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以燕老師,你覺得誰更痛苦?”牧長覺問了他另一個問題,“是認為江越已經(jīng)死了的趙樓,還是被當做死人拋棄的江越?”
他把“拋棄”念得輕輕的,好像能讓這兩個字格外溫柔一點。
第17章
燕知迎著他的目光看回去。
牧長覺等著。
要不是幾乎能把燕知完全罩住的身型,他真的像是一位正在虛心請教問題的學生。
“我是角色指導,我?guī)椭枋鋈宋�,但是我對人物的個人感想不重要�!毖嘀查_目光,換上公事公辦的口吻,“牧老師,我很想幫你,但我在情感解讀這方面的能力是有限的。”
“是嗎?”牧長覺的嘴角浮著笑,眼睛卻是冷的。
燕知的后背上漸漸滲了汗。
他不想去理解牧長覺究竟在問什么。
“我上午安排了學生討論,”燕知拿出手機,對著空白的通知頁面說:“時間要到了,他們問我什么時候過去�!�
牧長覺收起臉上的笑,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是原本安排在昨晚的嗎?”
“……是。”燕知難以辨認他是真的在配合自己,還是單純的譏諷。
“不能耽誤了燕老師的正事兒,”牧長覺率先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現(xiàn)在送你去學校。”
“不用,我坐公交車過去就好�!毖嘀蚝笸肆艘徊�,“坐公交車很方便�!�
和之前一樣,牧長覺不堅持。
他把燕知的外套遞過來,“那你路上小心�!�
牧長覺的房子不偏。
燕知出了門就是公交車站。
他感覺今天路上的人格外多,明明已經(jīng)過了常規(guī)的早高峰時間,車站還是擠了許多人,尤其是小孩子多。
他聽著旁邊的兩個學生聊晚上要去看什么電影,“明明是五一檔怎么也沒好片子?”
“是啊,牧長覺的新片要什么時候才上�。 �
燕知才知道,已經(jīng)五月了。
五一勞動節(jié),學校放假。
今天劇組仍然有排取景檔,燕知不用過去。
剛剛牧長覺沒有堅持送燕知去片場,現(xiàn)在想起來,應該也是不用去片場,格外沒理由要送他。
燕知這樣想著,登上了公交車。
假期里實驗室是隨時開放的,學生來不來都行,燕知還是可以去。
假期的街道上很熱鬧,去康大的公交車上卻很冷清。
燕知容易暈車,坐在前排靠窗的座位上。
他離開康市很多年了。
回來之后在校內(nèi)的時間居多,燕知還沒有來過這一片城區(qū)。
但其實這是他小時候上幼兒園的附近。
車窗外一個小男孩抱著一個更小的寶寶,邊走邊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燕知的目光追著他們,好像看見了牧長覺和自己。
他的幼兒園離著牧長覺當時所在的小學大約幾百米。
每天都是牧長覺送他上下幼兒園。
燕知幼兒園里所有的老師和小朋友都認識牧長覺。
到了學習認字的階段,燕知看到什么字都要念出來。
“牧長覺,”他昂著頭首先引起足夠的關注,然后盯著近處的商鋪一本正經(jīng)地念,“天天小頭廣。”
牧長覺順著他的目光看,“笑笑小賣店�!�
他夸他,“挺好,念對一個�!�
小朋友一點不氣餒,把臉揚起來,很熟練,“獎勵天天�!�
牧長覺就在他的鼻尖上很輕地親了一下,“獎勵天天�!�
“七巧板火口�!毙∨笥堰@次成竹在胸。
因為這次的前三個字和幼兒園玩具的包裝上一樣,后面的兩個字看起來又很簡單。
“七巧板炸串�!蹦灵L覺低頭看他,“你真的認識‘七巧板’嗎?”
小朋友正是要面子的時候,立刻就蔫了,聲音小小的,“我認識‘七’�!�
他那時候還很小,被牧長覺用羽絨服包得圓溜溜的,還戴著一頂帶毛絨球的針織小帽子,捂著滿頭柔軟烏黑的小卷毛。
牧長覺把他抱起來,像是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小雪球,完全沒有吝嗇夸獎,“寶貝真棒�!�
雪球十分好哄,尤其喜歡被叫“寶貝”。
雖然牧長覺很少這樣叫他。
他立刻燦爛起來,“牧長覺,我今天還學了看鐘表。”
“這么厲害,是圓圓的、有三個指針的鐘表嗎?”牧長覺一個手就能抱著他,另一只手整理他飄進嘴巴的柔軟碎發(fā)。
“今天學了兩個指針,時針和分針。”小雪球從兜里掏出來他最心愛的水彩筆,在牧長覺手腕上畫了一個橘黃色的圓,然后填上兩個哆哆嗦嗦的斜道,“你看�!�
牧長覺仔細看了看,“現(xiàn)在怎么才三點半,是不是畫早了?”
雪球一副得逞的樣子,“三點半是牧長覺來接天天的時間。我最喜歡三點半�!�
兩個小孩走遠了,燕知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他的眉心很輕微地皺了一下,又很快展平。
他摸索著手上的橡皮筋,稍抬起眼瞼。
身邊原本空著的座位上多了一個人。
燕知很確信自己清楚這是誰。
因為剛剛在牧長覺家里,牧長覺看著自己的目光幾乎是不含感情的。
也就在被他問覺得“誰更痛苦”的時候,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
真正的牧長覺不會像身邊這個人這樣看著自己。
那種毫不掩飾縱容與專注的眼神,只屬于九年以前的牧長覺。
燕知拿出手機來,佯裝在接一個電話。
他問得很平靜,“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也想問你,你覺得誰更痛苦?”
就像是等著對面回答完什么,他又說:“我有錯。但是牧長覺,我回不到過去我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他又忍不住皺著眉低頭,聽見身邊很溫柔的聲音,“你覺得我剛剛應該送你對嗎?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出門,你別難過�!�
燕知用手搭著身邊不應該有人的座位,對著手機說:“我現(xiàn)在大部分情況都可以控制得很好了�!�
他停了停,“我只是想讓你多陪我一會兒�!�
眼眶太燙了,壓得他抬不起目光。
燕知掏出畫著薄荷糖包裝的盒子搖了搖,還有小半盒。
他從里面倒了一粒淺粉色的圓片出來,含進嘴里。
很苦。
等他抬起頭,眼睛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清澈平靜。
學校到了,燕知下車。
一輛深灰卡宴在他身后遠遠跟著,等他進了校門才停到了馬路一側(cè)。
牧長覺把車位調(diào)直,正好陳杰的語音打進來,“牧哥。”
“說。”
牧長覺前幾天看見燕知用皮筋彈手腕的時候就感覺不太對。
那個動作并不像是完全無意的。
當年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燕知一夜之間就不見了。
如今他完好無損地回來,卻好像總有什么地方讓牧長覺不心安。
只是燕知現(xiàn)在不要他。
他不冒進。
“我查了所有公立醫(yī)院,燕老師的治療記錄很有限,好像只做了雙眼驗光,在校醫(yī)院配了一副眼鏡。再就是一些常規(guī)體檢疫苗和上次做肺結(jié)核相關檢測的記錄�!标惤馨迅黜棛z測結(jié)果一條一條地給牧長覺念了一遍。
牧長覺查到過一些關于用橡皮筋彈手腕的用處。
但是現(xiàn)在聽起來,應該是他太多心了。
“另兩個名字呢?”牧長覺問。
“‘燕征天’這個名字只有九年前的治療記錄,最后一次是因為貧血和低血糖�!ц础孟駴]查到年齡符合的記錄�!�
牧長覺還記得燕知那次不舒服。
每一次燕知生病,他都在場。
燕知一直有貧血和消化的問題,哪怕被照顧得很好,也會出現(xiàn)一些狀況。
過去哪怕打斷整個劇組的進度,要坐四個小時的飛機,牧長覺也會專程到醫(yī)院陪床。
他因此曾被一些同行評論為“不夠?qū)I(yè)”。
只是他不在意。
牧長覺無所謂別人覺得他專不專業(yè)。
他不用犧牲燕知來專業(yè)。
包括那天劇組一起吃飯和開拍第一天,燕知的狀態(tài)其實他都不陌生。
過去燕知吃得不舒服或者體力不支就會頭暈。
但牧長
覺沒想到燕知的身體好像沒比小時候好多少。
醫(yī)生過去告訴他,燕知的很多問題都是小孩子特有的,長大了免疫力提高了,就會有改善。
燕知確實長大了,人間蒸發(fā)九年后衣錦還鄉(xiāng),成了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青年教授。
張口可以叫他“牧老師”“牧先生”,閉口能彬彬有禮地對他說“謝謝”“不用了”。
牧長覺認識他的時間恐怕已經(jīng)快趕上燕知一輩子那么長,卻是這幾天才有這個榮幸第一次聽他道謝。
他承認剛剛討論劇本的時候最后那個問題問得多余,是自己不豁達。
怪他沒忍住。
“他在國外的學習經(jīng)歷……又正常又不正常。”陳杰語氣里有著克制不住的贊嘆。
“怎么不正常?”牧長覺只關心重點。
“他一年讀完別人三年的課,履歷也非常豐富,是他們學校的年度優(yōu)秀學士并且在諾獎實驗室用最短的時間拿到了博士學位,”陳杰喘了口氣,“至今保持著斯大生物系博士階段的個人最高學術(shù)成就�!�
“這些怎么不正常了?”牧長覺的嘴角彎了一下又很快壓平,“他從小就是這樣優(yōu)秀。”
陳杰在心里嚎叫:大哥,這哪兒是優(yōu)秀啊,這都反人類了好嗎……
“什么異常都沒有嗎?”牧長覺的眉心又皺起來。
一切都過于正常了。
就好像燕知已經(jīng)完全過上了一種全新的、不需要他的生活。
他握著副駕駛上小毯子的一角,輕輕地揉。
那是下雨那天晚上,燕知用過的。
陳杰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的,“也不是……”
給牧長覺當助理有六七年了,除了知道他心里有個曾讓他息影兩年的“燕”字,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習慣,陳杰仍然不能說自己了解牧長覺。
他幾乎沒見過牧長覺情緒失控,甚至很少見他在戲外有明顯的情緒。
就好像牧長覺的所有喜怒哀樂都貢獻給了角色創(chuàng)作,在生活中永遠情緒穩(wěn)定風輕云淡,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風度。
卻令人生畏。
“嗯?”
“您發(fā)給我的照片,我已經(jīng)找到人問了�!标惤苎柿搜士谒�,攥緊汗?jié)竦氖中摹?br />
今天早上牧長覺發(fā)給陳杰一張純黑色背景的照片,上面只有兩三根自然脫落的白色卷發(fā)。
那是牧長覺在燕知衣服上拿到的。
從重逢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燕知的白頭發(fā)了。
好看是好看的,燕知怎樣都是最好的。
但是牧長覺擔心總是燙染頭發(fā)對身體有影響,就讓陳杰提前去檢測機構(gòu)問問情況。
“燕老師的頭發(fā)……”陳杰囁嚅著,聲音慢慢低下去,幾乎要消失了。
“說�!蹦灵L覺的聲音變得很輕,比之剛剛,更不摻雜情緒。
仿佛不管陳杰說出什么,他都沒關系。
“……不是染的�!�
第18章
一到實驗室發(fā)現(xiàn)門開著,燕知有點吃驚。
結(jié)果進去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學生都在,燕知退出門看了看門牌號,“沒走錯啊,怎么都在?”
程芳拿著一架子離心管過去,看見燕知,朝著實驗區(qū)吆喝了一聲:“剛才誰說要請燕老師喝奶茶的,人來了!”
梅時雨蹭蹭脫了實驗服,去生活區(qū)拿了奶茶,“燕老師,我們剛還打賭您假期來不來,誒嘿我贏了!”
燕知忍不住地笑了,用手腕上的皮筋把頭發(fā)扎了起來,“怎么沒去出去玩?好不容易放假�!�
他自己在讀博的時候幾乎沒有放過任何假。
實驗室里的同門一開始喊他一起出去旅行,后來默契地給他早晚留門,再也不問他假期去哪。
“五一有什么好玩的?”梅時雨不以為然,“哪兒哪兒都是人。”
旁邊的同學揭穿他,“轉(zhuǎn)來燕老師實驗室之前,你每周末都回家的吧?你家不就在康州附近?”
“別提了!我爸我媽現(xiàn)在看見我煩得很,他們只愛我姐我妹,我在家里完全是個多余分子,是全體家庭成員抽盲盒抽到的雷�!泵窌r雨猛搖頭,“知道上次來為什么給我?guī)Ю鎲幔烤褪亲屛译x遠點兒�!�
“快別胡說八道了,五分鐘前你還說是來等燕老師的呢!”
“對啊,梨你也分給燕老師了,難道你也想離開燕老師遠點兒?”
“快快快梅時雨少廢話,進貢你的奶茶,別等會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