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然怎么把你運出去?”
裴厲盯著阮雪棠湛藍的眸子冷聲反問,他不能去營救阮雪棠,但想辦法從被抄的王府中弄出阮雪棠的坐騎還是能做到的,特意把它牽來送給阮雪棠。
他最小心眼,見裴厲把他說的像運貨似得,阮雪棠冷笑道:“別說得你如今高枕無憂一樣,要是朝廷知道你沒死,你當(dāng)他們還容得下你?”
“我本也不打算繼續(xù)留在鈺京。”裴厲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主動去幫宋了知搬運棺材。
過去宋了知總怕裴厲把阮雪棠拐走,巴不得兩人關(guān)系冷淡一些,只是如今情況特殊,生怕他倆一言不合又打起來,硬著頭皮勸了幾句,提醒他們別延誤時辰,這才讓兩人老實下來。
裴厲與宋了知一同把棺材搬上板車,宋了知心細,特地用褥子在棺材里墊了一層,防止阮雪棠磕著碰著。
他將要帶的東西又清點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阮公子,我們可以出發(fā)了。”
小心翼翼地扶著人躺進棺材之中,宋了知擔(dān)心阮雪棠在里面呼吸不暢,并沒有馬上釘入長釘,只是將棺材板虛掩在棺材上,待快到關(guān)卡處再將其釘合。
但凡正常人,或多或少都會覺得棺材晦氣,然而阮雪棠從不相信鬼神之說,躺好后不但沒覺得難受,反而覺得挺有意思,看一切都極新奇。
馬車行駛得很慢,棺材板隔絕了大半陽光,阮雪棠在微小的顛簸下又有些犯困,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宋了知忽然掀開棺材板,陽光驀地照了進來,刺得阮雪棠眼睛疼。
還不等阮雪棠質(zhì)問,宋了知急忙說道:“阮公子,你稍微讓讓,我也要躺進來。”
裴厲拿著剛從雪地里拾起的通緝令,遞到阮雪棠面前:“他也在上面�!�
這也難怪,宋了知在王府之時就與阮雪棠出雙入對,那么多仆人見證著,而出事后他又為阮雪棠奔走多日,巡山的士兵和獄卒都曾見過他,被發(fā)現(xiàn)是在所難免的事。如今兩人的畫像和姓名并列出現(xiàn)在褐黃紙張,宋了知過去一直希望自己能和阮雪棠并肩而立,但共同上通緝令這樣的浪漫事件還是少有為好。
他與裴厲在路上看見了這張通緝令,臨時改變計劃,決定由裴厲一人趕車,他與阮雪棠都藏身棺材當(dāng)中。
阮雪棠毫無危機感,幸災(zāi)樂禍地打量著通緝令上的畫像:“畫得還挺像�!�
因著通緝令的事,宋了知突然意識到阮雪棠雖未承認過什么,但也從未對他的身份有所遮掩,從王府下人到朝中臣子,有不少人知曉他們關(guān)系,要知道,就連阮云昇那樣偏執(zhí)瘋狂的人,當(dāng)初也是讓簡凝之扮成了女子才留在身邊。
宋了知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爬進棺材中,從棺材中提高聲音道:“裴將軍,可以釘長釘了�!�
很快,棺材外傳來重錘砸釘?shù)穆曧�,被完全封上的棺材�?nèi)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裴厲刻意留下的縫隙中瀉出一絲光亮。那棺材不過是宋了知從義莊新棺材里隨意選出的一口,躺一人恰好,躺兩人便顯得擁擠,何況阮雪棠與宋了知都不是什么嬌小身材,手長腿長的藏在狹小空間內(nèi),彼此貼得極近。
板車再度行進,宋了知怕他難受,盡可能地抱住阮雪棠:“阮公子,你往我身上躺,別擠著你了。”
“你先把狗爪子給我移開!”黑暗中,只聽見阮雪棠的聲音沒好氣地喝道。他想從宋了知懷里掙扎出來,但棺材內(nèi)空間實在有限,無論怎樣都與宋了知十分親近。
宋了知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正停在阮雪棠臀側(cè),阮雪棠溫?zé)岬纳碥|貼著他掙扎,不時蹭過下身,很有擦槍走火的可能。他只得緊緊箍著對方,聲音沙啞道:“阮公子,別動了,再動就真的要出事了......”
棺材里空氣稀薄,阮雪棠鬧得快喘不過氣了,終于勉勉強強安分下來,嫌棄地又說了一次:“手!”
“哦......”宋了知聽話的將手從阮雪棠后臀移開,轉(zhuǎn)而摟住阮雪棠的腰。
腰上的手摟得極緊,阮雪棠簡直要氣得咬人,正欲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宋了知,棺材卻突然被敲了一下,外面?zhèn)鱽砼釁柕统恋穆曇�,遙遙的聽不真切:“快到關(guān)卡了,安靜�!�
適才他一直專心趕路,雖聽不清棺材里的兩人說了什么,但隱隱約約能聽見人聲,忽然有個過路的農(nóng)夫怯生生走過來,驚恐地告訴他:“這位兄弟,你這棺材里面好像有什么動靜�!�
裴厲素來都只有一個表情,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冷冷答道:“錯覺�!�
那農(nóng)夫被裴厲那冷峻神情嚇到,同時又看見棺材輕微晃動了一下,震驚地揉了揉眼,二話不說扛著鋤頭跑了。
待人走遠,裴厲立刻提醒棺材里的兩人安靜下來。
鈺京如今也不安全了,許多百姓聽說南方被起義軍治理得不錯,又生出別的想法,都想往南方逃去,在關(guān)卡處排起長長的隊伍。
他們時間算得剛好,待裴厲牽著板車排隊之時,親王的車輦剛好緩緩駛來,那些官兵見此情形,顯然加快了檢查的速度,很快便輪到了裴厲。
裴厲略做了些偽裝,拿斗笠遮去大半張臉,防止有官兵曾在軍營見過他的模樣。幾個官兵檢查了裴厲手中義莊的牌子,掃過漆黑的棺木,對著一旁的大鵝揚了揚下巴:“運尸體還帶只家禽?”
“祭品�!彼娌桓纳鸬�,大鵝十分配合地垂下脖子,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哀叫。
那官兵沒再說什么,揮揮手示意放行,倒是旁邊一個年長的官兵突然開口道:“哎,你覺不覺得他很像那個誰?”
“誰?”
“就前陣子死了的那個裴將軍��!他出征前我曾遠遠瞧過他側(cè)臉,與這家伙倒是有幾分相似�!�
裴厲手一直藏于袖中,握著他綁在臂間的短劍,形勢危險,但他依舊從容應(yīng)道:“巧合�!�
那官差看他說話總是兩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有心多問幾句,然而后面親王已等得不耐煩,吩咐惡仆拿鞭子驅(qū)趕前面的百姓,官兵見到此狀立刻開放關(guān)口,示意裴厲滾蛋。
短劍暗暗收回鞘中,裴厲壓低斗笠,拉著馬往外走去,因擔(dān)心路上有什么變故,他們先前商量過,等到了附近小鎮(zhèn)后再打開棺材。
在棺材里的兩人全然不知方才的兇險,阮雪棠單方面與宋了知鬧完矛盾,又單方面決定與宋了知和解,如今趴在宋了知懷中,無意間摸到了他額上的傷疤,聲音極低地問道:“這是怎么弄的?”
額角那道口子已經(jīng)結(jié)出褐色的傷痂,在阮雪棠手指的觸摸下有些發(fā)癢,宋了知同樣壓低了聲音,嘴唇幾乎貼著阮雪棠耳垂:“是我下山定馬車那次,回來后發(fā)現(xiàn)你被一幫穿著銀甲的士兵帶走了,我想去救你,可他們?nèi)颂嗔�。�?br />
宋了知越說到后面聲音越小,顯然仍在自責(zé),要是他那天回來得早些,或許阮公子就不必被士兵帶走,又被重語冰囚禁那么多日了。
自阮雪棠被救回來后,大半時間都在睡眠,這才有空細細檢查宋了知身上傷處,聽了宋了知的話,他沒吭聲,只是又摸了摸宋了知額頭的傷。
他會被抓其實與宋了知沒多大關(guān)系,純粹是因為他在山下當(dāng)了玉佩,被軍隊順藤摸瓜尋著了醫(yī)館學(xué)徒的尸體,遂找到小木屋來。
微涼手指自衣襟探入,宋了知不知道阮雪棠想要干什么,僵著身子不敢亂動:“阮公子,你......”
涼意從皮肉上緩緩劃過,停在宋了知側(cè)腹的一處傷口,歪歪斜斜的一刀,若再深些,便會傷了內(nèi)臟:“這個也是那些士兵弄的?”
這傷是新留下的,被阮雪棠壞心眼地按了按,疼得宋了知直抽氣:“嘶......這是重語冰手下弄的�!�
他這才知道宋了知那天也受傷了,只是穿得厚,血全被棉衣吸去,不大能看出來。他手腕被攥出個紅印宋了知都要緊張許久,偏偏對自己不上心,連繃帶都不包扎一下。
“這處呢?裴厲打你了?”
“不是,這個也是山上士兵打的�!�
阮雪棠檢查完宋了知身上所有傷處,問明原由,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指尖撫過肌膚的每一處崎嶇皆是為他所受,就連淤青的屁股墩兒都是為了救他從重語冰那院子潛入時不小心摔的。
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彼此,只能像互舔傷口的小獸一樣,宋了知模仿著阮雪棠的動作將人摸了個遍,萬幸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傷疤。
一雙手輕柔地拂過阮雪棠身體,最終覆在那雙攝人心魄的眉眼上,長睫掃過掌心,宋了知心尖也像被羽毛拂過一般。
“還會變回以前的顏色嗎?”宋了知低聲問道,吐出的氣息灑在阮雪棠耳邊,隱隱帶著潮意。
阮雪棠愣了一會兒,這才明白宋了知是在問他的眼睛:“不知道�!�
然而宋了知還沒開口,阮雪棠卻突然很不自在地問了一句:“這樣很難看?”
“怎么會!”宋了知連忙搖頭,急急將人抱得更緊,“你什么模樣都好看,就算你變成個怪物,我也還是照樣喜歡你!”
阮雪棠窩在宋了知懷中沉默半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冷冷地哼了一聲,極嫌棄地說道:“你才會變怪物�!�
板車駛過一段坑坑洼洼的道路,棺材晃得厲害,宋了知護著阮雪棠,兩人不約而同地?zé)o言了一陣。
待地勢漸漸平緩,宋了知估算著時辰,心知他們離鈺京越來越遠,忽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突然開口道:“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會救不出你了�!�
阮雪棠原本在闔眸養(yǎng)神,聽到這話,悄然睜開了眼睛。
“你知道的,我腦筋不太好,對朝堂局勢一竅不通,何大人又叛變了,我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只能一個人像無頭蒼蠅那樣亂找�!彼嗔巳嗳钛┨娜缙俚那嘟z,“就算后來遇見了兇石,也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真的想過要是阮公子你已經(jīng)死了怎么辦。”
阮雪棠從未聽過這些,昨日宋了知在馬車上向他講述一切時,只是簡單地說自己遇上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從未提過這些日子里他的惶恐和不安。
“不過我也不敢想太深,”他苦笑道,“那時的時間太緊迫,每一刻都不敢浪費。只粗粗想過,要是你真的死了,我就帶著你的尸體回去,不是回南方,太遠了,我不想讓你受罪,我會帶著你回雪山的小木屋里,就好像回到我對一切都滿是期待,以為我們將要展開新生活的時候一樣,我會抱著你的尸體,一起凍死在雪山中。”
阮雪棠忽然在宋了知懷里動了動,想借著縫隙的微光看清對方的神情。
“阮公子,你看,要是你當(dāng)初沒有回來找我,我大概也是會凍死在山上,這沒什么的,就當(dāng)是沒辦法改變的命運。”他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著,隨即心有余悸地嘆了口氣,“還好你沒有事,真好�!�
話至此處,他見阮雪棠久久沒有出聲,以為他對先前的話題不感興趣,遂振作心情,轉(zhuǎn)而說道:“往年這個時候天已很熱了,鈺京這樣大的雪,不知南方會不會暖和一些。阮公子,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若是可以的話,我想先回老家一趟,或許也可以去看看葉小姐?她還被軟禁著,得想......”
在仇恨的路上,他始終一人獨行,荊棘滿地,無處安身,可是有一天宋了知出現(xiàn)在他身邊,善良誠摯,從未知曉恨字是何,卻要陪他一直走下去,企圖用自己的身軀護住阮雪棠,不讓他再受半點委屈。
“宋了知�!�
無盡的黑暗中,這一聲是那樣清晰。阮雪棠難得正經(jīng)叫一回他的名字,宋了知以為自己哪里說錯話了,瞬間安靜下來。
阮雪棠將宋了知滿是血痂的手緩緩拉至唇邊,讓他觸上自己柔軟的唇瓣,嘴唇微啟,無聲地說出那三個字。
宋了知手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從阮雪棠唇邊抽開,心臟快得像要跳出胸膛,他雖然看不見,但就讀唇語一樣清楚的感知到了阮雪棠想說的話。
不是一廂情愿,不是癡心錯付,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宋了知用所有的溫柔與愛意等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阮公子,你、我......”
他眼眶發(fā)熱,發(fā)出的語調(diào)倒像是哭腔,連手都在顫抖,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瘋狂親吻著對方,在唇舌交纏的間隙大聲說道:“我也愛你!”
裴厲牽著馬車剛走到路邊的一個茶館,想給馬匹喂些草料稍作休整,哪知棺材里突然傳出這樣大的一聲“我也愛你”,周圍茶客的視線紛紛落在這口棺材上,裴厲的臉色難得有了變化,還不等他蹦出兩個字來解釋,只聽棺材又發(fā)出“咚”的聲響,在板車上晃動幾下。
感受到所有人害怕的視線,裴厲見這里離關(guān)卡已足夠遙遠,鐵青著臉,緩緩?fù)鲁鰞蓚字:“詐尸�!�
茶客們仿佛就等著裴厲這兩個字,此話一出,連行李都來不及拿,四肢并用,連滾帶爬,尖叫著逃開,紛紛作鳥獸散開。
店家都已逃走,他看四野無人,決定提前用撬棍將棺材打開。
待裴厲將棺材板移開,阮雪棠率先從棺材中爬出,嘴唇紅潤潤的,衣衫也有些凌亂,而緊隨其后鉆出的宋了知嘴上更是裂了好大一道口子,不時揉著后腦勺。
阮雪棠一開始還愿讓宋了知盡情索取
,然而看宋了知那沒完沒了的模樣,被親得不耐煩了,狠狠咬破宋了知嘴唇,將人用力搡開,害宋了知本就不大靈光的腦袋又撞上棺壁。
“宋了知!”阮雪棠惡狠狠地說道,“你要是再不老實,我就收回那句話!”
宋了知連忙應(yīng)了,的確是一副極聽話的模樣,但臉上的笑意卻一直未曾退去。
一百一十二章
112
宋了知原以為南方會比鈺京會溫暖許多,哪知一路風(fēng)雪,百姓無從耕種,許多地方都鬧起饑荒,全仰仗起義軍施粥接濟。也幸在南方大部分城池都已由起義軍管轄,他們南下之路雖有波折,具是有驚無險的過了。
客棧廂房中,宋了知挑了最厚實的裘衣將阮雪棠裹住,低頭系著緞帶,雖看不清神情,但接連幾次的出錯已將他緊張的心緒暴露無遺。
終于系好繩結(jié),他替阮雪棠將散落的額發(fā)攏至耳后,輕聲道:“用不用帶把傘,我看外面仿佛又要下雪了�!�
“懶得拿�!比钛┨淖笥一顒恿艘幌拢坪跏窃诖_認這身衣裳方不方便打斗,“用不了多久的�!�
距他們從鈺京出發(fā)已近兩月,裴將軍一直護送他們,雖然時常與阮公子起爭執(zhí),但實在幫了他們許多。宋了知對裴厲既敬佩又感激,如今還差幾日路程便能到達目的地,他原先還在心中猜想裴將軍有什么打算,哪知晚飯后裴厲就突然邀阮公子一人出去走走。
阮雪棠時至今日仍以為裴厲想要報復(fù)他,滿心滿意認為這是打算與他決斗,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宋了知默默嘆了口氣,難得滿腹壞水的阮公子能單純到這個地步,真不知是該告訴他真相還是由著他這樣誤會下去。
不過裴將軍既然邀他單獨出去,恐怕阮公子也即將知道裴將軍心悅他這件事了。
縱是再大度的人,當(dāng)自己戀人與其愛慕者單獨見面時也沒幾個真正放心的,況且是在這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宋了知設(shè)身處地考慮一番,幾乎可以想象裴厲向阮公子表明心意的畫面況且就算裴將軍沒有幫助過他們,自己也該尊重阮公子知情和選擇的權(quán)利。
阮公子既然已經(jīng)說過喜歡他,應(yīng)該不會這樣輕易就被裴將軍哄了去。但裴將軍樣樣都勝過自己,若是......
思至此處,宋了知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恨不得把阮公子永遠綁在自己身邊。然而這樣的念頭也只是想想而已,宋了知之前曾在雪山上信誓旦旦說要娶阮雪棠回家當(dāng)媳婦,可也不能真把人往花轎里一塞來個強娶民男,凡事都已以阮雪棠意愿為準,哪里舍得讓他難過分毫。
很快便到了約定的時間,裴厲就住在他們對門的客房,如今直接過來接人,宋了知開門時注意到裴厲手上亦細心地拿了把大傘。
宋了知同裴厲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側(cè)身道:“阮公子,裴將軍來接你了�!�
阮雪棠臨出門前總算看出宋了知神情不對,皺眉想要詢問,結(jié)果裴厲突然將自己常帶的斗笠壓在他頭上,遮去那雙異于常人的眼瞳,只聽對方冷聲道:“還嫌惹得麻煩不夠多?”
宋了知垂下眼,知道這兩人又要開始針鋒相對了。其實裴將軍雖然言語激烈了些,話倒是說得不假,他們這一路沒遇上什么追兵,反因阮雪棠的模樣招來不少風(fēng)波便是沒有那雙藍眼睛,阮公子的樣貌也夠惹眼了。
阮雪棠一如宋了知所料,果然沒好氣地諷刺回去。
目送阮雪棠與裴厲邊爭執(zhí)邊一同出了門,宋了知心中像吃過苦柿子一樣酸澀,卻守禮地沒有偷偷跟上去,給予對方最大程度的信任,靜靜在房中等著他回來。
沒過多久,只見外面天已全黑,宋了知推開窗扉,夜空中飄下絨絨雪花,不由有些擔(dān)心兩人安全,趴在窗邊不時眺望,又往爐上燒了壺水,好待阮公子回來時有熱茶暖身。
他原以為兩人不會那么快說完,做好了熬夜的準備,哪知爐上的水剛剛煮沸,阮雪棠便獨自撐傘而歸,宋了知在窗邊見到此狀,連忙下樓迎接,以為出了什么變故。
他見到阮雪棠冷若冰霜的神情,面上仍鎮(zhèn)靜著,心中卻焦急不已,邊沏茶邊試探著問道:“阮公子,裴將軍呢?”
阮雪棠正在氣頭上,聽宋了知提起裴厲更是怒上心頭,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若是這次當(dāng)真懷了孕,我就把裴厲和他的馬一塊兒閹了�!�
端著茶杯的手驀地失了力氣,瓷杯在地上裂成碎片,滾水有幾滴灑在肌膚上也來不及覺痛。宋了知直感覺心臟被一只大手緊緊揪住,急急將阮雪棠擁在懷里檢查,語無倫次地問道:“阮公子,什么懷孕?裴將軍對你做了什么,他欺負你了?快讓我看看哪里受傷了,都是我不好,我以為裴將軍他是好人,我沒想到他會那樣對你......”
阮雪棠稀里糊涂被宋了知攬進懷里,被他這過激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直到宋了知想扒他褲子察看下身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臉都氣紅了:“宋了知,你這瘋子,你又想到哪兒去了!我說的是皎皎!裴厲他家的墨影今早把皎皎給......”
他頓了頓,想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比較合適的措辭:“給交配了�!�
當(dāng)然,在裴厲的眼中,這兩匹馬的交配明顯你情我愿,乃是靈與肉相結(jié)合的文明行為,并不存在強迫的可能。皎皎作為一匹正值青春年華的小母馬,既不像它主人那樣脾氣惡劣,也不像它主人那樣眼光異常,的確很有追尋愛情的權(quán)利,這幾個月又總與裴厲的墨影關(guān)在一處,日久生情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宋了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冷靜下來后覺得皎皎和墨影能湊成一對兒也挺不錯,好笑道:“裴將軍找你出去就為了說皎皎的事?”
阮雪棠搖了搖頭,見宋了知一副笑模樣,只當(dāng)他是在幸災(zāi)樂禍:“怎么,皎皎被豬...被馬拱了,你很高興?”
宋了知連忙否認,問阮雪棠裴厲到底同他說了什么。
裴厲找阮雪棠出來,自然不只是為了說這些。
他與阮雪棠剛出客棧時,天色還未全黑,有一些逃回南方的流民拖家?guī)Э诘刈哌^,這些人通常住不起客棧,只能盡量趁天黑之前找到寺廟山洞等可暫住一夜的地方休憩。
一群人如同疲憊的老牛,只佝僂著身軀埋頭前行,唯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臉帶笑意。她頭發(fā)朝天扎了兩個小辮兒,穿著滿是補丁的破棉襖,她雙親手上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只能用布繩將她綁在身后,當(dāng)包袱一樣背著。
她手上拿了個撥浪鼓,做工倒是精細,但破了一面,一瞧便知是從富貴人家丟棄的,獨她還當(dāng)寶貝供著,只是手還太小,很難握住,不慎掉落在地。
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娘,試圖伸手去撿,差點從父親背后跌下,只能用小手拍著父親的后背,癟著嘴叫喚:“爹...爹...鼓鼓......”
男人太疲憊了,只當(dāng)背上的女兒是餓肚子了,頭都沒回,一昧哄道:“你乖,馬上就到地方了�!�
裴厲拾起破爛的撥浪鼓,快走幾步,將撥浪鼓還給快要急哭的小姑娘。
忽地有個面容嚴肅的黑衣男子將撥浪鼓遞來,小姑娘眨了眨眼,想接又不太敢,怯怯伸出手拿了回去。
恰在此時,那男人感覺到身后的動靜,猛地扭頭,結(jié)果被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的裴厲嚇了一大跳,慌亂地朝后退了幾步,目光中滿是警惕:“你是誰?想對我女兒做什么?”
裴厲永遠是那副冷傲的面容,帶了軍人特有的煞氣和凌厲,并不是第一次被旁人誤會了,此刻亦沒說什么,徑直轉(zhuǎn)身離去。
目睹了一切的阮雪棠怎能放過這樣的時機,毫不留情的嗤笑道:“看來比起我,還是‘面容和善’的裴大將軍更需要斗笠�!�
裴厲沒出聲,將阮雪棠頭上的斗笠壓得更低,掩住大半容顏,他方才注意到有幾個路過的流民一直在往阮雪棠那處打量。
腳步踏在無人踩過的新雪上,仿佛能聽見沙沙的聲響,裴厲領(lǐng)著阮雪棠往林間走,阮雪棠這時才注意到,裴厲腰間系著的那塊龍紋玉佩似乎是那次圍獵御賜的玉佩,沒想到裴厲過去在朝堂地位不低,家里竟窮成這樣,從頭到尾就那么一塊玉可戴。
夜里溫度低,裴厲掃了阮雪棠一眼,原想問他冷不冷,但見到他身上的厚裘以及阮雪棠臉頰健康的血色,轉(zhuǎn)而道:“你今后就打算隨宋了知住在那破院子么?”
阮雪棠意識到他是指宋了知老家的院落,他原以為裴厲邀他出來是要打一架,沒想到居然問起這個,挑釁地揚了揚眉:“又要說我自甘墮落了?”
他料定裴厲狗嘴吐不出象牙,哪知裴厲只是搖了搖頭,對他要和宋了知的計劃沒有意見。
他過去總存了偏見,以為是宋了知帶壞了阮雪棠,又嫌他一介布衣,沒法護阮雪棠周全,可隨著這兩個月來的相處,他不得不承認,宋了知把阮雪棠照顧得很好。他捫心自問,若是換成他,或許也沒法做到宋了知那樣。
更何況這些日子他親眼目睹阮雪棠種種惡行,即便對阮雪棠心有好感,也看出此人乃是純種的壞胚,老實質(zhì)樸的宋了知沒被阮雪棠帶入歧途都算他心智堅定了,根本不存在帶壞的可能。
他自以為是的想將阮雪棠送回?zé)o風(fēng)無雨的溫室中,但到了鈺京才知曉,阮雪棠在王府的生活并沒他想象中那樣輕松,裴厲心中一直篤定的對錯早在他身后軍隊反戈的那一刻被推翻,既然忠君愛國都不一定是對,那這世上許多事也未必是錯。
“最多不過一個月,南軍就能攻下鈺京,天下大定指日可待�!迸釁柕氖譄o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一如他每個難眠夜里所做的那樣,“我十四歲參軍,雖跟著軍隊四處征戰(zhàn),卻從未得空欣賞河山風(fēng)光�!�
阮雪棠從未聽裴厲提過他的過去,言語中又似乎有要浪跡天涯的意思,感到莫名奇妙,臉上卻浮出一絲惡作劇得逞后的笑意薛令修讓他跟著宋了知當(dāng)了那么多天的野人,他留重語冰一命,便是要向皇帝和南軍一同報復(fù)回來,裴厲口中的天下大定,至少今年是沒指望了。
他沒言語,倒真有些好奇裴厲這家伙接下來會說些什么,哪知裴厲馬上恢復(fù)了常態(tài),隨口一句便能將阮雪棠氣得半死:“你那性子若不改改,遭宋了知厭惡是遲早的事�!�
“我什么個性何時輪到你來......”
阮雪棠剛要回嘴,裴厲卻打斷了他的話。摘下遮掩容顏的斗笠,深邃內(nèi)斂的目光對上阮雪棠琉璃般澄澈的眼瞳,他像個大哥哥似的用力揉了揉阮雪棠發(fā)頂,忽地笑了:
“阮謹,若他拋棄你了,等我來接你。”
言罷,只見阮雪棠一副要宰了人的神情,殺氣洶洶地向他襲來,裴厲早有準備似的退了幾步,巧妙避過阮雪棠的攻勢,趁兩人交手的間隙,匆匆將皎皎之事一并說了。
阮雪棠聽完這話,更是怒不可遏,然而裴厲卻此時停了手:“我現(xiàn)在要去馬廄,你若不介意皎皎和墨影再關(guān)在同一處就繼續(xù)�!�
天空飄起陣陣小雪,阮雪棠自然聽出裴厲的言下之意,心想明日再宰他也不遲,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接過裴厲遞給他的大傘,氣鼓鼓地先回了客棧。
其實裴厲今早發(fā)現(xiàn)皎皎和墨影交配后就將兩匹馬分開圈養(yǎng),此時不過是找了借口,阮雪棠如今體力恢復(fù),當(dāng)真交起手來恐怕一天一夜也打不完。
他將那幾個偷偷尾隨阮雪棠的流民驅(qū)走,獨自在林中看風(fēng)雪卷地,白雪慢慢覆上他眉目發(fā)梢,裴厲卻好似渾然不覺,只一昧癡立著,手中還攥著阮雪棠當(dāng)初隨意拋給他的那枚玉佩。
身后草叢忽然傳來動靜,腳步聲很輕,興許是什么小型野獸,他警覺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先前在客棧前那個遺失玩具的小姑娘。
“大...大哥哥,”她包得像個小團子似得,走路還不大穩(wěn),跌跌撞撞地向裴厲靠近,“爹爹聽完我的話...說...他誤會你了......”
快要走到裴厲面前之時,她果不其然要往前摔去,幸好裴厲扶了她一把,沒讓她栽進雪里,確認人沒事后卻又疏離地將手收回。
“大哥哥...不是壞人�!�
那小姑娘因站不穩(wěn),只得拽著裴厲的衣擺保持平衡,從口袋里拽出一朵焉巴的白色花朵,咧出個燦爛的微笑,露出要掉不掉的虎牙:“我把花花送你...謝謝大哥哥幫我撿東西......哥哥不生爹爹氣,好不好?”
說完,她伸出小指,似乎要與裴厲拉鉤約定。
裴厲接過她手上的花朵,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朵雪棠花,想來也是,除了寒梅,也獨有這四季常開的雪棠能在冰天雪地里綻放了。
看到掌心這一抹雪白,裴厲想起宋了知似乎說過,阮謹還有個名字,便是以雪棠花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