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士兵道:“屬下知罪�!�
過了一會兒,賬內(nèi)傳來一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周榮耳尖,聽見聲音,吊兒郎當?shù)纳硇瘟ⅠR站正了。
帳簾從里面掀開,一名白發(fā)蒼蒼的清癯老者走出來,和門口站得端正的周榮打了個照面。
周榮咧嘴一笑:“常先生�!�
常安是軍中多年的醫(yī)師,醫(yī)術(shù)相當了得,軍中將士都敬他幾分。
不過他素來不茍言笑,年紀又大了點,是以周榮見了他跟見了爹一樣。
常安垂眸看了眼周榮手里的酒和盤中的肉,道:“大將軍不能飲酒�!�
周榮聞言,立馬把兩壇子酒塞給門口值守的士兵,正色保證道:“常先生既然說了,那就不喝,我看著將軍,絕不讓他喝�!�
他自己都一身酒氣,說的話也不知能不能當真。常安嘆了口氣,提醒道:“酒多傷身,少喝。”
周榮點頭如搗蒜:“定然,定然。”
不過那神色,怎么看都沒往心里去。
沒有不飲血的刀,沒有不喝酒的將士,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這東西在軍營里是勸不住的。就是斷了胳膊少了腿,臨死前也還想來上一口。
常安不再多言,背著藥箱轉(zhuǎn)身離開。
周榮沖著他離開的身影諂媚地笑了笑:“先生慢走�!�
說著,屁股一撅,鉆進了營帳中。
營內(nèi),一位身著青衣的男人坐在案前,點燈照燭,正看什么東西。
周榮走過去,將羊肉放在他面前,催促道:“趁熱吃,趁熱吃,再一會兒就涼了�!�
男人抬起頭來,燭火映照著面容,深眸冷臉,正是當初隨周榮來西北的李奉淵。
四年過去,西北的黃沙將當初錦衣如玉的少年磨礪成了冷硬似山的男人,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氣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中消磨得一干二凈。
周榮沒拿竹筷,李奉淵直接用手捻了一塊肉放進嘴里,嚼吧兩下咽了,點評道:“有點咸�!�
周榮跟著嘗了一塊,點頭道:“是有點,那要不出去吃現(xiàn)烤的?兄弟們都在外面呢,你一個人窩在這日兒,不無聊?”
李奉淵幾口將羊肉吃了,掏出帕子隨便擦了擦手:“待會兒再去�!�
“行�!敝軜s自顧自抽了張凳子坐下,問道:“常先生方才來做什么?腿又疼了?”
李奉淵淡淡“嗯”了聲:“今夜多半要下雪。”
周榮低頭看了看他的左腿,嘆氣道:“一變天就疼,你這年紀輕輕的怎么得了,等打完了仗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不然瘸了腿可娶不到媳婦兒。”
他說著,把桌上的油燈扯過來,探著腦袋朝李奉淵手里看:“看什么呢?家里寄來的信?”
他一身酒氣,李奉淵嫌他把信染了味兒,往旁邊挪了挪。
周榮看他藏著掖著,有些好笑:“給我看一眼怎么了�!�
他說著作勢要起身繞到另一側(cè)去看,剛一動,李奉淵便立馬將信一折,塞回了信封。
速度快,動作卻輕,小心翼翼的,塞回去時信角都沒折一下。
周榮見他半個字都不給自己看,實在沒忍住,勾唇笑了一聲:“針孔大的心眼。知道的是令妹寫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媳婦兒寫的呢。”
0088
(88)原因
周榮從前是李瑛的副將,赤膽忠心追隨李瑛多年,私下里,二人情同手足。
后來李瑛病故,周榮護送李瑛的尸骨回京安葬,看見十七歲的李奉淵時,仿佛見到了年輕時的李瑛。
父子倆形神皆似,像得如同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
周榮十六歲就娶了妻,但與妻子聚少離多,一直沒有孩子。在他眼里,李奉淵就如他半個孩子。
周榮沒能守住李瑛,做好了以命護住他唯一的兒子的準備。不只是他,軍中許多李瑛的舊部都是和他一樣的打算。
而李瑛深知李奉淵的抱負,料到李奉淵在他死后會來西北,于臨終前將自己的三千親兵交到周榮手中,后來周榮將這三千人給了李奉淵。
十七歲的李奉淵自一開始便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領(lǐng)兵之能,他在軍中四年,前三年回回都卯著送命的勁在打,先設(shè)計降服忽山,后出奇兵殲滅烈真,以血換來一身軍功,也落了一身傷。
周榮親眼看著他一步步爬到李瑛的位置,表面他風光傍身,實則只有身邊的將士才知道他這將拜得有多不易。
昏黃的燭火里,李奉淵將信封裝回去,余光瞥見周榮醉紅著臉滿臉憐惜地看著自己。
周榮一個中年男人,露出這表情實在怪異,李奉淵背上起寒,看他一眼,問道:“想什么?笑成這樣,有些瘆人。”
周榮笑著打了個酒嗝:“想大將軍如果還在,見著如今的將軍,必會心生驕傲�!�
李奉淵剛來軍中時,有因李瑛而敬他忠他的人,自然也有不少因李瑛而嫉恨他的人。因此李奉淵在軍中很少提起李瑛。
周榮也是這時候喝多了酒,又是在私底下,才會在李奉淵說起李瑛。
李奉淵隨口問:“你如何知道?”
他說著,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拉開了柜子的抽屜。抽屜里放著兩只大小一樣的木盒子。
他打開其中一只,里面裝著厚厚一疊書信。李奉淵將手上的信放進去,蓋上盒子,又關(guān)上抽屜。
身后周榮道:“這有什么不知道?將軍曾和我們說起你過,那表情,嘖嘖,驕傲得很�!�
李瑛的話比李奉淵還少,李奉淵從沒從自己父親嘴里聽見過一句夸贊,他看向周榮,有些好奇:“他說我什么?”
周榮聽李奉淵問,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坐直了身,沉下聲音,模仿著李瑛說話時的平靜語氣:“行明年紀雖小,但性子沉穩(wěn),讀書練功一日不落,無需我操心�!�
周榮跟在李瑛身邊多年,學起他來有模有樣,李奉淵恍惚一瞬,似在周榮身上看見了李瑛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他倒是沒和我說過這些�!�
周榮扮完,松了挺直的背,又樂呵道:“他在我們面前說得也少,只是那次有人問起你,他才說了兩句。”
周榮說起李瑛就有點停不下來,又道:“我有一回還撞見他偷偷給你做帽兒呢,不過當時只看他做了一半,也不知道他后來做完沒有�!�
李奉淵從李瑛那兒得過書,取過刀槍,但從沒得過什么帽子。他愣了一下:“給我做……帽子?”
“是啊,冬帽,用小羊羔的毛皮做的。好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你還小,將軍做的那帽子也就比巴掌大點�!�
周榮說著用手比劃了個大�。骸澳銢]收到?”
李奉淵搖頭:“沒有。”
那時李瑛做得認真,多半不會丟了,周榮想了想:“那估計還在他的遺物里放著。之前我護送將軍回京時帶回好幾個大箱子,將軍在軍中用的東西都放里面了。你打開看了嗎?”
李奉淵當初走得匆忙,李瑛的遺物至今仍堆在家中,還沒動過。
李奉淵還是搖頭:“沒有�!�
周榮道:“那等回京之后回去后找找,應(yīng)該能找到�!�
他說著,又覺得指不定哪天上戰(zhàn)場他們就沒了,又道:“或者你寫信問問家中妹妹�!�
李奉淵沉默片刻:“我不給家里寫信�!�
周榮聽他這么說有些意外,但一想,的確從沒看見他寫過信,奇怪道:“為什么不寫,不會這么多年一封都沒寫過吧?”
李奉淵不置可否。
周榮想不明白:“都說家書抵萬金。我剛離家那會兒,結(jié)婚沒多久,一得空就寫信回去,怕信斷了,家里的妻子便不記得我了�!�
李奉淵聽他這么說,竟然道:“于我而言,不記得也好�!�
周榮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思通透。他忽然琢磨明白,思忖著問:“將軍是想讓家里人斷了念想?”
李奉淵輕點了下頭。
若為將,可坐鎮(zhèn)后方。為士,便要沖鋒陷陣,隨時都有戰(zhàn)死的可能。按李奉淵從前不要命的做派,不擔心自己突然殞命才奇怪。
但周榮還是不贊同這一刀斷情的做法,搖頭道:“你這樣,家中的妹妹怕是會恨你�!�
李奉淵淡淡道:“恨也好過痛。她只同我過了五年,情淺憶短,時間一長,就能將我忘了。若我有朝一日戰(zhàn)死,她也不會太難過�!�
周榮想說些什么反駁,可又覺得李奉淵這話有理。
情越重,痛越深。老母痛過新婦,妻兒痛過兄弟。
若是將士數(shù)年不歸,一朝戰(zhàn)死,新婦哭上兩日便能心安理得地改嫁他人。若是十載之妻,舍命相隨也不無可能。
可周榮想起剛才李奉淵收信時的舉措,嘆了口氣:“那你呢?離家這些年,對家中人的情淡了嗎?”
李奉淵沒有回答這話。他取下衣架上厚實的大氅,披在身上,只淡淡道了一句:“她還小,記不住事�!�
談起家人,心里難免沉重。周榮沒再問下去,他站起身,勾住李奉淵的肩,豪爽道:“不說了不說了!走,出去烤火吃肉!”
0089
(89)怨懟
冬日過,春風起。萬物復醒,百禍橫生。
盛齊四十七年,春,羌獻內(nèi)亂。李奉淵秘密請旨,趁機出兵,分三路,深入北地,與羌獻交戰(zhàn)。
此戰(zhàn)歷時十月,折損三萬將士,終斬烏巴托的頭顱于馬下,俘羌獻王族上百人。
羌獻群部失首,人心渙散,各部分裂散零,權(quán)勢不復以往。
至此,動蕩不安數(shù)十載的西北,終暫得穩(wěn)固。
——
江南的產(chǎn)業(yè)雖有張如看著,但畢竟是放權(quán)的頭一年,李姝菀放心不下,到了年底,下江南盤了盤一年的賬。
這一去,過了年才回。
馬車緩緩進城,街道旁的茶座有人飲茶說書。李姝菀手捧書卷坐在馬車中,聽得車外嘈雜的環(huán)境中醒木拍響,說書人語氣激昂地講起西北將士打了勝仗的消息。
李姝菀往外看了一眼,凝神聽了兩句,聽見“我軍戰(zhàn)勝”幾字,又捧起了書。
西北戰(zhàn)事才定,軍務(wù)要事,百姓也只聽得個風聲,不知詳情。
說書人亦講得囫圇籠統(tǒng),半編半吹,將西北的將士吹得神勇無雙,以一當十。
這么多年,西北的戰(zhàn)事從未斷過,柳素掀開窗簾聽了會兒,沒聽出個什么名堂,只當西北又贏了一戰(zhàn),但戰(zhàn)況仍續(xù)。
她搖頭放下車簾:“這些個講書的真是越講越神乎了,說得我國的將士如戰(zhàn)無不勝的銅鐵之軀,若真如此,敵人莫不聞風喪膽,哪還有仗可打�!�
李姝菀沒說話,靠在椅中看著書,眼皮子都沒掀一下,好似不怎么在意。
馬車回到府中,李姝菀坐下沒片刻,得知她回來的宋靜便邁著老腿匆匆趕來棲云院,沒等進門,已出聲喚道:“小姐——”
屋內(nèi)桃青聽見他的聲音,放下手里的活,出門相迎:“宋管事,小姐在屋里呢。怎么了這是,如此匆忙?”
宋靜笑意盈盈:“好消息,好消息。”
房中,李姝菀正看侍女給百歲擦臟爪子。百歲如今已是十歲老貓,行動緩得像個小老頭,每日都得人照拂打理,不然光是給自己舔毛都能舔背過氣。
李姝菀聽見宋靜的聲音,讓人提前端來了凳子。
宋靜已經(jīng)老了,雙鬢銀白,滿面皺紋。好在李姝菀已經(jīng)成人,能獨當一面,他少操不少心,精神氣倒比以前養(yǎng)得足。
他年紀大了,平日里行事也穩(wěn)重,不急不躁,時而還有些慢吞吞的。
這兩年,李姝菀少見他如此時這般匆匆忙忙。
宋靜進門,李姝菀抬手示意他坐,又讓人奉上溫茶:“宋叔,喝口茶,坐下說�!�
宋靜一路走得口渴,伸手接過茶,卻沒急著喝。
他滿面笑意地從懷里掏出封信,遞給李姝菀,笑瞇了眼:“小姐,西北來信了!”
李姝看著宋靜遞過來的信,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什么?”
宋靜看她忽然怔住,有些欣慰又有幾分心疼地看著她,輕聲又道了一遍:“是西北的信,小姐,少爺寫信回來了�!�
他說著,將信又往李姝菀面前遞了遞。
李姝菀這才伸手接過信,她拿著信,面色卻有些茫然,仿佛覺得宋靜這話是在誆她。
她望著手里輕薄如無物的信,緩緩皺起了眉頭,第一時間竟不覺得驚喜。
這封信她曾日夜以盼,足足盼了四年。到了不再盼望的時候,那人卻寫信回來了。
他寫信回來做什么?
李姝菀看著信封上所寫的“李姝菀親啟”五個字,卻遲遲未動。
她沉默片刻,將信原封不動地放在了桌上。
這信宋靜自然沒有拆開過,心里好奇得很。他見李姝菀不僅沒有急著讀信,反而平靜地飲了口茶,心里有些疑惑:“小姐,不看嗎?”
李姝菀不急不忙地放下茶盞沒,淡淡道:“我入城的時候,聽說近來西北打了勝仗�!�
宋靜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說起這事,但打贏了終歸是好事,于是笑著應(yīng)下:“是打了大勝仗,聽說這一仗或許能平定西北呢�!�
他面容開懷,李姝菀臉上卻不見有多歡喜。她道:“打了仗,又不見人來府內(nèi)報喪,想來人還活著,沒死。那這信便不是遺書,也不必非得看。”
宋靜聽李姝菀突然說起“生生死死”,心頭一時有些駭然。
周圍的侍女聽見她的話,隱隱能察覺出氣氛不對勁,更是大氣不敢出。
“這……”宋靜被李姝菀?guī)拙湓捀愕眯睦锖康煤�,他捧著茶盞,試探著問:“若是不看,信中如有要緊事的話豈不耽擱了�!�
李姝菀瞥了眼桌上的信:“若有要緊事,他早該寫信回來了。等到如今再寫,想來不是什么要事。何必看它�!�
她語氣淡得聽不出喜怒,又似乎暗藏諷意。宋靜細細觀察著她的神色,一時覺得李姝菀此刻的神色、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曾經(jīng)的李奉淵。
時而冷淡時而語氣帶刺,好似對什么都不在意。
宋靜不知如何回話,端起捂在手心半天的茶,徐徐飲下。
杯中茶葉沉底,茶葉泡久了,浸出幾分難言的苦。澀味入喉,宋靜忽然琢磨明白為何李姝菀是這般態(tài)度。
失望太久,小姐這是已生出幾分怨懟了。
0090
(90)歸來
盛齊四十八年,春二月,朝廷將齊軍大破羌獻的喜訊昭告了民間。圣上大喜,大赦天下。
同月,大軍班師回京,百姓夾道歡迎,城內(nèi)外擠滿了觀望的人群。
沿途的樂師彈吹琴簫,曼妙的秦樓女子從二樓軒窗探出身子往下張望,掩著唇,與友人耳語輕笑。
幾條手帕有意無意地脫了手,從樓上飄下來,落進騎著烈馬的將士的懷里,滿懷馨香。
將士抬頭望去,凜凜目光與上面的姑娘對上,惹得又一陣鶯燕似的歡笑。
一入城,周榮便往街道旁的人群里左瞧右看,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片刻停不下來。
李奉淵知他在尋妻子的身影,無奈與他騎馬并行,左側(cè)的余光里全是他探頭朝四處打望的身影,眼被他晃花了。
行至一條寬闊的大街,周榮終于找著想見的人,屈肘撞了撞李奉淵,興奮道:“看!我妻子!”
李奉淵偏頭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瞧見人群里,一位面容淑靜的婦人正抬起手朝著周榮的方向輕揮。
幾年未見,周榮盯住了便舍不得眨眼,只顧傻笑著望著她,正想抬臂回應(yīng),手才一動,又忽然痛“嘶”了一聲。
戰(zhàn)中,周榮于兩軍交戰(zhàn)時不慎落馬,摔在石頭上傷了手臂,如今傷勢尚未痊愈。
此刻他左臂打著夾板,纏了紗布掛在脖子上,有幾分說不出的狼狽。
那婦人似乎也看見了他的傷,微微背過身,低頭拭淚。
周榮一看人哭了,立馬也跟著慌了,斷了手連哼也不哼一聲的男人,此刻在隊伍里急得沒辦法,下意識哄道“哎喲哎喲,別哭啊”。
二人隔著老遠,這焦急之聲傳不到他心尖人的耳中,全便宜哄進了李奉淵的耳朵里。
李奉淵看了看那名儀容柔靜的婦人,又扭頭看向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周榮,只覺得姻緣之事實在奇妙難言。
周榮的妻子于人群外跟著周榮行了一小段路,走到水泄不通之處才停下來,暫同他揮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