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看了看表,“快要十二點了�!�
“對�!毖嘀呀�(jīng)拿好了東西,“我有急事。”
林醫(yī)生摸到床頭的眼鏡,“是什么事?現(xiàn)在外面雨很大,明天早上走來得及嗎?”
燕知搖頭,“我需要立刻走。”
惠特曼教授起身披上衣服,沒繼續(xù)問,“我去送你�!�
燕知剛要回絕,他搖搖頭,“這個時間你打不到車�!�
去機場的路上,燕知一直很冷靜。
他甚至可以跟惠特曼夫婦道歉,“對不起,這么突然。而且也很晚了�!�
林醫(yī)生從副駕駛上回頭看他,“知,你臉色非常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出事沒有,所以我必須回去親自看看�!崩碇歉嬖V燕知可以讓林醫(yī)生給牧長覺打一個電話來確認(rèn)。
但他又知道自己會有無數(shù)理由懷疑。
甚至哪怕他親眼看到牧長覺完好無損,他都不能百分之百確信。
他要立刻回去。
很遠(yuǎn)的天邊傳來了滾滾的雷聲。
燕知腦子里面浮出來牧長覺的聲音,“罰我天打雷劈。”
他的瞳孔一瞬間擴大了。
燕知在腦海中極速地思考,或者說狡辯:他沒有需要牧長覺,他在想辦法,不能算牧長覺錯過了他的需要。
而且這里是帕市。
牧長覺那里是白天。
隔著一個地球的雷怎么能劈到他?
但是支璐從前也不信“燕征天”會克到她家破人亡。
“知?知?”林醫(yī)生輕輕摸他的手,“我們要不要現(xiàn)在去醫(yī)院?我覺得你需要治療�!�
燕知很輕地抹了一下眼睛,聲音里幾乎有懇求:“我不能去醫(yī)院。您讓我回去�!�
惠特曼教授用商量的語氣問林醫(yī)生:“你需要陪他過去一趟嗎?”
“當(dāng)然�!绷轴t(yī)生嘆氣,“我不可能讓他這樣自己走。”
她有帕市的永久居民權(quán)和長簽證,沒換過國籍,出入境比較方便。
從安檢到上飛機,燕知幾乎都是機械地跟著林醫(yī)生。
他唯一的一個想法就是“要回去”。
航班在夜雨中起飛,反光的舷窗上倒映著拉成細(xì)線的雨水。
燕知吃了助眠藥,甚至又吃了一片“薄荷糖”。
但是他不僅毫無睡意,心跳反而越跳越快。
“還好嗎?”林醫(yī)生擔(dān)心地看著他。
燕知緩慢地吞咽了一下,點點頭。
“我是你的醫(yī)生,你不必對我掩飾�!绷轴t(yī)生用干燥的手心溫暖他,“除此之外,我還是你的朋友�!�
“我眼睛有點看不清了�!毖嘀吭谧紊希p聲坦白。
“休給了你太多壓力,是嗎?”林醫(yī)生忍不住地嘆息,“但他沒有惡意,如果你不想按照他的方式來,可以直接地拒絕他�!�
“不是,休非常好�!毖嘀獡u頭,“是我自己的問題,可能我的情況比我自己以為的要復(fù)雜,而我想要的卻又太多�!�
“知,你別這么想,”林醫(yī)生試圖開導(dǎo)他,“你所有的需求都是正常范圍內(nèi)的,只是每個人都會生病。生病是不能控制的,卻是可以治療的。”
燕知看著她,似乎只是在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
但他正在努力擺脫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
“你怎么能這么自私?”支璐問他,“你是我和北珵的孩子,不是牧家的孩子!”
“這有什么矛盾呢?”燕知聽見自己爭辯,“我愛牧長覺,為什么是自私?”
“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離開那個環(huán)境了,我們現(xiàn)在有新的生活了�!敝ц吹穆曇粼谶煅手歇q豫,“現(xiàn)在這個家里就剩我們倆了,為什么你還是更愛一個外人?”
燕知當(dāng)時認(rèn)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明顯的,“因為是他陪著我長大的,我生命里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都有他�!�
甚至只有他。
他的每一個畢業(yè)典禮,都是牧長覺作為家長參加的。
甚至他的許多個家長會上,是牧長覺驕傲地接受表揚。
牧長覺從不缺席。
“所以我和北珵算什么?”支璐質(zhì)問他:“你爸沒了你第一時間要找長覺你想過我嗎!你有一點點在意過你真正的家人的感受嗎!”
當(dāng)時燕知只有十九歲,看見母親的淚水是驚恐的。
但他又有著那個年齡特有的嘴硬和倔強,“這跟我愛他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爸爸去世了我就不能再愛牧長覺?”
“因為你是我們家的人,”支璐一邊說一邊用手點他的胸口,“因為我費盡心思想要把你帶出失去父親的陰影,因為你父親也不希望你當(dāng)一個被社會為難的異類!牧長覺把你慣成這個樣子不是別有用心又是什么?!”
當(dāng)時燕知的思維非常清晰。
他含著淚水一字一頓地回答支璐,“您要走出的是您自己的陰影,而我需要牧長覺就像您需要爸爸,我愛他不妨礙我也愛您。我們有什么錯呢?”
到那時燕知從來沒有一天懷疑過牧長覺,“他一定也在找我�!�
當(dāng)時支璐滿臉淚水地看著他,目光是陌生而震驚的,“失去你父親是我一個人的陰影?我們對你而言,就這么可有可無?你這么依賴長覺,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他,和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分別!”
“我沒有說你們對我可有可無,”燕知還在試圖爭取,“我只是想要回去找牧長覺,對我們現(xiàn)在會有什么影響呢?而且如果不是你們攔著,我為什么要失去他?”
他到那個時候還沒能明白。
支璐并不是在意他要去找誰,也不是要跟他爭對錯。
“不好意思,我去用一下洗手間�!毖嘀诹轴t(yī)生擔(dān)心的目光里解開了安全帶。
他關(guān)上洗手間的門,把薄荷糖罐里所有的藥都倒了出來。
還有五六片。
他不能在飛機上失控。
但燕知看著那些藥又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全吃了,那就意味著他提前把火柴燒完了。
而且也不能確定有效。
他握著那些藥,像是握著一種安慰,安靜地靠在洗手池上。
毫無征兆卻又不太意外的,血從門下漫了出來。
燕知摩挲著手腕安慰自己,只要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可以只是旁觀。
他可以控制。
他看著自己從學(xué)�;丶�,想告訴支璐他在斯大的補錄手續(xù)已經(jīng)完成了。
雖然剛到帕市還不久,但是燕知知道支璐每天這個時間都在書房寫詩。
他知道支璐給燕北珵寫了很多新詩,也見過她在夜里燒那些寫著小楷的紙。
那天他回家的時候也是夕陽很耀眼。
燕知為早上和支璐的爭吵感到愧疚。
他拿著學(xué)校的文件到書房找支璐,想要緩和氣氛,想讓她知道事情在慢慢變好。
但她不在書房。
也不在陽臺和廚房。
“媽媽?”燕知走進主臥,很快站住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液體。
那些液體的顏色原本是很深的,只是被夕陽的光照出一層黯淡的紅。
邊緣已經(jīng)干涸了,因為收縮起了很細(xì)小的皺。
燕知在牧長覺的片場見過道具血漿。
跟他眼前的完全不同。
也沒有如此厚重的鐵銹味。
燕知站在門后面,一直等到太陽下山,房間全黑了。
他沒有打開房間,直接撥了急救電話。
其實哪還有什么可救的。
燕知剛看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
燕北珵甚至都沒有流這么多血。
如果不是燕知離得那么近,看著他的呼吸在幾秒內(nèi)急促地消失,根本就認(rèn)識不到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然,燕知分析,也可能是因為當(dāng)時在下雨。
血聚不起來。
燈是警察打開的。
他們脫下濕透的雨披,請燕知讓開一點。
進進出出的法醫(yī)在測量墻上血的飛濺角度。
燕知一直站在門口,平靜地看著。
然后在支璐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開口,“媽,我不找牧長覺了�!�
他跟著擔(dān)架小跑起來,“我再也不找牧長覺了。”
“媽你回來,我不找牧長覺了,我錯了。”他哭著抓住擔(dān)架冰涼的金屬把手,“我錯了我再也不找牧長覺了,求求你回來。”
有人把他的手從擔(dān)架上掰開,“孩子,你冷靜一點�!�
那些話徹底打破了燕知的冷靜,他想把支璐從那個黑色的膠袋里面剝出來,“媽媽你不要走,我不找牧長覺了,我錯了……”
他就是那個時候失去呼吸的。
就好像支璐握著燕北珵的手術(shù)刀,劃開自己動脈的同時,順便把燕知的氣管也劃開了。
他跪在地上,抓著自己的胸口,徒然地呼吸。
所有的氣體爭先恐后地涌進他的肺又一成不變地退出來。
他睜大的雙眼里幾乎流不出淚水,無計可施地看著一切變成空茫的白。
有人扶著他,“孩子?孩子?”
“知?”林醫(yī)生跪在燕知身邊,試著恢復(fù)他的呼吸,“知!”
她沖著空乘的方向大喊,“這里需要幫助!”
恍惚間燕知看著機艙的天花板,以為時間終于倒流回了支璐死之前,他們正隨著夜航西飛。
燕知大張的眼睛里沒有任何聚焦。
他碎裂的呼吸近乎執(zhí)迷不悟。
“求求你,讓我回去�!�
“我要找牧長覺�!�
林醫(yī)生貼著他顫抖的嘴唇用力聽,“誰是牧長覺?”
飛機是深夜降落的。
林醫(yī)生一路跟著擔(dān)架跑,剛過接機通道就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追上來。
他邊跟著跑邊查看呼吸面罩下不省人事的燕知。
他的聲音沙啞但很輕柔,“天天。天天�!�
林醫(yī)生在飛機上嘗試聯(lián)系過燕知的緊急聯(lián)系人,姓望。
她跟他簡單說明過情況。
登上救護車之后,林醫(yī)生短促地看了來人一眼,“望先生?”
他穿著一身很好的深色西裝,只是完全被雨淋透了,從上到下地滴著水。
但他好像全然沒注意到。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燕知,一雙血紅的眼睛連帶著四周凹陷下去,幾乎讓人不敢看。
那人一直握著燕知的手沒松開,像是反應(yīng)了半天才明白林醫(yī)生在問什么。
他身上的所有情緒如同本能一樣瞬間收斂,覆上一層近乎空白的平靜,“我姓牧,牧長覺�!�
第40章
燕知睜開眼睛的時候,什么也看不見。
以前他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所以他并不太驚慌。
他稍微抬了一下手,手腕上就傳來一點刺痛。
他的手被人托住了,小心地扶搭在一處溫暖的掌心里。
“醒了?”是林醫(yī)生的聲音。
有點讓燕知失望,但也讓他默默松了一口氣。
飛機上的場景從他的腦海中七零八落地閃過。
他好像聽見過牧長覺的聲音。
但怎么可能呢。
燕知像是從一場沉重的夢中掙扎出來,只不過劫后余生也已經(jīng)枉然了。
他很清楚自己發(fā)病是什么樣,很不好,很容易給人添麻煩。
而且這一次,就像是一支預(yù)告片,演繹了他往后人生里必然反復(fù)發(fā)生的一幕。
“林醫(yī)生,抱歉,給您添了很大麻煩吧?”他戴著氧氣面罩,說話有些費力。
“沒事兒,休也打算過來看你。實驗室的事情全交給他,不必?fù)?dān)心�!绷轴t(yī)生輕聲問他,“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好多了,但我現(xiàn)在眼睛不太行,您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燕知徒然地眨了眨眼睛,“您能不能幫我聯(lián)系一個人?”
林醫(yī)生湊得離他近一些,“聯(lián)系誰?”
“我手機微信里有個叫‘牧長覺’的聯(lián)系人,”燕知輕聲說:“您用我的手機直接跟他說,我可能要在斯大多留一段時間�!�
林醫(yī)生溫和地答應(yīng)他:“好,我現(xiàn)在給他發(fā)�!�
燕知又眨了眨眼。
他感覺有溫?zé)釓难劢请x開,等了一會兒才開口,“他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