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為啥?”胡娘子停了手中的針,看著張小碗。
張小碗抬臉笑笑,“那大公子請過我兩回,我未回,那時沒回去,這時,他就要罰我真回不去了�!�
“他就如此狠心?”
“只怪我,當時不識時務。”張小碗笑著搖了搖頭,“人吶,總是要犯一些回過頭才會后悔的錯誤,我以為憑著自己,我們母子倆就算有些苦,也能圖些個能活得自在的日子,哪想……”
哪想,世事變幻無常,這世道,哪是她想當然就當然的,她啊,也真是太自為是了,誰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她現(xiàn)下,正是如此,每天忍受著為嬌兒擔擾的焦熬,擔心他吃穿不好,擔心他又受了什么委屈只能偷偷躲角落哭。
這些無數(shù)關于他的擔擾,懲罰著她以往的太不認命。
她嘴角有笑,但看在胡娘子眼里,那嘴角卻是顫抖得厲害。
胡娘子實在看不過去,撇過眼,暗自紅了眼眶。
汪家的那一位總兵大人,真真是再狠心不
過的人了,這是他的妻兒啊,又不是他的仇人,何必如此睚眥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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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汪懷善走后半月的戌時,張小碗剛洗完頭發(fā),披散著躺在院中的躺椅上,她抬頭看著月亮,手中一針不錯地納著鞋底。
突地,她似是聽到了馬蹄聲,這時她手中的鞋底連著針掉在了地上,她不敢置信地趴在了地上聽了一會,隨即驚喜地站起,跑去打開了大門,看著黑暗中的那頭……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面容清秀的婦人那臉上的漠然此時全部散盡,取代的是一派欣喜若狂的表情,她的眼睛這時亮得堪比天上的星星,她看了那黑暗中一眼,隨即她轉回了頭,取了燈籠,大步往路的那頭跑去,想在路口迎接她的小兒。
她跑得越快,馬蹄聲就越近了,張小碗雙目都泛起了欣喜的淚,待到那馬兒再接近不過時,她停下了腳步,揚起了大大的笑臉,往那馬上的人兒看去……
那馬上的人,寒星一般的那雙眼眸在這刻也定定地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是如此相似,但,這個人卻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
慢慢地,張小碗的笑容消褪了,她眼睛里的亮光瞬間也暗淡了下去,她看著那看不到的黑暗盡頭,慢慢地閉上了眼。
她沒等來她想等來的人。
“大公子……”張小碗只讓自己傷心了僅閉眼之間的時辰,隨即她睜開了眼,朝著那馬上的人福了福身。
汪永昭未發(fā)一語,從馬上翻身而下,牽著馬往前走。
走了兩步,見那婦人還往路的那頭看,他的語氣依然平靜,“走著回吧。”
“是。”張小碗朝他又福了福身。
許是她眼里的亮光消失得太快,而那刻她的眼神又太悲傷,汪永昭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了起來。
待走到家中,張小碗朝著滿身酒氣的汪永昭看了一眼,才遲疑地問,“大公子為何事而來?”
“沒事就不能來?”
“是婦人多嘴了�!睆埿⊥肟粗粲勒眩痛沽搜�,輕嘆了口氣。
汪永昭見她順從,那剛剛冷硬了一點的口氣又柔和了起來,“你一人住在這里不好,明日我派兩個丫環(huán)過來。”
張小碗搖了搖頭,“一人住得慣了,而且您知我身手�!�
“你……”
“大公子,是真一人住得習慣了……”張小碗苦笑著抬頭。
“我說派人來就派人來,你是想讓外面的人傳我汪家惡待長媳?”汪永昭口氣又冷了起來。
張小碗只得抬頭道謝,“這是大公子的好意,婦人就心領了。”
見她眼神暗淡,還像是還藏著幾許憂傷,汪永昭莫名其妙覺得心煩無比,但卻又不想在此刻再震脅她,只得說,“給我泡杯茶�!�
“這……”
“怎么,還是沒茶葉?”
“不是,還要起火燒水。”
“那就去燒�!�
“要……些許時辰。”
“讓你去泡就去泡,多嘴!”
張小碗只得起身,往那灶房走去。
她走至灶房門口時,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門口,露出了一抹貨真價實的苦笑。
裝柔軟順從,真是不知要裝到何時為止,但既到了這步,她那剛十歲出頭的孩子都在成人間爾虞我詐,她又怎能再拖他的后腿?
他被她生了出來,明明是汪家人卻不得汪家人的歡喜,起因不都在她這?
既然如此,就算是虛情假意,能好好應付汪永昭那就好好應付吧。
張小碗燒火燒到一半,背后有了腳步聲。
她回過頭一看,看到了汪永昭,她抿了抿嘴,起身朝他福了福,“大公子�!�
火光中,許是她那頭披著長發(fā)柔和了她沉靜臉孔的線條,也許是她的口氣低低中帶著幾許柔弱,這時,汪永昭也覺得她有一點可親了起來,他走至她身邊蹲下了身,對著灶口添了一把柴。
張小碗站了一會,也蹲下了身。
剛蹲下,那在旁邊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把那條矮板凳伸到了她的身后。
張小碗看了他一眼,在那片刻之間,她就勢就坐到了板凳上。
好一會,張小碗看著灶火里的火光,輕輕地開了口,“大公子,君子遠庖廚�!�
“君子?我是什么君子?”汪永昭嘴角挑起了嘲諷的弧度,他笑了,“我是個武將,殺生最在行�!�
張小碗輕皺了下眉,不再言語。
“你還懂得多少?都說來聽聽�!蓖粲勒严袷桥d
致好,那語氣竟好得緊,不再那么冰冷。
“就您看到的這些了�!睆埿⊥腴e來無事,拿著柴刀劈起了粗木柴。
“我來……”汪永昭卻奪過了她手中的柴刀,嘴里還淡然道,“以后這種粗活就讓下人來,你好好養(yǎng)養(yǎng)你的手。”
張小碗聞言看了看自己那雙粗糙如老嫗的手,把它伸到了自己的衣袖里。
“也沒那么難看,”汪永昭劈好了手中的柴,另挑了另一根粗的劈著,因離得有些近,張小碗這時還能聞到他嘴間說著話時帶出來的酒氣,“你不為汪家的臉面想想,也為你的兒子想想,他以后要是有了大出息,待那些貴婦一見你,這丟的也還有他的臉面�!�
張小碗聞言一怔,想了一會,才苦澀地說,“他……”
“他沒事,暫時不會出事。”汪永昭說到這,把柴刀往那柴木堆里一扔,柴刀穩(wěn)穩(wěn)地砍入到了半根粗柴內,把它一劈二碎后,他轉過臉,對張小碗慢慢地說,“你可能想我無良心至極,不曾好好對待過你們,又把你們推入虎穴?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們被靖世子察覺知曉,我會送我的嫡子進去?”
張小碗未語,汪永昭也不待她回答,站起了身看了看那滾燙燒開了的水,對張小碗說,“水開了�!�
張小碗起身,拿了大碗,拿了茶味,拿著鐵壺倒了一碗熱水進去,“只能如此了�!�
“明日,我再讓人帶些茶葉和茶杯過來�!蓖粲勒研α诵Γf著抿了口茶,又說,“我餓了,你給我烙兩張餅吧�!�
張小碗聞言頓了一下,只一下就轉身去廚柜里拿了一個缽盆出來,再拿了一個小木桶,倒了一點磨碎了的米粉出來。
汪永昭見狀拿著茶碗退后了幾步,靠在了門邊,看著她忙碌了起來。
他看著她拿著搟面杖用力地在盆中攪著米粉,那垂下眼認真看著盆中面糊的臉,這時看起來因認真多了一點的好看。
他想,她其實長得不是那么的差。
“我會護著他的,盡我所能,”汪永昭拿著茶碗又喝了一口粗茶,他舔了舔嘴,覺得這茶還是有點甘味的,又喝了一口,才接道,“更多的,我管不了,只能靠他自個兒了,你要是覺得我心狠,那便是心狠罷。”
☆、104
汪永昭喝了茶,吃了烙餅,深夜踏月牽馬而去。
待走到小路盡頭,他回頭,黑夜中,依稀見那婦人還站在那大門邊,他嘴角不禁微微翹起。
到底,他是她的夫君不是?這世上,哪有不依戀男人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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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間,丫環(huán)帶著兩馬車的什物來了,大到精細的被面,布匹,小到裝針線的小器物,一一備全了捎來了一套完整的。
那兩個丫環(huán)看著年歲也不大,十二三歲之間的年齡,待張小碗問過,果然一個十三,一個十二。
這時胡娘子已走,張小碗收到的那封汪懷善給她的私信也燒成了灰燼,被水沖到了后院的泥土里,成了菜地的肥料。
張小碗看著眼前那兩個面貌甚是漂亮的小丫頭,一個叫柳綠,一個叫柳紅。
柳綠,柳紅,名字都挺好聽,年紀看著小,本事卻不小,灑水掃地,劈柴燒火,洗衣做飯,無一不通。
汪永昭真是替她的兒子想得周到。
張小碗心里漠然,表面還是微笑地看著這兩個看樣子極其懂禮的丫頭。
她們朝她福腰行禮,見她未出聲,那福禮的姿勢都一動不動,顯得那般乖巧可人。
張小碗都不知道這兩個丫頭汪永昭是怎么找來的,著實是翻了好大一費工夫,才找了如此齊全的吧?
“好了,都起吧,看著可水靈,真干得了那么多活?”張小碗微微攏了眉,嘴角帶笑,但眼中還是有一些疑惑。
“夫人要是不信,就看我跟柳紅妹妹日后的手腳吧。”那柳綠說話時臉盡管是紅的,但態(tài)度很是落落大方。
張小碗不由笑出聲,“好,真是爽快的丫頭,我就喜歡這種的�!�
說著就站起身,牽了她們的手,“快快去跟我把帶來的什物收拾好了,我看有一些好布,我正想挑了給你們小公子做幾件新衣裳�!�
那廂,得了下人的回報,知張小碗喜歡手腳麻利的那兩個丫頭,汪永昭嘴角微向上翹了些許。
待稟報的下人退下后,同在書房內的許師爺沉思了半晌,這時開口道,“聽您所說的,夫人是個極其聰慧的,怕是……”
“就算是知曉我的意圖,又如何?”汪永昭不以為然地道,“再說那小孩也不定喜歡她們,不過只是先試試,要是他喜歡,那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師爺聽后撫須,“您欲與他親近,許還有別的方法?”
“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汪永昭提筆練字,待一口氣寫完小半張后,才抬頭淡淡地說,“他與靖世子天天為伍,我連見上他一見都是難事,怎么親近?”
“這……”
“別這這那那了,師爺,這只是我這當父親的一點好意,他日后要是喜歡,那自然是好事,要是不喜,那也是給他娘添了兩個做活的丫環(huán),他要是真跟他那位好先生念了些圣賢書,知了些道理,就自知我的好意�!蓖粲勒岩粨]手,示意他閉嘴,隨即他專心致志地練起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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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下午,劉二郎大駕光臨,送來了銀兩與米糧油鹽,并口氣和緩與張小碗道,“還有些許我已著人送往你爹娘處,盡管放心�!�
丫環(huán)這時送上了茶,劉二郎喝了一口,嘆道,“好茶!”
張小碗笑了一笑,未語。
劉二郎也不甚在意,喝過茶,便帶著手下的人走了,留下柳綠柳紅對著張小碗驚嘆,“都司舅老爺竟送來如此之多的什物,真真是大方。”
張小碗微微一笑,朝她們笑著道,“這下,你們可有得忙了�!�
“夫人你可別亂說,這可不就是我們該干之事?”說著,柳綠與柳紅已然快手快腳地搬起了東西來。
張小碗站到門廊下,看著她們忙來忙去,目光一派柔和。
待過了幾日,這日夕間,柳綠柳紅燒火做飯之際,汪永昭再次騎馬而來,這次帶來了江小山。
江小山是個真傻的,捧著包袱一進門就對著院子里的張小碗連聲迭叫,“大少夫人,大少夫人,大公子來看您了�!�
看著他一臉的笑,站在堂屋門廊下的張小碗微笑了起來,“可有著飯?”
“還未著�!苯∩綋项^,回頭看了看那停步不前的大公子,再看張小碗,他嘿嘿笑著對張小碗道,“這是大公子替您尋的擦手的,聽說這個靈得很,擦上半月,那手看著就可,可……”
“可是什么?”張小碗上前,接過了他手中的東西,笑著問道。
“可是細皮嫩肉�!苯∩叫÷曊f完,頭都低了下去。
張小碗笑看了他一眼,便朝后頭的人福身,“大公子。”
“嗯。”
“大公子可是未著晚膳?”張小碗微笑著道,那笑容在江小山看來,帶了得了些許關心的欣喜。
“未�!�
“那就一道吧,可行?”張小碗溫和地笑看著他道,她目光柔和,迎著汪永昭瞧她看來的眼,一絲退避也無,神情從容不迫。
“嗯。”汪永昭看她一眼,朝堂屋走去。
晚膳后,汪永昭未走,令江小山煮了茶水出來,與張小碗一道坐在院中,看著那夕陽最后一道光線消失在了天的那一邊。
等到黑夜降臨,汪永昭說了句,“點燈。”
后面的江小山便把堂屋前和大門前的燈都點亮了,汪永昭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他未看到星星,便偏頭尋話與那婦人說,“待到沐休日,他即可回家一天。”
“��?”張小碗此時也正看著天上,聽到這話,頭愣愣地偏頭看向了他。
看在汪永昭眼里,她難得的不解傻態(tài)竟有點些微的可愛,如此,他緩和了臉上的表情,語氣也溫和了起來,“懷善過幾日,便能回家看你了,世子說了,日后半月一休,他即可回家看望你一次。”
“什……什么?”張小碗是真沒在書信里得知這事,嘴都不由有些口吃起來,如果不是知道汪永昭不是什么信口雌黃的人,她都以為這是他又在誑她。
“過得幾日他就能回家了�!蓖粲勒颜f完,以為又能得以看到她欣喜若狂的表情,但等了半晌,卻只看到她慢慢沉靜下來的平常臉孔。
“怎么?他能回來看你,你不喜?”汪永昭目光又漸漸冰冷了起來。
“不,”張小碗躺在躺椅上,緩緩地搖了搖頭,“喜過了頭,就喜不出來了�!�
說著背著汪永昭那邊偏過身,從袖中拿出帕子,小心地拭了眼邊的淚。
汪永昭見此收回了眼神,嘴間淡然地道,“這有甚好哭的�!�
張小碗聽得身體一僵,被汪永昭眼角余光看到,他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起來。
這婦人的脾氣,還真是犟得很,連哭了,都不喜人說。
想來,那小兒的脾氣,也是有三四分像了她的,要不然,總會如此冥頑不靈,與他這父親總是親近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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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汪懷善要回之日,那日早間,張小碗就起了個大早,準備殺雞熬湯烙餅。
柳綠柳紅也起了個大早,欲要幫她。
昨晚張小碗已經和她們說好,今日家中的事,除了灑掃,不需她們擦手,現(xiàn)今她們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燒火的燒火,拿她手中米盆的來拿她的米盆,她不由臉就沉了下來,“都給我出去�!�
她話說得不輕不重,但字字都帶著命令,這讓兩個小丫頭身體一僵,面面相覷了一眼,慢慢地退到了門邊。
“你們要知道,這里誰是那個夫人,誰才是那個說話算話的人,”見她們走到門邊,張小碗也跟著她們到了門邊,淡淡地笑了一下,“要是誰再不聽話,我就打出去賣了,可知?”
柳綠柳紅齊齊失聲“啊”了一聲,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昨晚看著還是很是和善可親的總兵夫人。
“最好是知曉,要知道,大公子可是把你們的賣身契給了我,我想,賣兩個不聽話的丫環(huán)的權利,我還是有的�!睆埿⊥胝f完,朝她們看了一眼,見她們眼中有了些許驚愣,也不打算再下力,便笑著道,“好了,現(xiàn)下去玩你們的吧,要是沒睡夠,就去再睡會�!�
說著,她半掩了灶火的門,不再費心門外的事,專心忙起了她手中的活汁來。
這廂她剛把雞湯用溫火熬上,那太陽才正升起,就聽得一陣馬蹄聲,張小碗尖耳一聽,聽得那狂亂奔跑的馬蹄聲,自知這次絕不會再錯了,她當下快步跑向了大門,一打開,沒得半會,那少年就披著清晨的霞光而來,光芒萬丈……
“娘,娘……”汪懷善在小黑身上老遠就見著他娘了,這時竟不能在馬上再坐上片刻,他一躍飛起,跳到小黑斜著的前面,落地后,他腳步半刻沒有停留,就朝著那站在大門口,此時臉上笑容滿面,向他伸著雙手的婦人跑去。
“娘,娘!”汪懷善大叫著撲到她的懷里,雙手掛在她的脖子前,那臉蛋在他娘的臉邊蹭好幾下,這才抬起臉,作怪地笑著問,“你可是想我得緊吧?”
張小碗聽得“卟噗”一笑,笑意直達她的眼底,“可不是,想你得緊�!�
☆、105
“作啥?”汪懷善隨即轉過背,手扶著腿彎過了背,張小碗不由笑著出了聲。
“來,來……”汪懷善手往后朝她招著,“你快上來,我背你進屋。”
張小碗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你哪能背得起�!�
“背得起,背得起,你快快上來�!蓖魬焉拼叽佟�
“等明年吧,明年再長高點,就讓你背娘�!睆埿⊥肜×怂氖�,把他拉著直起了身,替他整理鬢邊掉下來的頭發(fā),問他道,“誰給你梳的頭發(fā)?”
“自個兒。”
“挺像樣的。”張小碗夸他,替他把頭發(fā)撩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