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在美國是日本人，在日本是美國人

    這間公寓的陽臺真的大得夸張。

    公寓套房處在大樓的一角，占據(jù)了大樓橫截面的四分之一，而陽臺也真的繞著套房外側(cè)，足足環(huán)繞了四分之一的大樓周長。直到最盡頭，一個比林子舟家的客廳還要大的露天派對區(qū)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在派對區(qū)貼近房間墻壁的一側(cè)，一塊防水布正遮蓋著什么——大概是露天聚餐用的大型餐桌。餐桌的旁邊，則是一條沿著墻壁向上繼續(xù)攀爬到套房二樓陽臺的扶梯。

    在派對區(qū)的另一側(cè)，靠近最外側(cè)的欄桿上，正用機械裝置固定著一架被防水布半遮蓋起來的小型望遠鏡。

    從陽臺門口走到這里，起碼有20米了吧……單說這篇陽臺，恐怕就比自己三個人住的房子總面積還大……

    至于那臺望遠鏡，恐怕也比自己一個月的房租還貴。

    自卑，極其強烈的自卑。在國內(nèi)的時候，林子舟所過的至少也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安逸生活，但獨自在外，捫心自比于這些人，他的生活方式與乞丐無異。

    緩步在派對區(qū)的地面上穿行而過，林子舟收拾著自己的情緒，希望在走到對面的望遠鏡之前能將心情平復(fù)下來。

    好不容易來一次，至少……體驗一下吧，體驗一下國外的高級貨。站在整個伯克利的最高處，用這架望遠鏡俯瞰一次眾生相。

    但隨著他距離望遠鏡越來越近，距離陽臺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熙熙攘攘聊天的人越來越遠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身后傳來的輕快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

    宮野小姐還沒有徹底轉(zhuǎn)過頭，林子舟就已經(jīng)報出了對方的名字——在場的所有人里面，她是最小只的，也就只有她會有這樣輕巧的腳步聲。

    嗯，宮野志保卻沒有給出太有活力的回答，而只是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便從林子舟身旁走過，隨意靠在了陽臺門口處的其他人看不到的一處欄桿上�？雌饋�，你融入的不錯呢，大家都很喜歡你。

    呃……摸不到宮野志保的話路，林子舟只能小心地應(yīng)了一聲。嗯……還行吧。

    考試日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周末，伯克利的核心區(qū)宛如不夜城般燈火通明。在這些陽光從宮野志保的背后映入林子舟眼簾的時候，卻也將她的表情隱藏在了陰影當(dāng)中。

    他們真的很喜歡你呢，林子舟看不清她的臉，只能聽見她的呢喃聲。沒有人指責(zé)你的口音，也沒有人指責(zé)你的語法，更沒有人指責(zé)你的就餐禮儀不周全。更不會有人在咖啡廳里高談闊論，說你已經(jīng)被窮鄉(xiāng)僻壤的紅脖子強盜馴化成了野蠻人，需要重新接受教育才能復(fù)歸王化。

    呃……林子舟先是一頭霧水，隨后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他們是這樣對待你的

    宮野志保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子舟。而林子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后，那些在陽臺門口高談闊論的人——盡管由于被墻角阻隔，所以他并不能真的看見。

    終于，宮野志保又開口了。

    我今年14歲了，這樣說著，她微微轉(zhuǎn)頭，瞥了一眼公寓大樓下方的熙熙攘攘。而這也讓林子舟看到了她的側(cè)顏——悲傷，惆悵。從護照來看，我是在1歲半的時候來到的美國。去掉極少數(shù)的返回日本，和姐姐見面的機會之外，我在美國度過了十二年還要多。

    最開始，我被寄養(yǎng)在日本家庭里，所以姑且還算勉強學(xué)會了一些基本的日語。但后來，我又被送到了美國家庭中，每天聽說讀寫都是英語。說到這里，宮野志保的臉上露出相當(dāng)諷刺的神情。你敢相信嗎十多年下來，我最得心應(yīng)手的居然是英語，身為民族母語的日語反而是個半吊子！

    在我小的時候，因為我在南卡，所以日本人很少，因為我有日本人的血統(tǒng)，所以膚色和樣貌與他們都有些差異。我認了，因為我知道我是日本人，天生就很難被他們認同。

    在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還是在南卡，因為我年齡最小，而且也不太喜歡那些運動社交，所以大家也都不太愿意和我玩。我也認了，因為我知道我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平衡對我來說就是一句笑話。

    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yè)，整整11年，我連一個日本人朋友都沒有。

    那個時候的我，滿心都想著，一定要讀一所好的大學(xué)，一所日本人比較多的大學(xué)。我想和我的同胞在一起，和那些與我一樣說著日語，流著日本人的血的人一起分享生活，將我在以前沒能結(jié)交到的朋友，體會到的生活，全都補償回來。

    可是，我想回到他們中間，他們卻不認我，說我沾上了美國人的土腥。

    說到這里，宮野志保重新轉(zhuǎn)向林子舟。

    我……她滿臉都是痛苦與無奈。我知道我不是美國人，我永遠也不會被認可為美國人。但我現(xiàn)在居然也不被認可為日本人，反而被打成一介化外蠻夷了我到底是哪國人我……我想回家，但我的家又究竟在哪里

    林子舟沉默著，沒有開口——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宮野志保的問題。

    我……知道林子舟無法給出好的答案，宮野志保只是搖了搖頭，并沒有繼續(xù)為難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在過去的半年里，我每天按照日式禮節(jié)吃飯，按照日式風(fēng)格生活，也在努力繼續(xù)溫習(xí)日語，日本學(xué)生們的派對我也有在努力參加，混眼熟增加存在感。

    但我得到的就只有那些……說真的，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卻只得到了那些。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對我如此苛刻。我能理解他們看到一個不夠日本的日本人之后的排異心情，但為什么對你反而那么包容

    林子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微微低下頭，硬著頭皮迎接來自宮野志保的暴風(fēng)驟雨。

    為什么，我也很努力在找回屬于日本人的一切了，無論是日語，還是日式習(xí)俗，我做的都比你好多了。雙手在身前攤開，略有些無助地顫抖著，宮野志保對著林子舟問出了自己始終無法釋懷的問題。為什么，他們對你如此耐心，卻對我挑挑揀揀就只因為你是中國人，能說幾句磕磕絆絆的日語就是萬國來朝，他們面上有光；而我是日本人，日語的口音和語法不夠地道就是數(shù)典忘祖，讓他們恥于相認

    在驟然的爆發(fā)之后，宮野志保又沉默了下來，只剩下遠處還在聊天的幾個日本學(xué)生，時不時將一些不合時宜的開懷大笑聲送到這邊。

    很快，宮野志保平靜了下來。

    不好意思，她看著林子舟，輕輕搖頭。不該嚇到你的，這些畢竟也不是你的錯。

    說著，她用手輕輕擦了一下眼眶，隨后便向陽臺門口的方向走去。非常抱歉，可能是我吃酒心巧克力吃太多了，酒后胡言亂語了些不好的話。我去喝點冷飲清醒一下，失陪了。

    就在宮野志保從林子舟身旁走過的時候，林子舟看到了宮野志保眼角處的點點液痕，在月光的映射下反射出清冷異常的光。

    鬼使神差的，林子舟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宮野志保的衣袖——他抓住的是宮野志保向后伸的手臂，因此林子舟本就沒用太多力氣的手指從宮野志保的袖口滑脫，輕輕觸碰在宮野志保的手背上。

    宮野志保愣住了，停在原地，轉(zhuǎn)過身，有些驚訝地看著林子舟——這還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接觸。

    林子舟并沒有繼續(xù)和宮野志保的身體接觸，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你只是把你遭受的事情說出來而已，我不覺得這有什么錯。他盯著宮野志保的眼睛。陪我在這里待一會兒吧，就當(dāng)是一起在這里吹吹高臺風(fēng)，醒酒效果也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