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沈回醉得神志恍惚,李奉淵已收劍入鞘,他才遲鈍地回過神,后知后覺地露出一抹訝異之色,似乎沒想到李奉淵會在大街之上對他拔劍而出。
他下意識往后退了小半步,李姝菀扶在他臂間的手也松開了。
李奉淵握著帕子,垂眸冷漠地看了沈回一眼,又看向驚魂未定的李姝菀:“怕什么?擔(dān)心我殺了他?”
李奉淵方才的敵意做不得假,李姝菀微微蹙起眉,面紗下的唇輕抿了抿。
然而冷靜之后,她卻搖了搖頭,道:“……沒有。”
她知他坦蕩磊落,不是意氣用事的濫殺之人。
李奉淵聽她否認(rèn),面色更冷:“我是想殺了他�!�
李姝菀還是那句話:“你不會�!�
李奉淵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與她爭論,將帕子塞入了自己衣襟。
座下的馬似乎察覺到李奉淵平靜表面下壓抑著的怒意,有些不安地甩了甩馬蹄,打了個長長的鼻息。
李奉淵緊了緊韁繩,手壓在劍柄上,低頭看向醉意滿面的沈回,聲冷如冰道:“都說書生氣弱,但沈公子倒是膽大,竟帶著我的妹妹出入煙花之地尋歡。”
沈回聽得“尋歡”二字,話未出口,耳根子先紅了一紅,他忙解釋道:“侯爺誤會了�!�
李奉淵反問:“誤會?”
沈回微微頷首。他喝了酒,反應(yīng)也慢,頓了一頓正要繼續(xù),卻聽見李姝菀忽然開了口:“是我讓阿沈陪我去的�!�
李姝菀這話不假,她入秦樓,為的是樓中頭牌手里的一本琴譜孤本。
只是秦樓這種男人作樂的地方,概不接見獨行的女客,李姝菀這才請了沈回作陪。
沈回今日也是頭一遭上風(fēng)月窟,比李姝菀還生疏羞赧,說他尋歡,倒是高看了他。
樓里的姑娘見多了豪客,倒喜歡他這樣的懵懂書生。沈回被樓里的頭牌纏著,足足飲了幾壺烈酒,喝得面紅耳赤,哄得姑娘高興了,她才答應(yīng)抄錄一份琴譜送他們。
李姝菀今日是請沈回幫忙,如今事情辦成,于情于理,她都不應(yīng)讓沈回受李奉淵無由來的怪罪。
可李姝菀這話在李奉淵耳中聽來,卻更像是在維護沈回。
李奉淵心中妒怒交織:“你就這樣護著他?”
李姝菀還是那句話:“他是我朋友。”
“朋友?”李奉淵沉著臉色,壓低了聲音問:“你告訴我,誰家的姑娘會與朋友商議著離家遠走。”
一旁大氣不敢出的柳素和桃青聽得這話,詫異地對視了一眼,似乎不清楚這話是從何而來。
二人看向李姝菀,竟未聽得李姝菀否認(rèn),反而聽她反問了李奉淵一句:“……你從何處聽來的?”
她此話無異于承認(rèn)自己的確有此打算,李奉淵握緊韁繩,不甘和妒恨齊涌而上,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低眸看向李姝菀,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語氣有種詭異的平靜:“跟我回府�!�
沈回察覺氣氛不對,有些擔(dān)心地看向了李姝菀:“菀菀姑娘……”
話音一落,便被李奉淵打斷:“沈公子與我妹妹無親無故,還是不要叫得這樣親密,免得叫人誤會。”
李奉淵這話敵意太重,沈回聞聲扭頭看去,卻見李奉淵并未看向他,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身邊的李姝菀。
那眸色深沉,似藏著千言萬語,不像是兄長看妹妹該有的眼神。
沈回暈乎的腦子突然清醒了一瞬。
很久以前,李姝菀便同他說過她心中有一個人,但從未和他說過那人是誰。
但現(xiàn)在,沈回想自己或許已經(jīng)知道了。
李奉淵輕扯韁繩,朝李姝菀逼近,朝她伸出手,再次道:“跟我回去�!�
李姝菀看了眼面前的手,并沒動作,她別開視線:“阿沈醉了,等我送他回客棧,我再回——”
李姝菀話未說完,李奉淵像是再聽不下去,忽然彎腰而下,單臂一伸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失重感驟然傳來,李姝菀眼前一晃,下意識攀住了腰間結(jié)實的手臂,待坐穩(wěn)后,她回頭看李奉淵,驚道:“你瘋了,這是在街上!”
李奉淵看著她露在面紗的眼睛,一言未發(fā)。
長臂環(huán)過她腰側(cè),將她困在身前,李奉淵握住韁繩,一夾馬肚,于低垂暮色里,掉頭疾馳而去。
0136
(136)爭吵
秋末,冬將至,寒風(fēng)漸起,轉(zhuǎn)眼天氣又涼了下來。
回府途中,身著顯眼官服的李奉淵帶著李姝菀于長街奔騎,引來不少行人注目。
馬背上,李姝菀側(cè)身而坐,眾目睽睽之下,她心中羞惱,纖細(xì)的雙手拽著李奉淵腰側(cè)的衣裳,將腦袋深深埋在他胸口,不肯露面,只露出了發(fā)紅的耳尖。
她宛如蒲柳緊貼著李奉淵高大的身軀,李奉淵一低頭,就能聞到李姝菀發(fā)上淺淡的花香氣。
二人姿態(tài)親密,但卻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心中似乎都憋著氣,就等誰更沉不住。
回到府邸,李奉淵率先下馬,朝著馬上的李姝菀伸出手:“下來�!�
李姝菀看了他一眼,并未讓他接,自己拉著韁繩欲往下跳。李奉淵不再多言,直接伸手掌著她的腰將她抱了下來。
李姝菀落了地,也不與他多話,拉開他的手,自顧自朝棲云院走,背影子透著一股悶氣。
她一進院,扭頭便進了東廂。
李奉淵一路上落后她一步的距離,跟得不松不緊,也跟著入了東廂。
房中,仆從正在灑掃。李奉淵一進門房,便沉聲道:“出去�!�
二人面色一個比一個難看,房中灑掃的仆從見此情形,猜到兄妹二人多半起了爭執(zhí),沒敢多話,垂首快步退了出去,頗有眼力見地關(guān)上了房門。
房中燭火明耀,驟然安靜下來。
李姝菀坐在榻上,一只手搭在榻上矮桌上,別過眼盯著擦洗得干凈的地面,未看李奉淵一眼,滿臉都寫著不想理他。
李奉淵手搭著劍柄,氣勢逼人地站在她面前。此刻二人私下獨處,他才終于追問起此前在街上未問出口的話:“何時起的心思?”
李姝菀聽見了,但并沒有應(yīng)聲。
李奉淵盯著她,又沉聲問了一遍:“你打算同沈回走,是何時起的心思?”
他語氣冰寒,竭力保持著耐性,李姝菀聽他鍥而不舍,終于舍得抬頭看他。
她不懼不怕,反問道:“你既然知道,想來早查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問我。”
她針鋒相對,仿佛將他當(dāng)作攔在她與沈回中間的攔路石,李奉淵壓下心中泛起的苦意,擰眉問她:“若我不知,你是不是就打算拋下我隨他人一走了之�!�
李奉淵將“他人”二字咬得極重,勢必要將沈回同他們兄妹二人之間分個清楚。
讓她想明白,他們才是世間最親近的人,誰也插足不了。
李姝菀垂眸掃過他緊握著劍柄的手,沒有回答這話,而是道:“你這樣咄咄逼人,是不是我若答得不合你的意,你也要拿劍指著我?”
李奉淵聽得這話,神色怔然了一瞬,面上神色難辨,似心傷又仿佛痛恨。隨后他直接卸了長劍,壓在了桌上。
劍鞘與桌面相撞,發(fā)出一聲錚然鳴響。
李奉淵屈膝在她面前蹲下,抬起鋒利的眉眼看她,難以置信道:“我不過拿劍指了他,你便要為他說這樣傷人的話�!�
他眼中漸紅,不甘心地問道:“菀菀,他究竟有什么好?”
李姝菀掃過他發(fā)紅的眼,有些不忍見他如此,心中泛出酸意,眼也跟著濕了�?呻[隱的,她又覺得痛快至極。
她望著他的雙眸,認(rèn)真回答他的話:“他雖比武夫少些力氣,但不缺膽識;文氣稍弱,卻有丹青妙手。阿沈如此年輕,今后當(dāng)是前途無量,你告訴我,他哪里不好?”
李奉淵越聽臉色越難看,只覺得她被沈回迷住了眼、失了理智。
他死死握著拳,怒氣翻涌:“你身份金貴,見過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兒,文武雙全者比比皆是,他一介書生,能給你什么?你曾清楚說過你不喜歡書生,他沈回有何不同——”
李姝菀截斷他的話:“他就是不同�!�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話傷人,又或者故意說話刺他,她繼續(xù)道:“侯爺忘了,我本也不是生在金銀軟玉中的貴人,粗茶淡飯,織布耕地我也做得來�!�
李奉淵聽不下去,他倏然抓住她的手,粗糙的手指擦過她柔嫩的掌心,舉到她眼前讓她看:“這樣的手,連蟲子都不敢碰,如何吃得下那種苦?”
他緊緊握著她:“還是你以為我會讓你跟著那樣無用的男人吃苦?”
李姝菀試著抽回手,可卻被李奉淵攥得紋絲不動。她嘴比心硬:“那是以前的事了,你一別五年,難道就沒想過往日今朝事會變、人也會變。我早不怕蟲子了,也吃得了苦�!�
她一字一句,猶如利刃將李奉淵的心臟割得血肉模糊,他怔怔看著她含淚的眼,痛道:“就那么喜歡他?”
李姝菀沒有承認(rèn),而是道:“……他讓我安心�!�
“好、好……”
李奉淵從不知道她性子原來這樣犟,嫉妒如春風(fēng)野草在他心底模糊的血肉處扎根,他一連道了好幾個“好”字,而后倏然站起了身:“你既心意已決,我這就去沈家替你提親�!�
0137
(137)吻
李奉淵丟下氣話,奪門便出。
李姝菀坐在榻上,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神色有些怔忡,似乎沒料到他會是如此反應(yīng)。
沈回家在宥陽,距望京千里,李奉淵如何此刻前去提親。
然而李姝菀心中雖然如此想,但又覺得以李奉淵的脾性,他若氣上心頭,便是立即快馬出城門南下也不無可能。
李姝菀望著大開的房門,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她聽著門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站起了身,似想追出門去攔他。
然而不等她動作,那遠去的腳步聲在完全消失之前,又逐漸變得清晰。
李姝菀動作稍頓,又坐了回去。她抬眸看著門口,離開的李奉淵突然折返而歸,出現(xiàn)在了房門前,外界霞光黯然,將盡的天光照在他背后,微弱、但又不甘,宛如他即將熄滅的心火。
李姝菀的眼睫輕輕顫了一顫,在見到他的身影后,心中陡然鎮(zhèn)定了下來。
她微微仰著頭,眼睛里還帶著濕潤的淚,嘴上卻道:“為何回來?不是要去提親?”
李奉淵沒有回答,他仿佛下定了某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徑直闊步朝她走來。
高大的身軀迫近,停在她面前,隨即毫無征兆地俯身而下。
凜冽的氣勢如同銅墻鐵壁將李姝菀包裹其中,她怔了怔,下意識往后縮,但李奉淵卻又抬手?jǐn)埳狭怂难?br />
她避無可避,只能看他:“又要做什……!”
李奉淵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他只是擁住她,而后在她驚訝的眼神中,沉默而堅定地吻了下來。
這是一個深刻而用力的吻,熾熱的唇瓣緊緊貼在一起,濕潤的呼吸相融難分。
李姝菀睜大了眼睛,無意識捏緊了榻沿。一時之間,身體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觸。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就只有唇上灼熱急躁的呼吸,和眼前人飽滿痛苦的吻意。
李奉淵吻得瘋狠,如同發(fā)泄,令她有些難以承受,呼吸頓時亂成了一團。
些許窒息感傳來,她本能地想要躲閃逃避,可腦袋才稍往后退了些許,李奉淵便驀然抬手掌住她的后頸,迫使她仰起了臉龐,承受著她的吻。
堅硬的牙齒撕咬著她嫩潤的唇,痛得她嚶嚀出聲,但下一刻,又被他堵住口舌,將所有的聲音全吞了進去。
他沒有閉眼,而是一直看著李姝菀訝異而漂亮的眼睛,似要從中望進她的心底,看清這世間她最在乎的人究竟是誰。
幸而那眼中沒有厭惡。
潮紅徐徐蔓上李姝菀的雙頰,她張著嘴想要呼吸,卻只是被他趁機吻得更深。
淚水盈入眼眶,李姝菀抓著李奉淵的衣襟,有些難受地眨了眨眼。她看見他的眼底也有淚,看到其中無法藏匿的痛苦。
在這吻里,她忽然輕輕扯動了下嘴角,露出一個難以辨別的、極淺淡的笑意。
李奉淵沒有發(fā)現(xiàn)。
她未再閃避,就這么仰著頭,堪稱溫順地接受著他的吻。
夜風(fēng)浮涌,鼓動門窗。久到唇瓣幾乎失去知覺,李奉淵才終于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他輕而又輕地碰了下她被咬得發(fā)腫的唇瓣,依依不舍地與之分離。
李姝菀神色已有些迷離,她的唇上滿是瑩亮的水色,鮮紅的血從她唇上溢出,那是李奉淵留下的傷口。
誰都沒有說話,這短暫的片刻中,二人仿佛回到了最親密無間的曾經(jīng)。
然而他們又都清楚,沒有哪對兄妹會像他們一樣,以唇相吻。
李奉淵喘息著將額頭抵在李姝菀的額間,他左手著她纖細(xì)的脖頸,粗糲的拇指輕輕摩擦著她柔嫩的的臉龐。
他閉上眼,藏住眼里的悲意,低聲問她:“是不是只要他?”
他聲音有些沙啞,說得也很慢,仿佛問出的話對他而言并不輕松。
李姝菀仿佛還陷在這個深長的吻里沒有回神,她抿去唇上的血色,沒有說話。
她玉身端坐,他俯身將額靠向她,如同拜神求佛之人叩拜神明,以額點地。
這是一個充滿哀求祈憐的動作。
李奉淵收緊手臂,用額頭在她額間繾綣又虔誠地輕蹭了一下。
“你背后有我,想嫁給誰都行�;首訖�(quán)臣,販夫走卒,只要你喜歡,誰都可以。”
他說到這兒,頓了須臾,繼續(xù)追問:“是非他不可嗎?是不是除了他,別人誰都不行�!�
他心中煎熬,語氣卻溫柔至極:“……我也不行?”
他少有如此直白的時候,幾乎將自己的心剖明了端到李姝菀面前,只要她說要,他什么都可以棄之不顧。
遮天蔽日的高墻被打破,光明照入陰溝,所有在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都無所遁形,有一種不死不休的快意。
李姝菀思緒萬千,心有千言,可在他悲傷的語氣里,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抓在他衣上的手指卻握得更緊。
“菀菀,告訴哥哥,是不是?”李奉淵又輕輕在她額間蹭了一下,聲音認(rèn)真地如在許誓:“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待你更好。若我與你并非血緣兄妹,你要別人、還是要哥哥?”
他再度吻下去,但很輕,只一下便退開了。
李姝菀動了動眼珠,直直看向他,終于輕聲開口:“……要你�!�
李奉淵聽見這話,緊繃的身軀徐徐放松了下來。
“再說一遍�!彼溃劾镉袦I,但并不意外,仿佛知道她會選自己。
李姝菀聲音有些顫,她將手心覆上掌在臉側(cè)的手背,又重復(fù)道了一遍:“你最重要�!�
李奉淵反握住她的手,如釋重負(fù)地將腦袋靠在她的肩頭。
李姝菀聽見沙啞快意的笑聲從頸側(cè)傳來,很低,很輕,她幾乎聽不清,但能感受到靠在身上的身軀在輕顫。
君子端方,心不死,情不立。
李姝菀任由他靠著,垂眸看著二人貼在一起的衣袖。
李奉淵沒有看見,她那雙浮淚的眼睛里,宛如狐貍一般輕輕瞇起,透出得償所愿的笑意。
0138
(138)不是親的
夜幕深深,柳素一行人將沈回送回客棧,踩著幕色匆匆趕回了侯府。
柳素桃青一入院,看見該在房中伺候的下人都一根根如竹竿子似的神色不安地立在門外,有些焦急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東廂模糊爭執(zhí)聲已經(jīng)停息,然而未聽見傳喚,仆從仍舊不敢靠近,都遠遠杵在門外候著。
柳素與桃青上前,指了指東廂,低聲問一名小侍女:“侯爺和小姐在嗎?”
小侍女輕輕點頭,她似有些嚇到了,細(xì)聲細(xì)氣地道:“在呢,方才小姐和侯爺吵了好一會兒,現(xiàn)在停了。”
柳素和桃青想起李奉淵在街上拔劍而出的氣勢,害怕李奉淵氣急了對李姝菀動手,快步朝東廂去了。
房中,李奉淵仍靠在李姝菀頸間,平息著心中含痛的快意。
門外腳步聲匆匆傳來,李姝菀撫著李奉淵的頭發(fā),仿佛在撫慰一頭狼犬,她道:“柳素她們好像回來了�!�
李姝菀自己并不在意被人看見,但李奉淵甚重禮法,怕是暫且還不肯讓旁人二人之間發(fā)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