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李姝菀神色微微僵住,睫毛也顫了一顫,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所說的“瀕死之人”指的是李奉淵。
“雪七——”
房中傳來常安呼喚的聲音,雪七聞聲,沒再多說,撇下李姝菀,跑著進門了。
李姝菀立在院中,神色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桃青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小姐……”
李姝菀察覺自己失態(tài),正了正神色,袖中手掌徐徐緊握,她壓下心中情緒:“……我沒事,走吧�!�
0161
(161)愛恨
常安在侯府僅僅小住了三日,替李奉淵施了兩回針,又開了兩副外用內(nèi)服的藥方,便被宮中的人接走了。照顧常安起居的雪七也跟著一道進了宮。
李姝菀本有話想問雪七,沒料到人突然匆匆離去,留給她滿腹疑疑慮。
這日夜,李奉淵按常安留下的方子泡過藥浴,繞過長廊往東廂去。
夜色濃,庭院中盞盞石燈的燭光映著雪色。房中,李姝菀孤身坐在窗前,正望著窗外飛雪發(fā)呆,連李奉淵進了門也沒能察覺。
李奉淵見她神游天外,走到她身后,和她一起看窗外幽深夜色下的落雪:“在想什么?”
李姝菀回過神,扭頭看他,她定定看了他一眼,回道:“我在想,西北的雪也像這樣大嗎?”
她難得提起西北,李奉淵望著庭中雪,回道:“比這更猛烈。風雪一個賽一個急,大雪一起,常接連下上幾日。待停時,雪厚得能埋住雙腿。一腳陷進去,不知靴底踩著的是黃沙還是積雪。站在高處朝大漠眺望,天地蒼茫一片,不見三色�!�
李姝菀聽著他的描述,默默想象著那該是怎樣壯闊的場景。
可她從沒見過大漠,對西北的了解也僅僅限于書中古板的文字和寥寥幾筆粗糙勾勒的畫作。
她腦海中空空,復述起書上所述:“書中寫,西北風沙重,少水多旱,是塊貧瘠之地�!�
“是�!崩罘顪Y道:“種不了水稻,也產(chǎn)不出絲紗。望京名貴嬌養(yǎng)的花兒在那里更是見所未見,栽種下去捱不過三個日夜便枯萎了。西北有的只是粗曠的長河落日與漫天黃沙。
他說著,垂眸看她:“你若好奇,等閑下來,我?guī)阌H眼去西北看看。戰(zhàn)事平定,異族歸順,今后大齊應會與西北各族開通互市,會很熱鬧。”
他說完,李姝菀卻沒有應聲,李奉淵似才察覺出她今夜情緒有些低落,低聲問:“怎么了?”
李姝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常先生說,曾見過你讀我寫給你的信�!�
李奉淵聽她忽然說起書信,神色稍怔,還未開口,便聽李姝菀問出了那個他難以回答的問題:”你既然收到了我的信,為何從不回信給我?五年來你一字未書,難不成西北遼闊之地,貧瘠到連一張紙、一方墨也沒有嗎?”
這話李姝菀在心里埋了一年又一年,如今終于問出口,心里卻并不及預想中暢快。
經(jīng)年深藏的苦痛與舊恨借由這句話再度從她心底翻出來,撕扯著從未愈合的傷口,像是折磨。
“菀菀……”李奉淵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臉,卻被李姝菀躲開了。
他難以回答,李姝菀索性替他說。
“你覺得你隨時都可能戰(zhàn)死疆場,所以干脆與我斷絕音訊,叫我不得不忘了你。若有朝一日你身亡的消息傳來,我也不會為你而痛,是不是?”
她一語道破,李奉淵不置可否,他靜默須臾,低聲道:“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眨眼間不知倒下多少人。自我入軍營那一刻,我的命便懸在刀尖之上,再由不得我。與你書信,無非是為你徒增困擾�!�
李姝菀不想聽這些,她提聲道:“可你連問都不肯問我一句!倘若我情愿在千里之外為你擔驚受怕呢?”
“我不愿意�!崩罘顪Y堅決道。
心神不安最傷身,洛風鳶便是因憂思過重才早早亡逝。李奉淵幼時親眼目睹她一日日消瘦最終病亡床塌,又怎么肯讓李姝菀承受相同的心病。
她被李瑛從江南抱來,才過了幾年錦衣玉食的日子,今后自有坦蕩大道可走,不該為了他日月惶惶不安地盼著一封又一封不知何時能抵達的家書。
李奉淵蹲下來,看著李姝菀的眼睛,他放柔了聲音,哄道:“菀菀,都過去了。”
他不哄也罷,這一哄,李姝菀眼眶立馬泛了紅,她倔強又委屈地看著他:“說得輕松�!�
她似怨非怨:“種種事都瞞著我,什么事都不和我說,還想我安心,我如何能安心?”
雪七說過的話浮現(xiàn)在腦海,她看著他頸側(cè)猙獰的疤,眼中滿是憐惜與后怕。
發(fā)顫的指尖落在頸側(cè),李奉淵握著她的手,動著脖子,將傷疤在她掌心輕蹭了蹭。
李姝菀抿緊了唇。她想問他在西北歷經(jīng)的一切,想知道他在西北吃過的每一粒沙子。
但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語言難訴,她傾身靠近,將唇輕輕壓在了他的唇瓣上,低低呢喃:“我恨你。”
一滴淚從她眼中滾落,順著臉龐流下來,苦澀的濕意潤入二人相貼的唇縫間,李奉淵掌著她的后頸,安撫地回應著她顫抖的吻。
“我知道�!�
0162
(162)受傷
西北大漠的春寒與望京的冷冬沒有分別,一樣凍人。
盛齊四十三年的初春,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上,覆著幾處將化未化的薄雪。
枯木野草埋根稀松沙雪之下,大漠上風聲凄慘悠長,猶如弱鬼長吟。
寡淡殘陽睡躺在天與地的交界處,昏沉晚光照在冷寂的大漠上,猶如一片死地。
寒風拂過一處人跡罕至的高聳沙丘,濕潤的細沙從丘頂滾落,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沙丘下,一匹瘦骨嶙峋的餓狼睜著灰綠的眼,小心謹慎地朝前方被沙雪掩埋住半身的男人走去。
男人閉著眼昏倒在沙漠里,若非胸口有著細微的起伏,他看著如同一具尸體。
他身形高大,身著黑色盔甲,盔甲上覆著一層半干的血跡,不知道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還是別人的血。
他手邊躺著一把長劍,劍身半離鞘,露出染血的、鋒利的劍身。
濃烈的血腥味刺激著面前的野狼,它鼻尖嗅動,嘴里淌出惡臭的口水,儼然已經(jīng)餓極。
鋒利的爪子踩在沙地中,就在它即將靠近男人時,昏迷中的男人仿佛察覺到了危險,他的手忽然動了動。
細沙滾落,長劍隨之微動,出鞘的劍身反射出一縷暗淡的銀光,倏然閃過餓狼的眼底。
它警惕后退,齜牙咧嘴地盯著男人,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威脅的低吼。
吼聲在空蕩的沙漠上響起,男人從昏迷中驚醒,猛然睜開了雙眼。
野狼見此,忽然壓低身軀,露出利齒,先發(fā)制人,用盡力氣朝男人撲去。
黑影襲來,男人來不及起身,反手抽出手邊長劍,只見銀光一閃,鮮血噴射而出,面容猙獰的狼首便落了地。
只一擊,男人卻似耗盡了力氣。
長劍脫手,他虛弱地撐坐起來,身上的劇痛令他擰緊眉頭,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痛苦的哼吟。
數(shù)日前,一支大齊的軍隊深入大漠上百里,于夜色中奇襲了烈真部的糧營。
糧營失火,雙方交戰(zhàn)。
漫天流矢如雨,男人受了兩箭。
一箭破開了他的頸側(cè)的皮肉,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膝,險些送他去見閻羅。
烈真部的將士截斷了他們撤退的路,漆黑夜色里,男人與幾名將士失去方向,在追兵的追擊下分散而逃。
他騎馬奔出一日一夜,最終馬兒累亡,他也于筋疲力竭下倒在了此地。
男人抬手探向頸側(cè),纏覆住箭傷的布已被血染透,觸手一片冰冷的濕意。
但幸運的是布料下的傷口止住了血。寒冷救了他一命。
他收回手,拖著被箭身貫穿的左膝,靠近了野狼的尸體。
他俯身而下,仿佛一頭餓極的野獸吸食著野狼斷裂的脖頸處源源不斷流出的血液。
溫熱的鮮血潤入干澀的咽喉,流入空蕩蕩的胃部。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染血的面頰。
他取下腰間水囊,將狼血灌滿水囊。隨后又拿起劍,從野狼的腹部劃開它的尸體,剝下它的毛皮,將它身上的每一塊可食用的肉都切割而下,裝進了自己的布袋里。
他脫下盔甲,將野狼溫暖厚實的的毛皮系在身上,而后又穿上部分盔甲,用劍支撐著身體,拖著殘腿朝前方走去。
每行一步,男人左腿都傳出鉆心的疼痛,但他并沒有發(fā)出任何痛喊。
殘陽落盡,月色升起,男人一步未停,餓便食狼肉,渴便飲狼血。
他走了足足兩日,最終于夜色里,倒在了一處商隊落腳的營地外。
0163
(163)家人
男人再度醒來,不知又過了多久。
他睜眼時,已身處于商人的營帳中。
帳中除了他,只有一位七八歲大的男孩守在一旁。
男孩穿得單薄,面容似齊國人又似異族,他見男人睜開眼,立馬跑了出去通知他人。
男人勉強支撐著坐起身來,他側(cè)耳仔細聽著帳外的動靜,聽見了細雨敲在帳面的聲響。
片刻后,一位異族中年商人踩著雨聲入內(nèi),沒走近,只站在門口仔細打量著男人。
探究的目光一寸寸掃過男人身上未經(jīng)處理的恐怖傷口,那眼神里沒有善意或者憐憫,并非看一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衡量一件貨物的價值。
在察覺男人還算有精神后,他用生疏的齊語問男人:“齊國的士兵?”
男人抬起眼皮看他,沒有說話,只輕點了下頭。
商人得了回答,用異族語言對一旁的男孩道:“盯著他,別讓他死了。”說完便離開了。
男孩聽話地守在帳內(nèi),他看見男人皺眉靠著墻,似在隱忍疼痛。
男人聽見帳外傳來方才的商人和其他人用異族語交談的聲音。
“我問了,他就是齊國的士兵。他身上的盔甲精致,他的地位也一定非同一般,我們把他帶去附近齊國駐扎的營帳,運氣好的話我們能得到一大筆錢,那或許比我們一輩子賺的都多。”
另一人道:“你瘋了,我們應該殺了他,或者把他交給我們部落的勇士。”
商人并不認同這種做法:“如果那樣做,我們什么也得不到�!�
另一人安靜了一會兒:“我們是羌獻族,齊國人會殺了我們�!�
商人果斷道:“不會,我們不是士兵,齊國的士兵不會傷害普通人。齊國人貼了告示,只要救下齊國的軍人,無論你是什么人,都能得到一筆報酬,我的兄弟親眼看到了那張告示……”
男人閉著眼,靜靜聽著外面的聲音,沒有任何動作。
男孩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起身跑了出去。
外面交談的商人見他擅自跑出來,厲聲斥責:“誰讓你出來,不是讓你看著他?”
男孩解釋道:“他的嘴唇裂開了,他需要水,不然會渴死�!�
商人道:“那就給他水,但別給他吃東西,半死不活的貨物最好控制�!�
男孩應下,片刻后,他用一只粗糙的石碗端著雨水進來,緩緩靠近墻角的男人,將水遞了過去。
男孩抬高了手臂,單薄的衣袖滑下去,露出瘦弱的手臂上烙下的奴隸印記。
男人的目光掃過他凍裂的手掌,伸手接過碗,有些急切地喝起來。
男孩退遠,警惕又好奇地打量著男人,用蹩腳的齊語道:“你從哪里來,要去哪去?”
男人沒有說話,只顧低著頭大口喝水。
男孩又問:“你是將軍還是小兵?”
男人還是沒開口,他放下碗,閉眼靠在了墻上,似乎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
男孩并不氣餒,他看了男人一會兒,接著問:“‘菀菀’是誰?”
男人聽見這個名字,倏然睜開眼睛看向了男孩。
男孩被他凌厲的眼神嚇了一跳,解釋道:“你在昏迷的時候,喊著這個名字�!�
他的眼神干凈純粹,仿佛大漠晴朗的天,沒有任何惡意。
男人聽的這話,又閉上了眼。
男孩見男人不搭理自己,有些失望的低下頭顱,他拿起石碗,準備再去給男人接一碗雨水。
就在他轉(zhuǎn)身時,身后的男人忽然低聲開了口。
聲音低啞無力,卻又平靜安穩(wěn)。
“……是我的家人�!�
0164
(164)昏迷
這場雨下了足足兩日,寒雨阻路,大漠里寸步難行。李奉淵于商人的營帳中半昏半醒地躺了兩日。
商人多疑,擔心他起禍,拿走了他的劍,每日只給一口吃食吊著他的命。
男孩聽從商人的命令,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夜里也與李奉淵共睡在營帳中。
不過商人實在多慮,李奉淵重傷之下又少進水食,根本沒有逃跑的力氣。
李奉淵在清醒時,試圖與商人商量,求得一些藥物或更多的吃食。
然而在這草木難生的沙漠里,許多尋常藥物比糧食更珍貴,商人不舍得將昂貴的藥物浪費在一個或許隨時會死去的人身上。
在他們看來,如果李奉淵死了,那他們將得不到任何好處。
在他身上投入過多,絕非一件合算的買賣。
第二日夜里,李奉淵身上未處理的傷口變得越發(fā)嚴重,甚至開始潰爛。
他昏睡在營帳中,渾身發(fā)起了高熱,身上熱汗猶如雨水。
蜷睡在破木桌旁的男孩于寒冷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看向角落里的李奉淵。
他小心翼翼地抹黑靠近李奉淵,和之前一樣去查看李奉淵的狀況。
夜色深深,外界風雨未停。帳中沒有燈燭,也透不進星月光輝。
他看不見,只能用手去觸碰。
帶有凍繭的粗糙手掌撫摸過李奉淵的臉頰,摸到一手濕熱的汗水和一雙緊閉的眼睛。
男孩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他曾見過被馬鞭抽傷后病死的奴隸,在死之前,他們的身體就像他此刻觸摸到的身體一樣熱。
男孩意識到這一點,心頭倏然變得極其慌張。
在他的主人眼里,這個人就如同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金子。如果這個人死了,他一定會被他的主人用馬鞭狠抽一頓,說不定會氣急敗壞地失手打死他。
他會像那些奴隸一樣悲慘地死去。
恐懼猶如蛛絲纏覆在男孩心頭,他搖晃著李奉淵的身體,用異族語擔憂地道:“喂,醒醒!”
然而他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男孩慌了神,不知道該不該去叫醒熟睡中的商人。
因為他清楚,即便叫來商人,他們對此也無能為力。
他們不會將藥物浪費在他身上,他們最多會多給這個男人一點食物。
只有一點。
男孩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石碗,跑出去接了一碗冰冷的雨水。
他回到營帳,掛起帳簾一角,讓微弱的月光透進來,又返回李奉淵身邊。
男孩端著碗,將雨水順著李奉淵干燥的唇灌向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