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絲淺得幾乎聞不出的血腥氣竄入李奉淵鼻中,那是從她耳朵上流出來的。
李姝菀看著他此舉,忽然想起他昨夜動手去捏她的耳垂,她稍稍紅了耳根,眉頭緊皺,腹誹道:哪里習來的登徒子作風。
李姝菀走過去,將藥罐在桌上放下。李奉淵見她來了,轉(zhuǎn)過頭,微微仰面看她。
李姝菀沒有理他,她將自己的耳墜子從他手里搶過來,放回妝奩中,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既不過問他的傷,也不關心一句。
李奉淵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開口道:“不幫我上藥嗎?”
李姝菀沒有停下腳步,只道:“男女有別。”
兄妹之間,何來的男女之別。李姝菀這話不是氣話便是刻意在疏離他。
可李奉淵將這四字在腦海里思索了一遍,莫名其妙地開口問:“在菀菀眼里,我是個男人?”
李姝菀腳步一頓,沒有回答。
她越過屏風,正準備出去,可就在這時,卻忽然聽見背后“砰”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又響起一小串硬物在地上滾動的“咕嚕”聲。
李姝菀一怔,下意識回頭看去,就見她方才拿來的青瓷藥罐掉在地上,正在地上滾。
李奉淵的手搭在桌邊,似乎是不小心將藥罐打倒在了地上。
也虧得這罐子結實,才沒被他摔碎了。
李奉淵看李姝菀朝他看過來,淡淡道:“手滑了�!�
他說著,俯身撿起罐子,腰一彎,背上的傷便不經(jīng)意暴露在了她的眼中。
刀口箭傷,交錯猙獰,幾乎糊了滿背。而最長那一道,斜過整背隱在了穿了一半的衣裳下。
肩胛骨處,郎中處理過的傷口還在微微往外滲血,鮮紅的血肉翻露在眼前,李姝菀呼吸微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背上的傷,眼里瞬間便浮現(xiàn)了淚。
行軍打仗,不可能毫發(fā)無損。李姝菀知道李奉淵必然負了傷,也想過這五年里他身上會添許多傷疤,可當親眼見到時,卻還是鼻尖一酸,忍不住淚意。
她下意識背過身,抬手快速擦了擦眼角,似不想讓李奉淵看見自己為他而落淚。
李奉淵也似乎不知道她在哭,他打開藥罐,安安靜靜給自己上藥。
李姝菀聽見背后傳來的聲響,站了片刻,最后還是沒能狠下心,紅著眼眶走了過去。
李奉淵看她回來,偏頭看她:“菀菀?”
李姝菀沒有說話,她從他手里拿過藥罐和挖藥的瓷勺,輕輕將散發(fā)著涼爽苦澀味道的藥膏敷在了他的傷口上。
他自己看不準位置,剛才擦上的藥將傷口周圍糊得亂七八糟。
李奉淵轉(zhuǎn)頭想看她,但又被她推著腦袋轉(zhuǎn)了回去。
他沒再亂動,靜靜坐著,看著銅鏡中李姝完低垂著的眉眼,很漂亮,也很認真。
李奉淵看了片刻,不知是否是因為醉了,他心頭忽然有些發(fā)熱。
她變了許多。
容貌,脾性,和他記憶里的她大不相同,卻又好似沒什么分別。
還是如小時候一樣心軟,還是喜歡躲著人哭。
她彎著腰,上藥時寬袖輕輕拂過他的腰背,帶起幾許說不出來的癢。很淺,卻癢得仿佛鉆進了李奉淵的骨頭縫里。
男女有別。
李奉淵忽然想起她剛才說的話。但他是她哥哥。
他緩緩閉上眼,叫了她一聲:“菀菀�!�
李姝菀抬眼,恰看見銅鏡中他閉著的雙眸。她道:“……做什么?”
李奉淵唇縫抿得發(fā)直,他睜開眼,與銅鏡里的李姝菀四目相對。
他直直盯著鏡中她稍有些濕紅的眼眶,低聲道:“叫聲哥哥�!�
李姝菀想起昨夜他逼著自己喊“哥哥”,眉心一斂,只當他醉了在發(fā)酒瘋。
她垂眼避開目光:“不。”
0104
(104)懊悔(1200加更)
晚膳前,李奉淵讓宋靜把李瑛當年那幾箱遺物從庫房里搬了出來。
還有他從西北帶回來的幾箱子東西,一并整齊擺在了庫房外的小院里。
李奉淵暫且撇下自己帶回的東西沒管,先打開了李瑛留下的木箱,一件一件收拾起來。
當初李瑛病逝西北,走得突然�;蛟S他自己也沒料到自己會病亡,是以沒來得及給李奉淵留下只言片語。
李奉淵如今連一封他的遺信也不得,只能從他生前所用之物里尋找些慰藉。
幾只結實陳舊的鐵木箱子里,其中一箱子都是書籍。
李奉淵隨便撿起面上的幾本看了看,兵法游記、食譜典籍,什么書都有,不知李瑛從哪處搜刮來的,雜亂得很。
箱子里放了一袋干燥的草藥,用以驅(qū)蟲防潮,聞起來一股子清苦的草藥香。
一旁的宋靜見這么多書,問李奉淵:“侯爺,要將這些書搬到你的書房嗎?”
李奉淵將書放回箱中,蓋上木箱,道:“搬過去吧�!�
他說罷,些許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將箱子放在書房別動,我自己來收拾�!�
宋靜點頭應下,當即招呼了兩名仆從上來抬箱子。
李瑛不喜奢靡,東西也少,除了書,還有幾只大小不一的木盒裝著的各式上好兵器、一副跟隨他打了半輩子仗的沉重盔甲,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尋常雜物。
當年的李奉淵站在李瑛面前還是個半大的少年,而今他長大成人,在西北吃過幾年殺人的風沙,已練成了李瑛一般高大如青山的體格。
他撫了撫李瑛那副漆面斑駁的上好甲胄,半點沒客氣,當下便讓人將盔甲搬進他的西廂掛著。
而那幾件兵器,也自然是收進了他的兵器庫。
宋靜睹物思人,心里本懷了幾分傷情,此時一見李奉淵土匪劫貨似的做派,又忍不住笑了笑。
李奉淵翻翻找找,收拾了半天,最后在裝了一箱子雜物的箱底找到了周榮曾與他提起過的那頂羊皮帽。
帽子很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估計只有十三四歲的孩童才能戴上。
李奉淵拿起來仔細看了看,覺得這帽子有些熟悉。
他想了想,沒想起來,將帽子遞給宋靜,問道:“眼熟嗎?”
宋靜接過帽子:“這是?”
李奉淵道:“周榮說是父親做給我的冬帽。”
宋靜看了看帽子上細密的針腳,笑了笑:“將軍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巧�!�
李奉淵聽得這話,有些意外:“父親會做針線活?”
宋靜回憶著道:“本來是不會的,不過侯爺您出生后,將軍空時便跟著夫人學了學,他學得快,后來還給您做了幾身小衣裳,現(xiàn)在還在庫房里放著呢�!�
李奉淵曾見李瑛舉過劍、持過韁,但從沒見過李瑛手里拿起過繡花針。
他不知這些,也未有人告訴過他。
宋靜見李奉淵面色有些低落,扯開話題:“這頂帽子,老奴好像是在哪里見過。”
他沉思了片刻,恍然道:“想起來了,夫人曾給侯爺做過一頂相似的�!�
他淺笑著道:“當初將軍剛接小姐回府,還將那頂帽子給小姐戴了戴,侯爺您見著后還——”
還動了氣。
宋靜說著抬眼看了看李奉淵的神色,見他微擰著眉有些自惱,忍著笑,默默將后半句話放回了肚子里。
宋靜一提,李奉淵很快便記起了當年的舊事。
倒不是因為他記憶有多好,只是因心底一直有些后悔當年的自己心眼狹窄、不解人心。
李奉淵記得,幼時的李姝菀戴了洛風鳶做給他的帽子后,李瑛看出他不高興,說要重新做一頂給他。
他臭著臉說不要。
李姝菀也看出他不高興,就戴了一日,第二日便將那帽子洗凈烘干還給了他。
而他卻沒給她半分好臉色,冷言冷語將人辱了一通,最后看著她哭著冒雪跑回了房。
現(xiàn)在想起來,李奉淵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記得李姝菀當時卑怯地站在他面前卻不敢正眼看他的模樣。
他那時屁大個人,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身傲氣,怎么都不愿認她這個妹妹。
如今因果循環(huán),輪到他自食惡果,換她不肯認他這個哥哥。
當年犯下的錯在多年后的此刻突然在李奉淵心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傾倒而出的全是難以挽回的悔恨。
李奉淵揉了揉眉心,心中懊悔不已。
李行明,你真不是個東西。
0105
(105)禮物
收拾完李瑛的舊物,李奉淵又拾掇起自己從西北帶回的東西。
他的箱子里裝的多是這幾年他從西北各族繳獲的戰(zhàn)利品。
有好些物件其實他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周榮覺得有意思拿來給他,他便收了起來。
李奉淵在箱中翻翻撿撿,找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木盒。他打開盒子看了看,里面躺著一幾片薄厚不一、透澈如澄澈冰片的單片鏡。
他合上蓋子遞給宋靜:“送去楊家,給楊修禪�!�
宋靜應聲接過來,他看了眼天色,見天尚未暗,打算現(xiàn)在就讓人跑一趟。
宋靜找了個腳快的年輕仆從,將小木盒子給他,那仆從揣著東西準備出發(fā),李奉淵忽然又道:“等等�!�
他彎腰從箱底取出一只樣式古樸的長匣,遞給仆從:“將這也一并送去�!�
仆從見李奉淵單手輕輕松松地拿著匣子,還以為這東西輕巧,直接伸手去接,沒想?yún)s險些被匣子的重量壓得往前摔在地上。
李奉淵略扶了一把:“拿穩(wěn)�!�
仆從紅著臉急忙將小木盒揣進懷里,兩只手抱住匣子:“是,侯爺。”
宋靜見這匣子足有四尺多長,好奇道:“侯爺,這匣中是何物�。俊�
李奉淵低著頭繼續(xù)翻箱子,頭也不抬地道:“一把羌獻部的鋼刀�!�
宋靜一聽,猶豫著道:“楊大人在戶部任職,握的是筆桿子,平日來往的也是文官,您送他兵器,他怕是難用得上�!�
李奉淵道:“不是送他,是給驚春的�!�
今日在明月樓,楊修禪說起楊驚春這幾年舍了琴棋書畫,日日隨楊炳習武練刀,長刀已使得有模有樣。
羌獻的鍛刀術遠近聞名,這把長刀是李奉淵從一位羌獻部的將領手里奪得的,比尋常長刀略短略窄,是把難得的好刀,或許給楊驚春用正好。
宋靜了然地點了點頭:“楊小姐的刀使得的確妙極�!�
李奉淵聽他這么說,隨口問道:“你見過他使刀?”
“見過。”宋靜笑著道:“去年小姐染了風寒,深居簡出,楊小姐特意來看望小姐,在這院子里給小姐耍了一套刀法。老奴沾小姐的光,有幸飽了飽眼福�!�
李奉淵動作一頓,微微斂起眉心,問宋靜:“病得重嗎?她常病嗎?”
宋靜見李奉淵臉色嚴肅,忙回道:“不嚴重,尋常風寒,小半月便痊愈了。小姐除了胃弱些,其余沒什么毛病,侯爺不必擔心�!�
李奉淵稍稍放下心,他想了想,又問宋靜:“我不在時,小姐與楊小姐來往多嗎?”
宋靜知道李奉淵在擔心什么,他溫柔道:“多,二人情如姐妹,常出門同游。不止楊小姐,楊大人得了閑暇,也經(jīng)常和兩位小姐一起游玩�!�
宋靜說著,感慨道:“幸虧有楊家兄妹作友,不然小姐一個人過得不知多沉悶。柳素與我說,前些年小姐在江南的時候,常常周旋在商客之間,忙忙碌碌,三年下來性子雖沉穩(wěn)了,卻也失了活氣。后來回到望京,有了楊家兄妹相伴,才漸漸活回了十六七歲的姑娘模樣�!�
李奉淵聽完,忽然不收拾了,他將眼前的箱子一蓋,道:“找人將這箱子抬到楊府去�!�
他左右看了圈,抬手指向另一箱子璀璨的金銀珠玉:“那一箱子也送過去�!�
宋靜看他突然如此闊綽,先愣了下,隨即又忍不住笑起來:“是,老奴這就叫人去辦�!�
李奉淵攏共就帶回幾箱子東西,豪邁往外一送,便不剩多少了。
他這箱也看過、那箱也挑過,唯獨有一只紅木柜箱他沒動過。
李奉淵拉開柜門,宋靜一看,頓時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色。
和其他箱子不同,這柜中的東西收拾得干凈整潔,不像其他箱子里的物件雜亂不堪地堆在一起。
但宋靜并非因此而驚訝,而是這柜箱里裝著的竟是一柜子華裙首飾。
傍晚的霞光照在柜中幾只金釵玉環(huán)上,碎光閃爍如天上星子,漂亮得讓人著迷。
晃眼一看,全是姑娘家的東西。
李奉淵拿起柜中一只布包,取出里面的衣物,站起身展開衣裳看了看。
這是一件兀城女子在盛大節(jié)日所穿的衣裙。
窄袖長裙,紅如朝陽的顏色,衣裳上墜滿了珠鏈,一步一動叮當作響,華麗張揚,與京中女子所受教的以靜為美的理念大不相同。
李奉淵見當?shù)啬贻p的女子穿過。兀城的姑娘穿著這樣式的裙子圍著篝火跳舞時,飄動的裙擺仿佛融化在了烈烈火光里,很漂亮。
李奉淵當時心頭一熱,便買了兩身回來,但不知李姝菀會不會喜歡。
宋靜以前從沒見過李奉淵給李姝菀買什么首飾衣裳,李奉淵從前也沒心細到那份兒上。
此刻他瞧見李奉淵盯著女人的衣裳出神,會錯了意,還以為李奉淵這些年在西北有了相好的姑娘。
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有了姻緣,總是讓人高興。宋靜笑容滿面地看著李奉淵:“這么些好東西,侯爺是給哪家的好姑娘買的?”
李奉淵一聽他這欣慰的語氣就知道他想岔了。
他看了宋靜一眼,有些無奈:“給自家的好姑娘買的�!�
宋靜一怔:“給小姐的?”
李奉淵“嗯”了一聲。他把裙子放進布包,和柜子里的幾件衣裳一并遞給宋靜:“給小姐送去吧。”
李姝菀擺明了還在與李奉淵置氣,這衣服送過去,她怕是不會收。
宋靜想到了這一點,他伸手接過,委婉道:“這衣裳顏色鮮艷,小姐不一定喜歡�!�
李奉淵聽得出宋靜話里的的弦外之音,他沉默片刻,道:“……就說是府里的繡娘新制的衣裳,別提是我送的�!�
宋靜微微嘆了口氣:“是,侯爺�!�
0106
(106)夢
傍晚,李奉淵仍是在東廂用的晚膳。
不知是不是處理過傷口傷處刺痛的緣故,他用飯用得慢,夾菜時筷子也伸得緩。
平日里吃完三碗飯的時間,今日一碗飯都沒吃完。李姝菀察覺到他的遲緩,給一旁侍奉的侍女遞了個眼色。
侍女心領神會地上前,將擺遠的菜碟往李奉淵身邊挪近了。
李奉淵看了眼擺到身前的菜,又將目光轉(zhuǎn)向李姝菀。她垂著眼,拿勺子慢慢吃著湯羹,仿佛不是出自她的授意。
李奉淵收回視線,又伸出了筷子,卻沒動面前的菜,而是非要越過盤子去夾李姝菀面前的盤中的酥鴨。
只見他夾了幾下,都沒夾得起來,看著像是傷痛引起手指無力。
筷子長長伸到了李姝菀眼皮子底下,她想看不見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