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元燾凝視云溪,想起孫太醫(yī)晨間例行匯報時說的“娘娘長期郁結(jié),氣血虧虛,若能時常走動走動,或許有助于玉.體康復(fù)!”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吟道:“把高歡和宋離帶上,你一個人出宮,我總是……不大放心!”
謝樽
青天白日的,被元燾暗暗腹誹幾百遍的梁恪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右眼皮驟然跳動。
他抬頭看了看天,萬里無云碧空如洗,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沒來由的感到心慌。
在他對面,謝承運(yùn)罩在一身湖藍(lán)色錦袍里,提著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怒目圓睜道:“似爾這般背信棄義的小人,竟然還有臉面茍活于世,公子我今日就替天行道,結(jié)束了你的狗命!”
聞名平京的醉八仙酒樓,此刻已被他二人打得七零八落,掌柜的和店小二縮頭縮腦地躲在樓梯后面,生怕被突然飛過來的桌腿或者凳子砸中。
掌柜的偶爾冒出半個頭來,哭喪著臉勸道:“兩位爺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小老兒的酒樓就要拆了。”
云溪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就見一個淺碧色酒盅朝自己飛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褚侍衛(wèi)快如閃電地掠出,極為輕巧地將酒盅接在掌心,端放在旁邊木桌上。
動作比他慢半拍的高歡和宋離兩兩對視一眼,都在各自眼睛中看到了一抹驚艷之色。
“姣姣!”
梁恪猛然看到淡妝素衣的云溪,微微一怔,隨即察覺臉前劍風(fēng)忽至,倏地側(cè)身避開,轉(zhuǎn)而劍尖微沉,順手挑落橫在地上的半截板凳,朝謝承運(yùn)砸了過去。
然后他飛奔至云溪身邊,低低又喚了聲:“姣姣!”
因?yàn)椴幌塍@動太多人,云溪便裝出行,旁人很難從服色看出她的身份。
謝承運(yùn)俊眉微蹙,見自己方才擲出去的酒盅差點(diǎn)誤傷別人,而且對方還是個嬌滴滴柔柔弱弱的女子,旋即猶豫了一下,想了想,把劍垂下。
云溪一眼看到梁恪萎靡著精神,整個人比上一回在皇宮里遇見時清瘦了不少,唯有在見到自己的一剎那,黑色眸子里閃過一抹光彩,心里登時有幾分唏噓。
見兩人同時停手,她緩緩走上前,先朝梁恪欠了欠身子道:“兩月未見,三皇子可還安好?”
待梁恪答了句“子嬰很好,勞……掛懷”后,云溪轉(zhuǎn)而又看向謝承運(yùn),輕聲問他:“請問閣下是?”
她一雙漆黑晶亮的眸子里充滿了探尋的意味,莫名地,讓謝承運(yùn)有幾分好奇。
“在下只是個好打抱不平的普通人,不足掛齒!”
像是生怕自己被云溪絕世清麗的容顏晃暈了眼,謝承運(yùn)視線繞過云溪,死死盯著梁恪,咬牙切齒道:“姑娘讓開!這個人為了得到榮華富貴和權(quán)力,連自己的未婚妻子都不放過,帶人燒殺搶掠,把她祖上傳下的基業(yè)全都霸占了去,還拋棄了她,簡直畜生不如!”
他無心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劈得云溪登時怔愣,一張粉臉倏地轉(zhuǎn)為慘白。
深知內(nèi)情的褚侍衛(wèi)有些擔(dān)憂地看了云溪一眼,終究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公主!”
與此同時,梁恪也厲喝一聲:“閉嘴!”陡然提起劍,一招更比一招狠地向謝承運(yùn)刺去。
高歡和宋離連忙出手,一人攔住梁恪,一人擋著謝承運(yùn),正色道:“放肆!皇上有令,命你二人立即住手,不許再打!”
謝承運(yùn)怔了怔:“皇上?”
隨即,想起褚侍衛(wèi)先前那句“公主!”,登時看向云溪眼神復(fù)雜:“你,便是前楚的……?”
云溪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向他,探尋的目光里亦充滿疑問:“不知閣下是誰?竟知道,知道我從前的事!”
謝承運(yùn)張口想說“我是陳郡謝氏的謝樽謝承運(yùn)”,可話到嘴邊,開口看了看兩旁護(hù)衛(wèi)的高歡和宋離,把話又吞回肚里,冷冷看了一眼梁恪道:“今日你幫手眾多,我姑且饒你不死!”
而后目光微閃地看向云溪,忽然說道:“在下乃前楚陳郡人氏,姓謝,來平京專程訪友。剛才不慎驚擾到姑娘,甚是抱歉!”說完,不待眾人反應(yīng),轉(zhuǎn)身就走。
云溪腦子里登時“嗡”的一聲。
陳郡,姓謝,訪友?莫不是如今已成功取得陳郡謝氏家主之位的,謝承運(yùn)?
一時間,云溪盯著謝承運(yùn)揚(yáng)長而去的湖藍(lán)色背影,目光復(fù)雜。
見狀梁恪俊眉微蹙,問云溪道:“你認(rèn)識他?”
云溪看了一眼他,沒有回答,轉(zhuǎn)而命褚沖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告訴梁�。骸澳侨粘忻扇首酉嗑�,不勝感激。聽聞三皇子即將啟程南去,這些是我昔日從楚宮中帶出的,留下無用,不如三皇子順便帶回去!”
梁恪低下頭,見錦盒中放得正是當(dāng)日兩人情誼濃厚時自己送她的首飾和小玩意,心里黯然失望,又見云溪此時已不再化半邊紅胎記的丑妝,坊間又傳聞北鄴新帝和未來帝后琴瑟和諧恩愛有加,驀地牽動心事,一只輕撫錦盒的手微微顫抖。
云溪也知道自己此舉做的著實(shí)有些過分,無異于在傷口上撒鹽。
可一想到無辜被謀害性命的父皇,還有此刻仍被軟禁在秣陵行宮的母后,以及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那些被梁恪親手毀去的幸福,心腸終究一硬,狠了狠心對他說:“你救了我,救了那些朝臣的夫人們,我很感激�?墒牵墒俏译m欠你一條命,你卻帶兵踏平我前楚皇城……對不起,我終究沒有辦法逼著自己忘記過去�!�
梁恪如喪考妣,幾乎哀求地看向云溪,聲音干澀道:“姣姣,不要說下去!”
“求你了,不要!”
然而云溪卻鐵了心地要和他斷的更徹底些,突然取出匕首遞給梁恪,語氣堅(jiān)定地說:“我欠你的這條命,你若要,隨時來�。 �
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不要!”“公主不要!”
梁恪大駭,猛地縮回手,明晃晃的匕首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他顫抖地往后退去,一雙漆黑晶亮的墨眸中露出深深的恐懼:“姣姣,我發(fā)過誓永遠(yuǎn)不會傷害你第二次。你,你不要逼我!”
云溪低頭看了看地上血不粘刃的匕首,等了片刻,咬著牙說道:“如果你今日不殺了我,那……梁恪,你我之間的恩怨就此了結(jié),我情愿此生此世都不曾認(rèn)識過你!”
“有朝一日再見面,你我兵戈相向,希望你不要死于我的刃下!”
她這句話,既是宣戰(zhàn),也是訣別。
“刃下?”
梁恪神色猛然一震,霎時間比方才云溪一見到他時還要頹然,他一伸手啪的把錦盒打落,目光隨即落在零零碎碎滾落一地的精致物件上,立刻如決堤般倏地渙散開來。
“刃下?!”
梁恪晃晃悠悠地轉(zhuǎn)過身,眼神散亂游離,一邊走一邊低語呢喃,聲音里帶著些許譏諷和自嘲,悲切地問云溪道,“姣姣,你最后選了他,是不是,因?yàn)樗^承了北鄴皇位,可以助你復(fù)仇,與南梁、與父皇為敵?”
他明知道她對元燾動了心,明知道她心底懷著刻骨的恨意,元燾一旦繼承皇位,很可能愛屋及烏,與他們父子為難!
可是他畢竟虧欠她太多太多,即便知道那些事情意味著什么,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幫她!
而她和他之間,終究隔著太多溝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云溪聽見梁恪臨別的話,微惱地攥緊手指,狠狠咬住朱唇:難道在他梁恪心中,自己就這般沒有尊嚴(yán)?須知南楚和父皇的仇她遲早會向梁帝討回來,但絕不是倚靠元燾!
溫存
從醉仙樓下來,云溪信步而走。
穿過人流熙熙攘攘的鬧市,走過坊音裊裊的清溪,不知不覺來到一條稍微破舊但人氣頗盛的街道,路兩側(cè)聚集了不少賣東西的小販,陡然見到云溪身后并著三名侍衛(wèi)踱步而來,雖然她衣著縞素未施粉黛,然而卻容顏絕麗,眉宇間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yán),因此一時間竟無人敢張羅著向她龍有首的復(fù)辟軍瞬間恢復(fù)軍紀(jì)。
孫慧龍奉勸梁�。骸胺帕四锬�,本將軍饒你不死!”
然而梁恪卻置若罔聞似的,指尖微屈加重了力度,迫使云溪不得不抬起了頭。
昏死的賀章這時聽見梁恪陰測測的笑聲陡然清醒,悄悄撿起梁恪的劍,玉石俱焚地沖向了云溪:“都是你這個賤婦,害得主子有國不能回,淪落到如今境地!”
梁恪聽見聲音,陡然推開云溪,腳步微挪,用身體擋住賀章最后致命的攻擊。
“我說過,任何情況下,不許你傷她分毫!”
梁恪唇角噙著血,一字一句地說罷,直直向后倒去。
賀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手把劍刺進(jìn)了梁恪的左胸,后背突然鉆心地疼,他頓時噴出了一口血,紅著眼大喊道:“主子!”
隨即,砰的倒地,露出后背一支箭頭已深深埋入身體的羽箭。
云溪看見猩紅的血自梁恪左胸噴涌而出,渾身打了一個機(jī)靈,手里一直暗中摸索的匕首“哐”的一聲掉在地上,她低泣著扶起梁恪,哽咽道:“子嬰,我只是不想你泄露這里的秘密,從未……從未想過要真的殺你!”
梁恪卻用一滯染血的手顫顫抖抖地?fù)嵘纤尊该鞯哪橗�,微笑道:“姣姣,死前能聽見你再喚我一聲‘子嬰’,感覺真好!”
云溪哭道:“那我便一直喚你‘子嬰’,‘子嬰’,‘子嬰’!”
然而緩緩闔住雙眼的梁恪卻再也沒有回答。
復(fù)辟軍不知何時已悄然退下,一只溫?zé)岬拇笫州p輕撫上云溪微顫的肩膀,緩緩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云兒,你且節(jié)哀!”
聽見這個聲音,云溪的身軀劇烈一震。
她猛然回過頭來,看見元燾一襲黑衣臉頰略微削瘦望著自己,清朗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親切悅耳:“云兒,你受委屈了!”
“佛貍!”
云溪驀地?fù)溥M(jìn)元燾懷里,哭打著他,眼里都是劫后余生重逢后的驚喜:“你怎么才來?!”
元燾一彎腰抄起云溪的膝彎和后背,把她抱回大帳輕輕安放在床榻上,不住地在她烏亮的秀發(fā)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吻:“對不起,我來晚了!”
云溪眼角噙著淚,握住元燾的手,引著他摸自己的肚子:“咱們的孩兒就快出來了!你摸摸看,他已經(jīng)這么大了!”
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元燾感覺到掌心下微微跳動了一下。
那感覺,好像魚兒游水,錦鯉躍江,奇妙極了。
他眼中眨著奇異的光,不敢置信地聲音顫抖地問云溪:“他剛剛是踢了你一下嗎?”
云溪含著淚點(diǎn)頭:“從三天前開始,他便時常這樣踢我。”
元燾慈愛地摩挲云溪的肚子,眼里皆是寵溺。
忽然,他自衣袖中取出一枚銀杏葉白玉釵,拭了拭,戴在云溪頭發(fā)上:“我一路追著你留下的暗記,其實(shí)離得并不遠(yuǎn)。幸好鐘大夫沒聽你的話往東,而是往北直接回北鄴,這才被高歡撞了個正著!”
云溪這才知道元燾為何如此順利地找到自己,咬了咬唇,低下了頭。
“對不起,佛貍,我一直瞞著你。這里的兵馬,是我傾力所布,將來也會聽命于你我,向梁賊復(fù)仇討命!”
元燾卻極不易察覺地挑了挑眉,對云溪道:“云兒,你喪失至親之痛我一直感同身受,也親口答應(yīng)過要出兵討伐南梁替你復(fù)仇�?蛇@次南下尋你,我親眼看到了許多百姓人家的疾苦,卻有些不確定自己的想法了�!�
云溪聞言,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顫了顫,立刻目光如電地看向元燾。
“佛貍,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我嗎?”
元燾盯著云溪的眼睛,冷靜道:“云兒,我想讓你冷靜下來想一想,你是為什么要尋梁帝復(fù)仇?是為了你慘死的父皇,還是為了這天下蒼生?”
云溪猛然一震,幾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大聲道:“當(dāng)然是既是為了父皇也為了天下蒼生!”
元燾卻搖了搖頭:“如果真是為了天下蒼生,你可知北鄴和南朝一旦開戰(zhàn),要死多少人嗎?又有多少人會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
云溪倏地打斷他:“只要鏟除梁賊復(fù)辟前,他們都會過上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元燾看了看她明顯氣得有些煞白的臉,沉默了片刻,幫她把被子掖好:“天晚了,你先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云溪怎會不知這是一句暫時緩和氣氛、休戰(zhàn)的話,她氣鼓鼓地避開,不讓元燾碰自己。
元燾緊緊盯著云溪,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靈魂,直達(dá)云溪心里。
“云兒,你現(xiàn)在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希望你冷靜下來后,認(rèn)真思考我剛才的問題:你是為什么要尋梁帝復(fù)仇?是為了你慘死的父皇,還是為了這天下蒼生?”
云溪聽若惘聞地轉(zhuǎn)過身不理他。
元燾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出去,轉(zhuǎn)而朝旁邊一座差不多大小的軍帳走去——那里,孫慧龍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茶水,正在等他秉燭夜談……
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