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般人像他這么喝,早趴洗手間吐去了。林桁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醉酒的反應,但顯然也不夠清醒。他放下杯子,像那晚在酒店花園里一樣,一動不動地安靜坐著。
林桁一直以來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棵筆直生長的樹,但今天晚上,顧川卻感覺林桁突然間變成了一截干枯的木頭。
顧川不知道林桁在想什么,他仿佛隔離了周遭的一切,在酒精的麻醉下陷入了某種無法自拔的情緒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林桁突然緩緩開了口,像是在對顧川說,又仿佛自言自語。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么轉學?”
顧川“�。俊绷艘宦�,有點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說起這個,他回道:“沒有�!�
不過顧川倒是捧場,問他:“為什么?”
于是林桁仿佛閑聊般徐徐同他道:“我出生在南河一個普通的村子里,就像電視里那種只要一下雨,無論去哪兒都會踩一腳泥的地方。”
他的聲音很平靜,不帶一絲情緒,在這熱鬧放縱的酒吧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顧川剛開始甚至有點沒聽清他說的什么,但他沒打斷,只是繼續(xù)安靜聽著。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不在了,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受不了我爸跑了。他們沒領過證,依照農(nóng)村的風俗,辦了幾桌酒席就算是結了婚,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媽在哪兒,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還活著,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人告訴我�!�
林桁說這話的時候早已接受這個事實,心緒十分沉靜,然而顧川卻狠狠皺了下眉。
他猜得到林桁以前的家庭情況不太好,從林桁平時在學校的消費習慣就看得出來。顧川從來沒看見林桁買過什么零食,甚至礦泉水都沒見他買過一瓶,就連吃飯他也只去一樓最便宜的窗口,他也沒見過身邊哪個同齡人手上有和林桁一樣厚的老繭。
但他沒想到林桁的情況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因為攀高附鳳的林青南,顧川剛開始先入為主地覺得林桁的單純不過是裝模作樣,后來相處了一段時間,才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不如自已猜想的那般不堪,他這人就是很呆。
成為朋友需要契機,顧川和林桁成為朋友不是因為衡月,而是從他推翻自已對林桁的低劣猜想開始。
他看向林桁,問道:“你沒想過找她嗎?”
林桁搖頭:“我很小的時候想過,長大一點后就不想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道:“再后來,有一天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我爸也不見了,我問爺爺他去哪兒了,我爺爺坐在凳子上不說話,我問奶奶,奶奶也只是抱著我哭。我那時候以為他像村里其他成年人一樣外出打工去了,逢年過節(jié)總會回來,但一年又一年,他卻從來沒有回來過。從那以后,家里就只剩我和爺爺奶奶三個人了。”
林桁的語氣很平緩,他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語氣講述著他的過去,仿佛提起的不是他自已,而是別人的故事。
顧川沉默地聽他說著,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顧川他爹雖然對他沒那么關心,但從來沒把他拋下過,他媽去世得早,但在他人口中顧川也知道她愛自已,所以他想象不出來什么樣的父母能一點都不愛自已的孩子,生下來就當一塊抹布給扔了。
顧川并非不諳世事的富家少爺,他知道林桁這樣的留守兒童農(nóng)村里遍地都是,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到這樣的人,一個坐在他身邊,活生生的有這樣經(jīng)歷的人。
顧川一直模糊地覺得林桁身上有種他身邊人沒有的獨特氣質(zhì),他此刻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那是一種被迫磨煉出的堅韌和孤獨。
林桁繼續(xù)道:“后來奶奶身體不好,看病需要錢,我去找過一次林青南,就是我爸,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遇到了姐姐�!�
他停下來,像是在回憶兩人初次相遇的畫面。
沉默良久,林桁接著道:“我那時候不知道我爸已經(jīng)和她的媽媽結婚了,她也不知道我是林青南的兒子,她只當我是個偶然遇見的可憐小孩,明明我們素未謀面,她卻幫了我很多。她當時給了我一筆錢,我奶奶就是靠著這筆錢撐了過去�!�
林桁的聲音緩和了些,聽起來不再像是一攤沉寂的死水。
“姐姐是個心善又很溫柔的人,�!彼蛄嗣虼剑拖骂^,“顧行舟說她心冷,但對我來說,姐姐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
那年在大雪里停在林桁面前的衡月,在少年成長的無數(shù)個夜晚里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像一束溫熱的光穿透了他的人生,無關情愛,那是一個孩子最純真最美好的憧憬。
林桁會喜歡上衡月,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之后又過了幾年,奶奶還是去世了,再后來爺爺也去陪她了。機緣巧合之下,村里的人聯(lián)系到了姐姐。
“村長告訴我,姐姐愿意承擔起照顧我的責任的時候,我其實覺得很……”林桁頓了頓,仿佛在想該怎么形容自已當時的情緒。
“……很不可思議。我年齡小,什么都沒有,不討喜,嘴還笨,跟在她身邊只能當一個麻煩的拖油瓶�!绷骤彀察o了兩秒,聲音柔和道,“但當她那么說的時候,我仍舊很高興�!�
他看著桌上透明的玻璃杯,語氣低緩:“顧行舟說得對,我的確沒什么值得她喜歡的�!�
林桁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顧行舟的那句“你不是這樣的人”是什么意思。
顧行舟愛過衡月,所以知道愛她而不得是什么感受,那滋味太痛苦,愛多一分,痛也深一分。
顧行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愛衡月而不被衡月所愛,林桁也不能。
不是不愛,而是做不到心甘情愿。
這一通話砸下來,石頭心也得被說軟了。
顧川悶頭灌了一大杯酒,沒想到自已有一天還得教別人怎么追自已姐:“你與其跟我說這些,不如自已說給我姐聽,你問問她究竟把你當什么�!�
林桁搖了下頭。
如果他和顧行舟一樣,那他可以大方坦然地向衡月表達喜歡,可是現(xiàn)在,有些話如果問出口,那么他連能待在衡月身邊唯一的借口也會失去。
他不敢賭。
顧川問他:“為什么不問?你怕她對你不是認真的?”
林桁道:“我不怕�!�
顧川覺得他那樣怎么看都不是“不怕”的樣子:“那如果她就是在騙你呢?”
林桁聞言低下了頭,聲音也隨著落下去:“我給她騙。”
顧川頭疼地閉上了眼,沒救了。
林桁不知道顧川給衡月通了信,電話是顧川背著他打的。
衡月到時給顧川發(fā)了條消息,顧川借口去洗手間,實則是到酒吧門口接衡月。
衡月上下打量了顧川幾眼,把人盯得手腳都不知放哪兒,才問他:“醉了?”
顧川不自在地摸了把后腦勺,囂張勁兒收得干干凈凈:“沒�!�
衡月緩緩嘆了口氣,問他:“林桁呢?怎么沒和你一起出來?”
顧川想起林桁就直搖頭,他不知道怎么說,只好道:“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酒吧的空氣渾濁不堪,香煙酒味混做一團,隱隱還能聞到幾許淺淡的香水味。
衡月眉心微微蹙著,跟著顧川穿過人群往里走。
但她還沒走近,就見一個靠墻的卡座處,幾位穿著性感的女人將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年圍堵在中間,正殷切地往他身上湊。
“弟弟還在上學吧,還是畢業(yè)啦,你的朋友呢?怎么就只有你一個人了?”
“一個人喝酒不無聊�。恳灰憬闩隳惆�?”
其中一個女人調(diào)笑道:“別害羞嘛,姐姐又不吃人……”
她輕笑幾聲,欲蓋彌彰地將后半句話留在了口中。
少年身形高瘦,一頭黑發(fā)在一群發(fā)型各異的女人當中尤其顯眼。
他被逼得往一旁退,束手束腳地避開那人的觸碰,皺著眉道:“抱歉,能讓讓嗎?”
迷離朦朧的彩色燈光掃過他僵硬的面容,不是林桁是誰。衡月看了看林桁面前桌上空了大半的玻璃杯,又掃過林桁身邊那一圈女人,問顧川:“你叫我來,就是讓我來看這個?”
顧川哪敢應聲,他人都傻了,明明他走之前林桁還坐在那兒跟一尊活佛似的,鬼知道打個轉就被這么多妖精纏上了。
他在的時候也沒見人上來撩啊!
顧川瞥了眼衡月的臉色,硬著頭皮大步走了過去,跟孫悟空闖盤絲洞救唐僧似的。
他在前方開路,衡月跟在他身后。
臺上的駐唱正抱著吉他深情唱著情歌,四周人聲鼎沸,在這喧騰的環(huán)境中,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音并不分明,但林桁不知怎么就聽得清清楚楚。
仿佛電影掉幀時驟然的卡頓,他的動作很明顯地滯了一瞬,然后猛地抬眼朝衡月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自動略過了前方的顧川,將視線投向了衡月。
那雙黑墨似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像是對衡月出現(xiàn)在這兒感到十分意外。他嘴巴動了動,低不可聞地喃喃道:“……姐姐?”
衡月目光淡淡地瞥過他身邊的那幾個女人,而后將視線落在了林桁身上。她隔著兩米的距離定定望著他,聲音越過喧囂直直穿進他的耳朵,如玉碎般輕靈。
“乖仔,過來�!�
乖仔。
這親昵的稱呼叫在場的幾人怔了一霎,尤其是顧川,瞪著眼,像是被一道始料未及的驚雷迎面劈昏了頭。
唯獨林桁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似乎對這個稱謂已經(jīng)習以為常,并且表現(xiàn)出了一種難得的順從。就像這兩個字于他而言是什么金科玉律。
他聽見衡月的聲音后,沒有絲毫猶豫地側過身,從那幾個怔愣住的女人身邊越過,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了衡月跟前。
酒吧燈暗,他步子又急,膝蓋不經(jīng)意“砰”地一下狠狠磕在桌角,聲音之大,讓杯子里的酒都晃了起來。
他痛得從喉嚨里悶出個響,斂緊了眉,但腳下卻半點沒停。
林桁在衡月面前站定,面色有點緊張,他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動了動唇,輕輕叫了聲“姐姐”。96l
和剛才面對那幾名女人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斑斕的彩色燈光掠過少年不知是因酒精還是緊張而泛紅的耳郭,他一米九的個子,垂著手乖乖站在衡月面前,怎么看都感覺像只可憐巴巴的大型犬。x04
但在此刻的顧川眼中,林桁這樣子和可憐巴巴卻完全搭不上邊,充其量只能算是只犯傻的蠢狗。明明某人半個小時前還認定自已失戀,擺出了一副苦痛的沉悶相,此刻一見衡月,就立馬眼巴巴地搖著尾巴貼了上去。
顧川百感交集地撇開了眼,覺得林桁就是活該。
第十二章:衡月的任性
先前那幾個圍著林桁的女人看見林桁陡然轉變的態(tài)度,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她們互相對視幾眼,小聲交談著,將視線轉向了衡月。
方才出言調(diào)戲林桁的女人偷偷看了幾眼衡月手上拎著的那只包,臉色更加古怪。如果這包是真貨,那主城區(qū)一套房子的首付都有了。
長時間混跡娛樂場所的人,多多少少都練出了點識人的能力,林桁的穿著打扮看似平常,但在識貨的人眼中,他披著那身行頭坐在那兒,和一塊發(fā)著金光的黃金沒什么區(qū)別。
他面相生得嫩,又只顧悶頭喝酒,怎么看都是哪家的小公子失意跑出來放縱,被人盯上是遲早的事,不過是被這幾個女人搶先找到了下手的機會而已。
酒吧里多得是人盯著大魚放鉤,如果運氣好,一晚的玩樂消費有人包了不說,第二天早上醒來還能拿到一筆不菲的封口費。
而眼下這幾人看見衡月后,都默默推翻了之前對林桁的猜想。
她們在林桁和衡月身上來回掃了幾眼,有些敗興地想:還以為是個小金主,沒想到也是個被人包養(yǎng)的小白臉,難怪剛才跟抱著牌坊似的防著她們,原來是有主了。
幾人知道沒戲,也不再耗費精力,悻悻地離開了。
林桁絲毫不知衡月出現(xiàn)后自已在別人眼中已經(jīng)從有錢人家的少爺變成了被女人包養(yǎng)的小情人,他低頭看著衡月,不說話也不動,就安靜地看著她。
看起來沒醉過頭,但肯定和清醒兩個字沾不上邊。
林桁臉上不顯酒紅,卻染了一身果酒香,不知道喝了多少味道才會這么濃。
衡月伸出一只手在他紅透的耳朵上輕碰了一下,滾燙的溫度透過皮膚燒過來,衡月蜷了蜷手,問了句和見到顧川時一樣的話:“醉了?”
但林桁的反應卻和顧川不同,不知道是有恃無恐還是怎么,他沒顧川那么怕衡月發(fā)現(xiàn)他喝酒。
他的反應比平時遲鈍不少,頓了一下才輕輕搖頭:“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