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傍晚時分,雨點淅淅瀝瀝落下,攜青草芳香席卷春山,越過陡峭山壁,在炊煙裊裊的小村落里綿延無盡。
雨珠飽滿晶瑩,由泥灰瓦磚緩緩傾斜,流下檐口,最后浸入泥地里化成一片泥濘。
紙糊的木窗外飄蕩瀟瀟雨聲,油菜燈燭火昏暗,小小的光影范圍中,映出一老一小讀書認字的溫馨畫面。
勾撇……
在筆畫末尾稍稍回勾,不讓多余的墨溢出,眠春水才將筆擱在青玉筆山上,活動手腕,余光看向窗外,輕輕啊了一聲,面色愁苦:
下雨了,我忘記帶傘了。
公太把筆墨紙硯收好,伸手順順她的頭,憨厚樸實的臉上盈滿慈祥:不礙事,今晚在公太家吃飯。
不行,眠春水搖搖頭,低垂腦袋,神情憂郁,爹娘會擔心我的,而且還要麻煩公太和婆太,我不想。
哈哈,這有什么麻煩的,留下吃飯再走吧。公太眉眼帶笑,面部蒼老皺紋隨著笑容堆積起來,儼然一副親和力十足的老人模樣。
春水還是搖頭,抬眸側(cè)目,木窗被飄來的雨點打濕,顏色分明。
公太,你家有傘嗎,先借給我撐回去,明晚我再拿過來還你。
一會也行,我撐家里的傘過來。她又補充一句。
見她離意已決,公太不再挽留,步履蹣跚走到床邊的木柜前,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一把泛黃的桐油傘。
枯老粗糙的手握著傘身,輕顫著交到眠春水手里,嘴里叮囑道:雨天路滑,走慢點,別摔了啊。
好~謝謝公太。
公太把她送出房門后,扶著門坐回位置上,借著微弱燈光繼續(xù)翻閱書籍。
眠春水沒有立刻離開,先走到廚房,和婆太打了聲招呼后才出門。
在院門臺階上打開桐油傘,傘面溢出刺鼻的桐油氧化味。酥酥癢意于鼻息間游動,她聳動鼻翼,微閉雙眼,黛眉蹙起,多個表情準備就緒。
阿嚏——
打完噴嚏后,春水緩緩呼出一口氣,撐傘融入瀟瀟細雨中。
桐油傘不大,也不像現(xiàn)代傘一樣有微彎的泄雨設(shè)計,她盡量走得小心,挑不是泥濘和水洼的位置邁出輕盈的步子。
春雨襲春山,烏云蔽天色。往日的紅霞暮簾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雨陰天。
早春三月的風(fēng),仍帶著一些冷意。眠春水低頭又打了個噴嚏,抬頭時,入目便是一名俊逸少年朝她這邊的方向走來。
少年身著竹月色薄衫,袖子翻卷至肘間,露出結(jié)實硬朗的肌肉線條。墨色長發(fā)用一根青麻絲帶高高豎起,額前劉海早已軟濕,成條狀掛在臉頰兩側(cè),毫無美感可言。
雨水延著臉部線條向下流,大概是雨勢太大,他不得已半瞇著眼,不讓雨水流入眼睛。劍眉微蹙,薄唇緊抿,雙手分別提拎一只灰兔和木弩弓,步伐有力,在磅礴雨勢中猶如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
程宿在少年靠近自己時,看清他的長相,確定之后眠春水才敢叫出聲。
程宿茫然地抬頭尋聲看去,和春水那雙沁著清泉的眸子對視一眼后,不自覺點了下頭,接著飛速低下頭往家里趕。
程宿的背影離她有一小段距離了,驟雨中行只單影、孤寂蕭涼的背影忽地刺了一下她的眼,心中泛起一絲不忍。
眠春水掉轉(zhuǎn)方向,小跑兩步跟上程宿,把傘越過他的頭,分享一半擁擠的遮雨空間。
我送你回去,走吧。
程宿雙目驚愕,與她對視的黑瞳中情緒翻涌。他搖搖頭,拒絕相送。
眠春水見他不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的腰,你救我一回,我送你一趟算不得什么。哎,快走快走,我裙邊要淋濕了。
程宿此刻腦袋混亂,俊秀的面容是訥訥的表情,聽到她說最后一句話,才挪動步子。
走的時候還時不時往她滿是泥濘的裙邊掃去。
春水的頭發(fā)沒有綁起來,站在她旁邊還能聞到淡淡的皂香混著柴火烘干的味道,青絲拂面,玉容姣麗。程宿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耳際微微發(fā)紅。
程家。
眠春水站在門外,側(cè)傘讓上面的雨珠流落。
好啦,我要回去了。
剛要轉(zhuǎn)身,手忽地被拉住,她疑惑地望著程宿:怎么了
程宿用帶著水珠的手,在木門上寫下兩個詞——謝謝。
眠春水輕笑一聲:不用。
隨后撐著傘,隱入茫茫雨夜中。
程宿凝視她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收起目光,深邃淡漠的黑瞳顫動了一下,逐漸柔和下來。
轉(zhuǎn)身關(guān)門,開始處理獵到的兔子……
眠春水回到家,裙子已經(jīng)濕了一半,文桂芬心疼地拿披巾捂著她,又讓眠云開燒熱水給她重新洗一遍澡去濕氣。
晚飯是在廚房吃的,小廚房進三四個人可以,來一大家子就有點擁擠了。不過大家都不覺得有什么,捧著碗吃得盡興。
眠興忠瞧著門外的天色,眉宇憂愁:‘這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停,希望不要耽誤播種啊……
沒事的爹,大不了再弄點肥料漚上幾天再種。眠連滿道。
眠向天搖頭:不成,肥太多也養(yǎng)不活的。
一點,我說放一點。眠連滿睨他一眼,嫌棄他的理解能力。
先看看下幾天再說吧,最好下個兩三天就得了,水田剛好浸滿水,不用另外再灌了。眠云開道。
嗯。眾人應(yīng)聲。
……
第二天,春雨綿綿。
眠家人不用去田里干活,窩在家里休息。
叔伯們翻出存放在雜屋的木材,修繕家里漏雨的地方。
嬸娘們坐在一間房里一邊閑聊一邊做繡活。
爺奶們一個去找老伙計們敘舊,一個去村里最愛八卦的婆嬸家吃瓜。
春水去兩個姐姐房里玩,只剩眠知非一個人,又不能進姑娘閨房和姐妹們玩,讓她們出來玩也不樂意,煩躁的抓抓頭發(fā),干脆賭氣丟下一句:我找程宿玩去,哼!
房里的三個姑娘聽見這句話,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笑聲過后,春水擔憂道:四哥不會真生氣了吧
秋燕揮揮手,不會的,他沒那么小心眼,隨他去吧哈哈哈。
春水放心了,幫她們纏好線,認真地聽秋燕說村里的八卦。
喂,你們湊過來點……我跟你說張二嬸和杏花村的一個賣貨郎跑了噓……噓!眠秋燕捂住蘭心的嘴,不讓她驚訝出聲。
春水對張二嬸沒什么印象,蹙起眉回憶,依稀記得是個身形瘦削、性格溫和的嬸娘。
秋燕繼續(xù)道:我怎么知道的呢,是住她家隔壁的周小花偷偷給我說的,這事都沒鬧出動靜呢,估計是張家嫌丟臉不敢聲張,你們也記得別給透露出去啊,我是信你們才說的!
春水蘭心齊點頭,保證不說出去。
你們不知道,其實張二嬸和那個賣貨郎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在張二嬸及笄那年,她竹馬沒銀兩娶她,本來說好寬限一年賺足彩禮就來接張二嬸的。結(jié)果這張二嬸的爹娘轉(zhuǎn)頭收了張家的五兩彩禮,把張二嬸強嫁給張家了。
婚后張叔動不動就打罵她,生生打流掉一個孩子,你說恐不恐怖。后來張二嬸竹馬做了賣貨郎的營生,賺了些錢,看張二嬸受苦,時不時偷偷給她塞銀子,還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張二嬸猶豫了。你們知道的,以張家那群豺狼性子,哪舍得讓張二嬸走,所以張二嬸提和離的時候被張叔打個半死,腿都被打瘸了……
春水皺起小臉,這得多痛啊……
后來是那個賣貨郎用十兩銀子換走張二嬸的,兩人帶著休書離開春山村,去別的地方討生活了。
說完,秋燕還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要我說,張二嬸做得沒什么不對的,在張家過得不好還不如一走了之,和情郎遠走高飛幸福生活呢。
眠春水詫異地盯著秋燕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她姐土生土長的古代人,還有這么不受束縛的思想。她笑了笑:姐姐說的對。
影響他人心情的話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淹沒心中。她想,和另一個男人離開之后,又哪能保證自己會過上幸福生活呢,人能靠的,永遠是自己呀。
蘭心感慨一番,忽然把話題轉(zhuǎn)到眠秋燕身上,戲笑道:二姐,你和大牛哥的婚事定下來沒,我們什么時候能吃到喜酒啊
眠春水一聽,立馬提起精神,一雙杏眼亮晶晶地盯著她姐。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蘭心道:你當然不知道,你那會一直癡傻著呢,哪記得這么多。是吧她用手肘撞了一下秋燕的腰。
眠秋燕小臉漲紅一片,瞪了蘭心一眼:你這妮子心腸真壞,我好心給你說趣事,你竟拿我開刀,這話說說我就得了,莫帶壞水水!
蘭心掩嘴偷笑,春水眨眨眼:看來蘭心姐說的是真的了那我下回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大牛哥配不配得上我姐。
水水,你怎么也這樣!秋燕羞憤道。
房中瞬間爆出蘭心與春水的笑聲。
隔壁的嬸娘們聽見這聲音,便明白三姐妹相處融洽,放心地繼續(xù)做手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