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雨水潤濕了李奉淵干裂的嘴唇,可他根本無法吞咽。
男孩沒了辦法,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了李奉淵昏迷時叫的那個名字。
他回憶著李奉淵的語調(diào),用生澀的齊語開口:“菀菀,你還記得菀菀嗎?你的家人菀菀來了�!�
他說完,在昏弱的光亮里,看見李奉淵眼皮竟然細微地動了動。
男孩只是僥幸一試,沒想到當(dāng)真會起作用。
他面露喜色,接著用齊語道:“你能聽見對嗎?她就在這里,菀菀就在這里。”
男孩說著,抬起李奉淵的頭顱,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身上,而后捧起石碗,將碗沿抵在他唇邊,讓清透的雨水沿著唇縫流進去。
“喝水,她希望你喝水�!蹦泻⒁贿呂顾�,一邊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在看見李奉淵喉嚨有明顯地吞咽動作后,慶幸地松了口氣。
“喝吧,喝吧,多喝一些。快快好起來,你就能見到她”
男孩說著,忽然看見李奉淵動了動唇瓣,似說了什么,然后緩慢地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
李奉淵閉著眼,這一切動作似乎都出自昏沉意識下的本能,男孩知道他或許是將自己當(dāng)成了菀菀
男孩沒有家人,他生來就是奴隸,他不懂在生死之際想起家人是怎樣的感受。
安心又或者痛苦?
會后悔遠離家人來到這遙遠的邊疆嗎?
男孩想不明白,他看著李奉淵的面容,忽然見他徐徐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白里布滿紅色的血絲,眼神有些茫然,顯然意識還昏沉著。
他定定看了男孩一眼,在看清他的面容后,李奉淵有些失望地松開了他的手,再度閉上了眼睛。
男孩害怕他再次陷入昏迷,焦急地不停和他說著話:“醒醒!別睡,你不能死,你的家人還在等你!”
“想想他們,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母親會為你難過,你的菀菀會因你哭泣……喂,醒醒……”
李奉淵沒有回答,他的身軀隱在黑暗里,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仿佛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
深夜的寒雨敲打著營帳,似催命的低曲。
男孩跪坐在李奉淵身旁,用手去試探他的鼻息。
手掌蹭過他的面龐,不料忽而被他攥住了手腕。
力道很重,遠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該有的力氣。
男孩渾身僵住,又驚又懼地看著他。
李奉淵推開面前的手,男孩聽見他虛弱而低緩地開口:“我不會死,別再吵了�!�
低啞的嗓音在營帳響起,男孩愣了片刻,隨后安靜地退到兩步外的地方,蜷縮著身體坐下。
他睜著眼睛看著黑暗里無聲無息的男人,仿佛羚羊窺視著受傷的猛虎,沒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0165
(165)信仰
第三日,雨依舊未停。
晨曦方露,一串密集而冷肅的蹄步聲于密雨聲中快速接近了商人的營地。
營帳外,負(fù)責(zé)守夜的奴隸聽見異聲,自淺睡中驚醒。
他裹著身上厚重的破舊毯站起來,瞇眼探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昏蒙雨霧中,一隊不知從何而來高大的人馬穿過雨幕,烏壓壓來到了營地前。
天際方明,晨光微弱,來者皆身披黑色斗篷,遮住大半身軀。
這一行人未佩戴任何彰顯身份的飾物或高舉任何旗幟,奴隸辨不清來人的身份,但他看見這一行人的斗篷下皆佩有武器。
拴在營地雨棚下的駱駝和瘦馬似被這一隊人馬身上的肅殺之氣所懾,躁動不安地噴著粗氣,在棚下來回踱步。
忽而,來人中一人下馬,翻過了營地周圍形同虛設(shè)的木柵欄。
他冒著雨水,大步朝面色驚疑的奴隸走近,遠遠用異族語道:“別害怕,我們只是途經(jīng)此地來尋失散的朋友,你最近可曾見過什么人?”
奴隸聽來人說著自己部族的語言,驚疑之色里陡然又增添了幾分恐慌。
大漠遼闊,多的是無人管轄的地帶,商人營地所處的地方便是一塊無主之地。
此地靠近齊國邊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的一般只有游走各地的平民商人和齊國的將士。
如果遇見他們的同族,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這說明對方極有可能是盜匪。
尤其是在下雨降雪的壞日子里。因為盜匪常在這些日子前往各處商人歇腳的營地?fù)屄印?br />
對于身懷貨物的商人而言,寧愿遇上齊國治軍有方的將士,也不愿遇見更加危險的同族盜匪。
不過讓奴隸稍微放心的是,只有一人入了營地,其他人都安靜候在營地外,沒有擅闖之意。
奴隸知道營帳中藏著一個齊國人,但沒有主人的命令,他不敢隨便告訴外人,于是只好回道:“我并不清楚,大人。”
來人察覺出他言語搪塞,手搭上劍柄作出威脅之意,冷聲道:“有或沒有,很難回答嗎?”
奴隸見此,臉色愈發(fā)蒼白。他點頭哈腰道:“我這就去請我的主人出來,大人您可以問他……”
他說著,裹著身上的破毯子,一溜煙兒跑進了營帳內(nèi)。
營帳外,一人同為首的人以齊語道:“將軍,我們已經(jīng)找了三日了,這一片的商人營地都快翻遍了,如果還是打探不到侯爺?shù)南ⅰ?br />
他話音頓住,為首之人擰眉看著面前的營地,也沒有說話。
雨水浸濕了帽檐,順著頭發(fā)滑過堅毅的面龐,帽下是一雙擔(dān)憂的眼。
片刻后,男人道:“找不到也要找。商人營地沒有消息,便去大漠沿路尋。總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侯爺若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了地下,我如何與大將軍交代。”
雨聲驟急,忽然,一人發(fā)現(xiàn)營地外的柵欄上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系了一塊半只巴掌大的碎布。
碎步染血,連綿的雨水未能沖刷干凈布上的血跡,微風(fēng)拂起碎步,可見布上繡有黑色繡紋。
他下馬上前取下那布,打開一開,上竟是個“李”字。
他面色一喜,將之交給馬上的周榮:“將軍,你看!”
周榮伸手接過,瞧見那布上的字后,稍怔了一瞬,頓時露出了驚喜又激動的神色:“是侯爺衣上的繡紋!”
他抬手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同身后的親兵道:“入內(nèi),搜!”
說著,一眾人接連下馬,沖向了營地中。
被奴隸叫醒的兩名商人鉆出營帳,就見周榮一行人直朝他們而來。
二人被對方的氣勢嚇得連連后退,幾乎要退回營帳。一人以異族語大聲道:“你們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不想死就讓開!”周榮大吼道,沒功夫理會他們。
十?dāng)?shù)人分散了沖進各帳,很快一人便在一處破敗漏風(fēng)的營帳里,找到了被血腥味浸透的李奉淵。
”將軍!找到了!“
周榮聞聲而來,在看見如一具尸體躺在角落里的李奉淵后,愣了一瞬,急道:“侯爺!”
聽命看守李奉淵的男孩被闖入營帳中的眾人嚇了一跳,躲到一旁動也不敢動。
然在看清周榮等人的齊國人的長相后,他明白這些人是為救李奉淵而來,心里不禁為李奉淵松了口氣。
商人們不會冒雨而行,如果再拖下去,這個男人或許真的會死。
周榮單膝跪在李奉淵面前,檢查著他身上的傷,喚道:“侯爺!醒醒!”
李奉淵生生熬了一夜,退了高熱,暫時撐過了生死關(guān),只是人卻變得越發(fā)虛弱。
他睜開眼,定定看了片刻似才辨別出周榮的臉。
見到自己的人,李奉淵總算放松下來,他淺提了下嘴角:“別喊了……死不了……”
周榮聽他還有力氣插科打諢,壓在心頭的石頭驟然一松,可目光掃過李奉淵脖頸上發(fā)黑的血布后,又驀然沉了臉色。
他解下自己的水囊,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三粒藥丸,喂給李奉淵。
待李奉淵吞下,他又小心翼翼拆開李奉淵脖頸間與傷口粘連在一起的血布。
一親兵上前,拿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傷藥,在看見李奉淵的傷后,狠狠皺了下眉。
頸側(cè),數(shù)寸長的箭傷已化膿潰爛,一掀開布料,溫?zé)岚l(fā)黑的污血立即從傷口浸了出來,凝成一股緩緩順著脖頸往下流。
李奉淵餓了幾日,本就虛弱得很,此時不禁眼前發(fā)黑。
他皺著眉頭,脖頸間青筋凸起,卻是一聲沒吭。
周榮邊快速替李奉淵割下爛肉處理傷口,嘴里還罵道:“這群烏龜騎王八下出來的東西,竟就這么把你扔這破營帳里,人都要死了也不管!”
李奉淵聽罷竟輕笑了一聲,只是聲音依舊低弱無力:“不沒死嗎……”
一旁站著的男孩聽見李奉淵的笑聲,下意識將目光看向了他。
男孩沒有親眼見過李奉淵的傷,不知道他竟傷得這么重。
他也不明白,這么重的傷,這個男人究竟是如何做到每日僅僅靠著一口吃食撐下來,又是如何做到一聲痛也不喊的。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強大的人。
菀菀。男孩又想起了男人嘴里喊過的那個名字,心里忽然有些好奇,這個“菀菀”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男孩看著男人蒼白的臉,默默地想,在男人的心里,這個叫菀菀的家人一定是猶如桑河神一樣的存在,是他活下去的信仰。
0166
(166)離開
周榮迅速處理過李奉淵脖頸上的傷口,又查看起他膝上的箭傷。
被貫穿的膝蓋又經(jīng)過之前長途跋涉,淤血堵在體內(nèi),此刻膝蓋腫得駭人。
黑色血痂糊在慘不忍睹的傷處,實叫人不忍直視。
周榮沒想到竟然這么嚴(yán)重,他想說什么,可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這傷他不敢亂動,小心翼翼地避開箭身敷了厚厚一層去腐化瘀的藥膏,只能等回軍營后交由醫(yī)師處理。
周榮脫下李奉淵身上沉重的盔甲交給一旁的親兵,脫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李奉淵身上,避開李奉淵脖頸上的傷,扛起他一條手臂,半馱起人緩慢地朝外走。
營地里的商人早已被周榮一行人的動靜吵醒,紛紛鉆出營帳,攔在了眾人面前。
他們面色各異,顯然有些畏懼周榮一行人,但又不舍得就這么放李奉淵離開。
將軍。他們聽見了這些人對周榮的稱謂。
在他們眼中,這稱謂象征著錢權(quán),而治軍嚴(yán)苛的齊軍,不會對百姓出手。
最初和李奉淵打過交道的那名商人瞇著眼睛掃過周榮攙扶著的李奉淵,又快速上下打量了一眼周榮。
他露出一抹諂笑,以語調(diào)奇怪的齊語道:“這位將軍大人,我們收留你們的將士,花了極大的代價從閻王手里救回了他的性命。你們張貼在兀城城墻上的告示上寫著,只要對齊國的將士出手相助,無論是……”
他語氣諂媚,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話沒說完,周榮已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榮面色惱恨,怒不可遏打斷對方未盡的話:“你娘的,關(guān)著我們的人不管不問,還有臉找老子要錢!”
周榮氣急之下語速極快,還帶著家鄉(xiāng)的濃重口音,商人看得出他滿面憤怒,卻沒能聽懂他說了什么。
周榮咬牙切齒罵了幾句出氣,但該給的錢還是要給。
齊軍花了多年才在大漠各族的百姓眼里立下的誠信和名聲不能壞在他手里,在這種情況下和斤斤計較的商人討價還價絕非明智之舉。
周榮罵罵咧咧從懷里掏出錢袋,正要扔給他,李奉淵卻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低聲道:“等等�!�
周榮見他突然開口:“侯爺?”
李奉淵回頭,看向帳中站在角落里的瘦弱男孩,忽然用流利的異族語同他道:“想去齊國嗎?”
男孩聽見這話,顯而易見地愣住了。
他呆呆看著李奉淵,不知是驚訝于李奉淵竟會說他們的語言,還是驚于李奉淵的問題。
他生來就是奴隸,如果幸運,他能跌跌撞撞地長大,然后在某個不幸的日子里死在主人的鞭子下。
這是幾乎所有奴隸的宿命。
但是,齊國……
男孩聽其他奴隸說過,齊國人不會隨意用馬鞭鞭打他們的奴隸。
男孩下意識看向他的主人,意識到這或許是他這輩子唯一能逃離馬鞭的機會。
他的主人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周榮手里的錢袋。
男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面前這個虛弱但強大的男人,他并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人想帶他離開,他只是些許茫然但異常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張了張嘴巴,想出聲回答,但最后又咽下了所有聲音,似在害怕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令對方改變主意。
李奉淵見他點頭,松開了按著周榮的手,低聲道:“帶這孩子一起走。”
周榮沒有多問,直接應(yīng)下,他將錢袋遞給商人,但并沒有松手:“錢可以給你,但這孩子我也要了。”
不過一個瘦小的奴隸,商人并不在意。只要有錢,各部族多的是年輕力壯的奴隸任他挑選。
商人死死盯著周榮手中金珠撞響的錢袋,忙不迭答應(yīng)下來:“當(dāng)然,將軍大人,這奴隸是您的了�!�
周榮這才將錢袋給他。
商人打開錢袋,望見袋中金光,喜不自勝。他合上袋子將錢袋牢牢捂在掌心,同身邊人說了句話。那人進營帳,很快便取來了男孩的奴籍。
會異族語的那名將士接過奴籍,快速掃過,確認(rèn)無誤后沖周榮點了下頭,遞給了李奉淵。
李奉淵看也沒看,低聲道:“燒了。”
將士聽令,用帳中燭火點燃奴籍,在男孩訝異的眼神里燒了個干凈。
事情辦完,周榮又問:“走嗎,侯爺?”
李奉淵微微搖頭:“還有件事�!�
李奉淵看向商人,聲音稍沉:“我的劍在哪兒?”
那商人本以為李奉淵忘了這一茬,沒想他還記得。
商人訕笑一聲:“大人稍等,這就拿來。”
他鉆回自己歇息的營帳,翻箱倒柜好一陣,取出了深藏在一堆貨物中的李奉淵的佩劍。
原先血跡斑斑的佩劍如今已擦洗得干凈,劍身微露,在晦暗的營帳里發(fā)出鋒利的暗光。
中年商人捧著李奉淵的佩劍遞過去,李奉淵伸出手,一將士見他虛弱不堪,上前接過:“侯爺,我來吧�!�
李奉淵放下手,氣若游絲道:“有勞……”
帳外雨仍未停。周榮一行人帶著重傷的李奉淵和茫然的男孩離開營地,上馬遠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晨曦的雨幕之中。
0167
(167)知曉
在此之前,李奉淵其實寫過信給李姝菀。
他第一回寫家書,不知要寫些什么,一字一句斟酌著落筆,寫得很慢。
寫寫改改,抽空寫了好些日都沒寫完,便忽然上了戰(zhàn)場。
烈真部糧營被燒,奇襲大成。李奉淵于茫茫夜色逃出敵軍圍困,精疲力竭地倒在沙漠里,意識昏迷之際,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幸好那封信還沒有寫完送出去。
否則信還未送到望京,他或就已丟了性命。
當(dāng)李姝菀在家中讀著千里之外而來的家書,她是會欣喜終于得知了他的消息,還是在今后的每一次看到那封信時,都痛于收到信的那一刻他其實已經(jīng)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