽得鼻子一酸,一滴豆大的淚突然就從眼眶里掉了下來,落在了勺中。
黑色的藥汁濺出幾點(diǎn),灑在床面上。
冬風(fēng)傳過窗縫涌入房內(nèi),李姝菀忍著哭聲問:“真的不能帶我去嗎?”
李奉淵沒答,只是將藥一勺接一勺喂到她唇邊。
李姝菀知道了答案,便也沒再問。她低著頭,安靜地喝著苦澀的藥。
李奉淵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能感受到,在他握著勺子將藥遞到她面前時(shí),一滴滴砸在手背上的眼淚。
滾燙,炙熱。
就像一滴滴鮮熱的血。
0072
(72)離別
護(hù)送李瑛尸骨回京的人乃李瑛的副將,周榮。此番李奉淵便是隨他一同前往西北。
李奉淵與周榮約在城門口相見。離別之日,楊修禪與楊驚春也來為李奉淵送行。
天地間雪飄如絮,一如當(dāng)初李瑛離京之時(shí)。
府門上,“將軍府”的牌匾已經(jīng)取下,新掛的牌匾上刻著“安遠(yuǎn)侯府”四個(gè)字。
新匾濃墨,白穗帳繞掛在匾上,襯得字漆黑油亮,墨汁似要從牌匾上陰刻的筆畫中流出來。
李姝菀的病還沒好透,她披氅戴帽,脖頸間圍著一條純白色的狐毛擁項(xiàng)。巴掌大的臉露在外面,唇色有些蒼白。
她站在階下,看著背對她整理馬鞍的李奉淵,臉上沒有一絲笑。就連素日開懷爽朗的楊修禪也在此刻斂了笑意。
楊修禪知李奉淵心中的抱負(fù),他想跟隨其父的腳步投軍從戎平定西北。楊修禪也希望李奉淵有朝一日能披甲上陣,一展宏圖,但怎么也沒想過是在此番悲傷的境遇下。
楊修禪吸了口寒氣,上前將一塊用黑布嚴(yán)實(shí)包裹著的護(hù)心鏡交給李奉淵:“這是爺爺讓我交給你的。這門護(hù)心鏡受千錘百煉,曾隨他出入敵軍之中,數(shù)次救他于危難之際,愿在戰(zhàn)場上能護(hù)你周全�!�
李奉淵伸手接過,拱手道:“替我謝過師父�!�
楊修禪應(yīng)下,又拿出一只灌滿烈酒的酒袋遞給李奉淵:“這是我從我爹的酒庫里偷偷翻出來的老酒,我嘗了一口,辛辣如火。此路吃雪飲風(fēng),路艱難行,你帶著,暖一暖身�!�
李奉淵沒有推辭,也接了過來。
楊修禪神色嚴(yán)肅地看著李奉淵,沉聲道:“戰(zhàn)場刀劍無眼,李兄千萬保重�!�
李奉淵聽見這話,第一反應(yīng)是不放心地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李姝菀。
她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一旁,就那么安靜地看著他,明明眼里沒有淚,可發(fā)紅的眼眶卻叫人覺得她在無聲地哭。
李奉淵將酒囊掛在馬鞍上,上前抱住楊修禪,在他耳側(cè)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曾經(jīng)你說你視菀菀如親妹,我信你。如果我回不來,你就是她哥哥。生辰壽宴,嫁人生子,你都要為她坐鎮(zhèn)。”
楊修禪聽得這話,心頭猛然一震。他動(dòng)了動(dòng)唇瓣,想說些什么可又覺得萬話都顯得蒼白。最后只是咬緊牙關(guān),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奉淵拍了拍他的背,松開了手。
楊驚春不知道李奉淵和楊修禪說了什么,只見自己哥哥紅了眼眶,背過了身。
楊驚春不舍地看著李奉淵,在懷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平安符。
她要哭不哭地將平安符遞給李奉淵:“奉淵哥哥,這是我之前和娘去寺里求來的平安符,你要好好帶在身上�!�
李姝菀這些日哭夠了,此刻眼里無淚。楊驚春卻忍不住,說著說著嘴巴一癟,淚珠子就掉了下來。
“多謝�!崩罘顪Y輕聲道。
他將平安符塞在胸前,蹲下來看著楊驚春,囑托道:“你是菀菀最好的朋友,我不在時(shí),就把她交給你了�!�
楊驚春一邊抹淚一邊點(diǎn)頭:“我曉得的,你、嗚、你不要擔(dān)心�!�
李奉淵摸了摸她的頭,站起了身。
他離開后,李姝菀上有太子相護(hù),左右有楊家兄妹相伴。如此,他才可以放心地去西北。
可即便他為李姝菀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當(dāng)他看向李姝菀紅著眼望著他時(shí),愧疚之情仍如絲網(wǎng)縛在心頭。
如今,他也成了他“拋妻棄子”的父親。
風(fēng)雪灌入肺腑,冷得發(fā)寒。兄妹二人在這雪中相顧無言,好像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盡了。
李奉淵走過去,伸手替李姝菀攏了攏身上的毛氅,用拇指輕輕撫了下她冰涼的臉。
“我走了�!彼f,隨后下定決心般收回手,翻身上了馬。
李奉淵曾經(jīng)怨過李瑛,恨他將自己一個(gè)人扔在空蕩蕩的將軍府,恨他離別時(shí)只有短短幾句叮囑,好似無話可說。
可當(dāng)如今李奉淵站在李瑛的位置上撐起這個(gè)家,在離別時(shí)望著馬下不舍看著他的人,才終于明白當(dāng)初李他的父親每一次離家時(shí)是何心境。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知如何開口,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變成不能兌現(xiàn)的允諾,就連一句簡單的“等我回來”都有千斤之重。
此一去,不知多少年能回。
又或者他會如他的父親一樣,再也回不來。
李奉淵握著韁繩,深深看了李姝菀一眼,而后收回了視線。
李姝菀知道他就要離開,睫毛一顫,眼淚倏然流了下來。她動(dòng)了動(dòng)唇瓣,像是沒了力氣,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哥哥……”
李奉淵沒有聽見。
他握著韁繩,朝著風(fēng)雪中馳去。馬蹄跑動(dòng)起來,片刻便離出數(shù)十步遠(yuǎn)。
淚水模糊了視線,李姝菀望著李奉淵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顫抖著、聲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余音繞過長街,消散在風(fēng)雪中。
馬上的人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
在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里,那道離開的身影一次都沒有回頭。
0073
(73)擔(dān)子
李姝菀今年才十二歲,而在這十二年里,她卻似乎一直在經(jīng)歷離別。
襁褓中時(shí),她被生母遺棄在醫(yī)館門口。
七歲那年,她隨李瑛離開壽安堂,來到了只在他人口中聽過的都城。
之后她過上了從未奢想過的快樂日子,天真以為可以和李奉淵長久相伴。
而如今,李奉淵也拋下她去了西北。
李奉淵離開后,無人敢在李姝菀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這三個(gè)字成為了某種禁忌。
府內(nèi)的下人眼睜睜看著她們明媚活潑的小姐失去朝氣,變得沉默寡言。
人人可憐她,卻也比以往更加敬畏,因?yàn)槔铈胰缃窬褪沁@府內(nèi)唯一的天。
一如曾經(jīng)掌家的李奉淵。
夜雪覆了高檐,宋靜披著厚實(shí)的絨氅,提著盞孤燈,獨(dú)自穿過夜色來到了棲云院。
冬日天黑得早,傍晚時(shí),雪好不容易停了,然而天氣卻似比昨夜更冷。短短幾步路,宋靜已凍得喉嚨發(fā)癢,咳了好幾聲。
他呼出口寒氣,攏緊了灌風(fēng)的衣襟。
明日便是除夕,新年將至,宋靜方才收到楊府的來信,邀李姝菀明日除夕夜游,一同過年。宋靜特意來詢一詢李姝菀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