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后他看到牧長覺用拇指蹭嘴角的時候,才緩慢地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在短短的一個晚上,燕知的恐懼和妄想交織在一起,讓他有些抗拒相信。
他像是在竭力驗證一個期望為陰性的命題,“你到底為什么會在這兒?”
“我有個朋友在附近,我過來看看他�!蹦灵L覺從床頭抽了張紙巾,輕輕擦他額頭的虛汗。
“朋友?你剛剛還說你沒朋友�!毖嘀谠噲D通過邏輯沖突證偽,哪怕他的話已經(jīng)因為精力的急速喪失而含混不清。
“新交的。”牧長覺的聲音越來越輕,手心貼著燕知的胸口,感受著他的心跳慢下來。
“你朋友好嗎。”燕知半睡半醒的,聲音有點哽咽,“……比我好嗎�!�
他也想翻身抱住什么,但是已經(jīng)沒力氣了。
牧長覺抄著他的背,幫燕知趴進自己臂彎里,小心掖好被子,“沒你好,什么人都不會比你好�!�
燕知的聲音喃喃的,輕得幾乎聽不見,“牧長覺,我討厭門�!�
牧長覺理了理他汗?jié)竦念^發(fā),用紙巾一點一點仔細擦著,目光凝重但聲音輕柔,“為什么討厭門?”
他至今對燕知公寓里的門全拆了心存顧慮。
但燕知已經(jīng)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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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知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手機上的時間,還以為是凌晨。
他再揉眼睛一看,已經(jīng)是下午了。
他重新閉上眼睛,忍不住地回想起昨晚那場夢。
就如同他經(jīng)年的妄念終于得以回報,現(xiàn)實與幻想幾乎像是入�?谔幏炙的兩側(cè),看上去涇渭分明,實際上已經(jīng)波動著交織在一起。
燕知輕輕抓了一下床單,把臉埋進枕頭里深深吸了一口,半撐身體把燈擰亮。
房間里只有他自己。
大概是他睡覺的時候不老實,兩側(cè)的枕頭都有些凹陷的痕跡。
燕知回憶著夢里牧長覺趟過的位置,把手伸過去,好像還能感受到一些余溫。
夢好像比幻象還要好,只可惜不是想做就做。
淋浴間的門打開的時候,燕知嚇得整個人往被子里一縮。
牧長覺披著浴袍出來,快步走到床邊,“怎么了?”
燕知的心臟一直突突,但他的理智還在。
他開始快速回溯昨晚的事,以免眼前這個人是真的存在。
“燕老師做噩夢了?”牧長覺撫摸著他的背,“我開門嚇著你了?”
燕知捕捉到了那一聲“燕老師”,想起來昨天臨睡前牧長覺也一直叫他“燕老師”的。
他擅自定下一條分水線。
“沒什么,睡得有點糊涂而已。”燕知掩飾著,抬手把自己的頭發(fā)隨意扎了起來,“牧先生,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牧長覺用毛巾揉著還滴水的頭發(fā),“挺好的,燕老師睡相很好�!�
他沒提燕知一整晚都像鎖喉一樣箍著他的事。
牧長覺走到書桌前坐下,“燕老師要想醒醒神,有空幫我吹一下頭發(fā)嗎?”
“我也沖個澡,你自己吹吧�!毖嘀尺^身穿拖鞋,不想看牧長覺。
“我不大會用吹風機,上次把脖子上吹出一個水泡,到現(xiàn)在還能看見疤�!蹦灵L覺稍微扒開耳后的頭發(fā),露出后腦上一處猙獰的短疤。
只是平常有頭發(fā)擋著,也不大,不特地去看去摸很難發(fā)現(xiàn)。
但那傷疤的位置一看就極為兇險,但凡要在一個寸勁上,說要人命就要人命。
燕知立刻湊近了看,“這怎么弄的?這不是燙的。”
他皺著眉,“你碰到哪兒了?”
“怎么不是燙的?這就是我沒拿好吹風機,被出風口燙的�!蹦灵L覺仰著頭看他,“當時可疼了,燕老師給吹吹。”
燕知還在仔細看那處疤,想著得是什么東西才能傷成這樣,心不在焉地用嘴吹了兩下。
牧長覺笑著清了清嗓子,“我是說,燕老師幫我用吹風機吹一下頭發(fā)�!�
燕知反應了一下,紅著臉要往后退,“你用毛巾擦干凈�!�
“燕老師,”牧長覺頭都沒回就把他的手抓住了,“昨天才下了雨,外面好涼。頭發(fā)不干透我就要生病了,劇組又得停工好幾天�!�
燕知被他抓得心慌意亂,最后把吹風機接過來了。
他用手背試了一下溫度,從前往后地給牧長覺吹頭發(fā)。
小時候都是牧長覺給他吹頭發(fā),燕知有時候喜歡把手指往他剛吹干的頭發(fā)里插,卻并不知道他頭發(fā)潮濕時的觸感。
燕知認認真真地吹著,在牧長覺的鬢角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
他看著那根白頭發(fā),就像是看著點牧長覺的細紋一樣,心里有點難受。
“你這兒有根白頭發(fā),要不要我給你拔了?”燕知問他。
牧長覺從書桌上方的半身鏡里望著他,“什么樣的白頭發(fā)?”
“一整根都白了。”燕知把那根頭發(fā)挑起來,向他確認。
“白到發(fā)根了?”牧長覺的視線向上,并沒有看燕知特地給他展示的白發(fā)。
“嗯�!毖嘀呀�(jīng)用兩根手指把它捏住了,等著牧長覺讓他拔掉。
“留著吧�!蹦灵L覺的目光撤回來,“聽說拔掉了會長更多�!�
燕知很介意這件事,“你最近很辛苦嗎?怎么會長白頭發(fā)?”
“白頭發(fā)是因為辛苦嗎?”牧長覺笑了笑,“我只是長一根,燕老師這得比我辛苦多少倍?”
燕知稍微猶疑了一下,也笑,“我這種怎么能算?”
牧長覺順著他說:“那我這種也不算,可能只是洗發(fā)液沒有沖干凈,絕不是因為我老了�!�
“吹好了�!毖嘀乇芩囊暰,最后撥了一下牧長覺的頭發(fā),把那一根白的蓋住了。
當時燕知沒覺得自己吹得有什么問題,因為牧長覺也說挺好的。
牧長覺出門的時候甚至沒戴帽子,只帶了墨鏡和口罩。
后面燕知繼續(xù)參加交流報告會,牧長覺一直跟著。
燕知一開始還奇怪,“你不忙嗎?不用回劇組拍戲?”
“我跟著你吸收一些人物氣質(zhì),”牧長覺說得理所當然,“而且你不回去,我也拍不了戲�!�
“但是你跟著我,可能會影響我。”工作上的事,燕知不習慣含糊。
尤其牧長覺的身份實在是太招搖了。
他趿拉著沙灘拖跟著燕知在沙灘會場上一晃,男女老少都看他倆。
燕知看學術(shù)海報。
牧長覺就在一邊問:“這好漂亮的是什么?”
燕知不反感任何人跟自己探討關(guān)于學術(shù)的問題,也包括牧長覺。
“Brainbow,”他看了一眼牧長覺指著的圖片,用盡可能通俗的語言跟他的解釋:“大腦彩虹,用不同顏色的熒光蛋白標記不同基因型的神經(jīng)元,放在一起就會像彩虹一樣�!�
牧長覺點點頭,“那它們之中是不是存在一群神經(jīng)元負責喜歡某種事物,每次得到的時候就會亮起來?”
“多巴胺能的神經(jīng)元會在得到獎賞的時候發(fā)放,就像你說的那樣�!毖嘀钢鴪D例給牧長覺看,“這簇紅色的神經(jīng)元就接收上游的多巴胺信號,在多巴胺缺失時沉默�!�
“那也就是不再喜歡原本喜愛的事物,彩虹里的紅色就沒有了?”牧長覺看著他問道。
“不是十分確切,但你可以那樣理解�!毖嘀踔帘3种涣髦蟹Q贊別人的習慣,“并且你的描述是非常形象的�!�
牧長覺的目光回到海報上,似乎只是無意中聯(lián)想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成癮理解成一種極度的喜歡。如果像你感興趣的研究,哪怕只是想要戒掉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比如感情,是不是就像把彩虹里的紅色去掉了?”
“這里涉及的東西很多,比如古典制約的解除,”燕知下意識地摸了一下空無一物的手腕,“沒有那么簡單�!�
牧長覺扭頭看著不遠處呼吸般起伏的海,“燕老師,這樣的解除,不會帶來痛苦嗎?”
“如果比不解除帶來的傷害小,”燕知的目光落在海報的一角,“就可以算是治療。”
牧長覺說了一句他沒能立刻懂的話,“原來現(xiàn)在這樣還是治療過的。”
燕知還沒來得及深想,幾個年輕人興沖沖地跑過來。
這種情況一般就是找牧長覺合影的。
他自覺地向后退。
“燕老師,能跟我們合張影嗎?”走在前面的男孩子端著一臺拍立得,“您是我偶像,等我畢業(yè)要報您的研究生!”
雖然在康大偶爾也被人要聯(lián)系方式和合影,燕知還是不大習慣被如此直白地表白,有點拘束地點頭,“好,謝謝,歡迎你�!�
“我給你們拍。”牧長覺把男孩的相機接過來。
拿著相機的人是牧長覺,燕知就放松一點,被幾個學生簇擁在中間。
其中一個姑娘突然捂著嘴短促地尖叫了一聲,“啊牧……”
旁邊的長發(fā)女孩趕緊抓住她,小聲提醒她:“別喊別喊,認出來也別喊!你忘了群里說的了?”
“那牧……”小姑娘激動地問:“拍照的老師能不能也一起合影�。俊�
牧長覺站得并不遠,姿勢很放松,“燕老師不喜歡我跟人合影,我給你們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有點懵。
燕知皺皺眉,看著牧長覺,“你別亂說,我沒有不讓你跟人合影。”
“我先給你們拍。”牧長覺等著他們站好,按下快門。
帶頭的長發(fā)女孩子挺會讀空氣,照完相就趕緊道謝拽著一群人走了。
燕知臉色一直不太好,牧長覺站在他面前把陽光遮住,“想什么呢?”
“我覺得這樣不對�!毖嘀闭f了,“你昨天說想跟我的關(guān)系比別人好一點,我不同意,就是因為我覺得這樣不對�!�
他說著,強迫自己抬眼看牧長覺。
“燕老師講講,哪里不對?”牧長覺依舊是很松弛的語氣。
燕知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說這些,真正說出來的時候卻沒有預想中的輕易,“你是公眾人物,應該怎么做你比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對你會有什么影響,你應該也知道�!�
當年那些燕知拼了命都不肯聽從的勸誡,言猶在耳。
“牧老師,我們分開好多年了�!毖嘀獜娖茸约嚎粗�,“我現(xiàn)在有非常獨立的生活,相應的,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任何不存在的東西影響你自己的事業(yè)�!�
“說了半天,”牧長覺不留情面地提取了他話中的要素,“是怕影響我�!�
燕知要辯駁,“我不是……”
“一個東西存不存在,是由誰來定義的?”牧長覺用燕知自己的話打斷他,垂眼看著他。
燕知實在撐不住,先把目光轉(zhuǎn)開了。
但是當牧長覺低頭靠近的時候,他沒有讓步后退。
這么多人,他賭牧長覺不敢。
牧長覺的氣息越來越近,輕輕掃過燕知的耳后,引起一陣微弱的顫栗。
“那我問你,”他的嘴唇就停在燕知側(cè)頸,只要再低一點就能觸碰到他顫抖的脈搏,“燕老師那些紅色的神經(jīng)元,現(xiàn)在亮了嗎?”
第29章
(二合一)
“在訓練過程中,我們教會動物‘按桿就能接觸異性進行交配’的邏輯�!毖嘀驹谄聊磺�,指著幕布上的模型示意圖,“而在測試當天,我們會打破這個美好的承諾。”
臺下的觀眾友善地哄笑。
會場在海報展區(qū)不遠處,用潔白的布質(zhì)頂棚兜住習習的海風。
這場報告是燕知回康大之前的最后一場,仍然是交流性質(zhì)的。
燕知作為本次會議最受歡迎的年輕研究者,前面幾場報告已經(jīng)把自己其他的工作講得比較清楚了。
這項非物質(zhì)成癮的工作因為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成體系的文章,燕知本來覺得不太值得專門講。
但是因為這項工作故事性強,感興趣的人多,讓他聊聊的呼聲很高。
燕知就只好答應簡單講講。
但那時候他還并不知道牧長覺會來聽。
“測試日動物仍然會進入可以自由按桿的訓練室,但與訓練時不同,”燕知稍微停頓,“此時他們接觸異性所需要的按桿成本是遞增的,比如測試第一天要按五次,第二天要按二十次,而第三天,它不僅要按夠三十次,并且要承受伴隨按桿出現(xiàn)的電擊懲罰�!�
他問臺下的同行,“如果換成你們,大家會為了獎勵付出到哪一步?”
第一排的聽眾中有人回答:“那要看獎勵有多吸引我,十塊錢和十個億,那我肯定兩模兩樣了��!”
“非常好的答案。”燕知在笑聲中繼續(xù),“正是如此,異□□配對不同動物的吸引力不同,導致每只動物的放棄節(jié)點不同�!�
“有的動物在按桿次數(shù)增加到五的時候就放棄了,但是有的卻能在按桿要求為一百次的時候承受不致?lián)p傷的最高電擊�!毖嘀故玖瞬町悩O為顯著的統(tǒng)計圖,“正是后者,幫助我們找到了這些和非物質(zhì)獎勵或者說是情緒獎勵相關(guān)的神經(jīng)元�!�
翻開下一張演示文稿,燕知突然卡殼了。
明明這些都是他爛熟于心的內(nèi)容。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幾天在海報展區(qū),牧長覺問了他那個問題,燕知居然對自己幾年前親手做出來的數(shù)據(jù)感到心虛。
“講到精彩處了,燕老師別賣關(guān)子!”臺下有他認識的學者帶頭起哄,其他人禮貌地笑著鼓掌。
燕知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示中,“當我首先用病毒特異性地殺死了這些多巴胺能神經(jīng)元,原本最‘執(zhí)著’的動物也放棄了按桿�!�
“殺死?”
燕知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牧長覺會插話。
“我是一個外行,可能問的問題不專業(yè)。但我以為大腦是人類最重要的器官。難道不是每一個神經(jīng)元都是非常重要的嗎?”
燕知又有幾秒鐘的猶疑。
不是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因為他不確定到底有沒有人問這個問題。
他選擇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處理。
燕知望著牧長覺的方向,沒有像是平常那樣和提問者發(fā)生專門的對話,“當然,殺死神經(jīng)元只能作為一個極端的初級驗證手段。在之后的研究中,我們只是抑制這些神經(jīng)元,這是可逆的�!�
然后他說出了這項工作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結(jié)論,“即使在每次測試中都抑制這簇集中于前腦的多巴胺能神經(jīng)元,也只有和社交這項單一行為發(fā)生了改變。”
“實驗組動物的運動、情緒和記憶都和對照組持平,不受到神經(jīng)元抑制的影響。”
“另外在這項工作后期,我和我的導師惠特曼教授共同合成了一款可以在空間和基因雙維度靶向抑制這簇神經(jīng)元的化合物,憂立安�!毖嘀M入報告的收尾階段,“市場中主流的相關(guān)藥物造價極為高昂,而憂立安如果可以轉(zhuǎn)化到臨床,很有希望成為更為高效的平價選擇。”
燕知笑了笑,為報告收尾,“到那時候,解除古典制約或許就不再是一件奢侈的事�!�
因為這場報告也是為了燕知專門臨時組織的,沒有設(shè)定結(jié)束時限。
參會者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直到有人問:“燕老師,如果憂立安主要是抑制情感需求,會不會導致性功能障礙?”
“很犀利的問題,恰巧當時我們也想到了�!毖嘀謳鹨魂囆β�。
“如同我多次提到的,這項工作的核心是古典制約的解除�!彼蜒菔疚母宸阶钋懊娴谋尘敖榻B,“用于實驗動物任務(wù)訓練的異性對象一直是固定的,所以它也只是對這位‘舊相識’不再關(guān)心,仍然會很樂意和其他異□□配。”
他補充說明道:“而且不僅是□□獎賞,我們在后續(xù)的系列研究中發(fā)現(xiàn),抑制這些神經(jīng)元只對原本成癮的對象喪失興趣�!�
“哇!燕老師這新藥可以說是‘負心漢’必備了。”聽眾們笑著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