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捂著胸口蜷起兩條腿,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兩個醫(yī)助用一個淺棕色的紙袋罩住他的口鼻,嘗試著給他做呼吸重建。
牧長覺看著醫(yī)助面露慌張地轉(zhuǎn)頭看主治,拉住要把門關(guān)上的護士,“不是說沒有危險嗎?”
“您在外面等,您……哎!”護士一把沒拽住他,被牧長覺從門的一側(cè)硬擠了過去,“先生,您……!”
“天天?”牧長覺從一群白大褂中間擠過去,俯身查看燕知。
燕知的雪色卷發(fā)全散開了,凌亂地散落在枕頭上。
他的眼睛張著,卻完全沒有焦點,只有眼淚不停從他的眼角滑下來。
燕知的胸前劇烈地起伏著,把他的五官痛苦地揉皺了。
他幾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在深而快的呼吸間徒然地開合著干燥的雙唇。
“在這兒,牧長覺在這兒。”牧長覺用手捂住他的下半張臉,低聲安撫他,“放松,我松手的時候呼氣�!�
燕知像是聽不見一樣,仍然想要抽吸空氣,用力到抬起的脖頸上爆出一層淡藍色的筋脈。
“讓一下!讓一下!”醫(yī)助把他重新?lián)醯胶竺�,“�?zhèn)靜準備�!�
主治和兩個男醫(yī)助一起試著要把燕知從蜷縮的姿勢展開,從兩側(cè)地用力壓他的肩膀。
燕知臉上的痛色愈發(fā)明顯,嘴唇也開始泛出紺紫。
護士按醫(yī)生的指示插空準備下一針鎮(zhèn)靜。
燕知卻沒有配合,拼命把醫(yī)助的手掙開。
針頭把他的小臂劃破了,血立刻沿著他的手腕流了下來。
幾乎是聲嘶力竭地,燕知終于喊出來一聲:“牧長覺……”
“他喊我,”牧長覺非常鎮(zhèn)定地跟醫(yī)生爭取,“他現(xiàn)在在找我,他主要是心理問題不是嗎?他現(xiàn)在心理上需要我,我過去他就會配合了�!�
眼下的狀況醫(yī)生也是沒有預料到的。
林醫(yī)生跟他溝通的時候說了燕知有過心碎綜合征,對于首次治療可能會有比較強烈的應激反應。
也說了他有多次呼吸過度的歷史。
所以主治這邊提前把可能需要的藥和人員都提前準備好了。
但是他確實沒想到燕知會有這么大的反應,居然三個成年男人會壓不住。
突發(fā)情況讓主治想起來林醫(yī)生對他的最后一樣叮囑:“陪著燕知的是他的愛人,如果他出現(xiàn)狀況,要保證牧長覺在場。如果他的要求不過分,就按他說的做�!�
他跟牧長覺確認了一下,“你是他愛人?”
“我是�!蹦灵L覺到這個時候,語氣仍然從容不迫。
只是他抓著燕知肩膀的手,幾乎因為緊握而失去了指尖的血色。
沒等醫(yī)生的允許,牧長覺一只手按在燕知的胸口上,不住地順,“天天,燕知�!�
燕知的手死死壓著胸口,一斷一續(xù)地呼吸著,“牧長覺……牧長覺……”
他眨眨眼,眼淚立刻滑進他的白發(fā)里。
“沒事兒,沒事兒,都過去了,只是噩夢�!蹦灵L覺湊在他耳邊,語氣都很和緩,“寶貝醒醒了�!�
“疼……”燕知反手抓住牧長覺的小臂,“我好疼……”
他臉上的痛苦幾乎消失了,逐漸變成了一種麻木的空白,“牧長覺……”
“哪兒疼?”牧長覺被一群醫(yī)護人員圍著,聲音像是在哄燕知睡覺,“你告訴我,我給看看�!�
“我心臟疼�!毖嘀蕹鰜砹耍拔摇�
他說不出來話,又要用力抽氣。
牧長覺低頭吻住他已經(jīng)開始爆皮的蒼白嘴唇,按著他的左胸小幅度地緩緩揉動。
燕知吸氣的力度明顯小了,但還是像個受傷的幼獸,緊緊地蜷成一團。
“是不是好一點兒?”牧長覺的手護著他的心臟,“還疼得厲害?”
燕知的手松開一點,聲音多了幾分氣力,“疼,牧長覺,疼�!�
“放松,寶貝,”牧長覺把他上身稍微抬起來一點,讓他的眼睛能貼在自己側(cè)頸上,“能感覺到我嗎?牧長覺是不是在這兒?”
或許是深腦刺激的治療效果,燕知在劇痛中剝脫的一部分意識在淡漠中思索。
上一次他這樣生死難料地躺在救護車里和急救臺上,失控的軀體虬結(jié)到狼狽,也是被無數(shù)雙手拉著,讓他放松。
醫(yī)生無數(shù)次呼喊他的名字,“知!燕知!”
但彼時的燕知并不能領(lǐng)悟自己就是那個被救治的對象。
他殘存的一丁點神智在煎熬中詰問:“牧長覺在哪兒?牧長覺怎么還不來?”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
自己疼得恨不得去死,被汗液浸濕的滾燙后背貼在冰涼的潮濕衣服上。
每一次呼吸交換的氣體都像是利刃,用力地刮擦著他的鼻腔和喉嚨。
燕知越是想要哀求著停下來,疼痛越是沿著他的血脈從心臟輻射開來。
父親,母親。
他剛剛開始就被迫結(jié)束的、期待了前半生的愛情。
他都來不及想。
燕知只有一個念頭:牧長覺在哪兒?
他記得他沒來。
直到燕知從鎮(zhèn)定劑中獨自醒來,臉上扣著輔助呼吸的面罩,兩只手被醫(yī)療束縛帶限制了活動范圍。
身邊空無一人。
現(xiàn)在燕知想起來,腦海中換了一個問題殘存。
他在七零八落的呼吸中哽咽:“你為什么沒來?”
牧長覺似乎知道他在問什么:“我來遲了,抱歉天天。以后一定不會走,一定不會留你一個人。再相信我一次,行不行?”
燕知承受不住地大哭,“不行,牧長覺,我好疼……”
牧長覺把他捂在懷里,竭盡全力地安撫,“我們讓醫(yī)生給推藥,推完不疼了。讓醫(yī)生先給我打針,好嗎?”
燕知的哭根本無法抑制。
他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大顆滾落的淚水。
“醫(yī)生,麻煩您先給我扎一針�!蹦灵L覺單手摟著燕知,伸出另一只手,“他看見我扎了針沒事,才會相信你們�!�
醫(yī)生立刻讓護士給牧長覺推了一針生理鹽水。
整個過程,燕知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看,我打好了,打完立刻就不疼了,”牧長覺把扎過針的手臂收回來,“心一點兒也不疼了�!�
護士再試著給燕知推鎮(zhèn)靜的時候,他沒再掙扎,只是把臉埋進了牧長覺懷里。
“好了好了�!蹦灵L覺揉著燕知的后頸,“馬上沒事兒了,噓……沒事兒了寶貝。”
一針鎮(zhèn)靜劑下去,燕知的身子很快就軟了,只有手指還無力地勾著牧長覺的外套。
“牧長覺……”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渙散。
“我不走,我就在這兒。”牧長覺小心地給他揉著心口,“休息一會兒,我在這兒給揉揉�!�
燕知昏昏沉沉的,卻一直沒有完全喪失意識。
醫(yī)護想把他轉(zhuǎn)移到病房的時候,他的手指還是不肯放開牧長覺。
“你把外套脫下來給他抓著,”醫(yī)生對這種情況相對有經(jīng)驗,“他現(xiàn)在分不出來是只有衣服還是有人。”
“沒關(guān)系,我抱著他過去�!蹦灵L覺托著他的后背和膝彎,把他抱了起來。
姿勢一變,燕知的手指攥得更緊了,呼吸也亂了幾秒,“……牧長覺�!�
“是我,”牧長覺回答他:“我們到病床休息,是我抱著你,不緊張。”
到了病房之后不久,海棠趕過來了。
她看見牧長覺的眼睛,又看見病床上的燕知,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海棠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給燕知嘴唇上潤了一層溫水,抬頭看牧長覺,“這是你倆說的沒事兒?”
“應激,”牧長覺偏開目光,“正常的�!�
“正常的�!焙L淖隽藘蓚深呼吸,“正常的你那雙眼看著跟被刀戳過一樣,是怎么回事兒?”
牧長覺跟她解釋,也像是說服自己:“醫(yī)生說之前沒有患者有這么強的反應,就是因為……因為別人沒有過他那樣的痛苦,也不會有那么劇烈的回溯�!�
“但只有這次會有這么大的反應,而且任何副作用都是可以恢復和修正的。”他很篤定,“天天很快就會好了�!�
“牧長覺,”海棠難得對他語氣溫柔,“你在想什么,跟我說說吧,別讓我擔心�!�
牧長覺思索了一會兒,“我在想,醫(yī)生說他這么大的反應很有可能刺激腸胃。等他醒了,會想吃什么�!�
“天天現(xiàn)在睡著,你跟自己親媽脆弱幾分鐘,他不知道的�!焙L拿嘀种傅臏囟龋瑥你K金包里掏出來他的蝠鲼小毯子,輕柔地抖開。
牧長覺垂視著燕知,“醫(yī)生還說,他醒過來之后可能有暫時的認知障礙�!�
“我沒問醫(yī)生說了什么,我在問你在想什么?”海棠把毯子罩在燕知的被子外面,仔細把他腳下也掖好。
牧長覺沉默了很久。
“我看著他受這樣的罪,我寧可他不用治療。我不介意他會看見幻覺,只要我陪著,他從來沒出現(xiàn)過幻覺,那治療有什么意義?”
“你現(xiàn)在會這么想,是因為你看見他難受了。”海棠看著自己的兒子,“但你其實知道,你想讓他有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也想讓他不用被局限,不用依賴任何人�!�
“我當然想讓他依賴我。”牧長覺通紅的眼睛抬起來,咬牙切齒,“如果不是怕他難受,我巴不得他世界里的人都死絕了,只剩下一個我。我不需要他受任何苦,不需要他懂任何事兒,不需要他做任何退步和謙讓。他就該為所欲為、有求必應�!�
“我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想讓他如愿以償。他想要什么我就給什么。我在整個宇宙里就只有這一樣在意,”他的聲音放輕了,“可我卻讓他疼成那樣�!�
“我知道�!睂@個兒子,海棠從頭到尾都知道,“牧如泓也知道�!�
“對,你們都知道�!蹦灵L覺平靜下來,“我也知道你們知道,也知道你們擔心什么,又為什么反對。”
“你們覺得我當初一直把他留在我們家,是想把天天從他家和這個世界中孤立出來,”他語調(diào)單一地陳述:“據(jù)為己有�!�
“也不完全是。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焙L牡拖骂^,半天才再開口,“無論初衷是什么,你的行動是好的,天天也成長得很幸福。當年那些事并不是你的責任�,F(xiàn)在他回來了,不管你內(nèi)心住著什么,都至少要扮演好你的角色�!�
她抬頭看他,“對于所有人而言,平靜的普通人生活才是最奢侈最求之不得的。你說你要給天天最好的,就不能言而無信�!�
牧長覺垂下目光,輕輕順著燕知的胸口,“我當然會給他最好的�!�
“他非常相信你�!焙L恼f完就起身了,垂下的長發(fā)擋住了側(cè)臉,“你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海棠回家準備飯了,牧長覺一直守在燕知床邊。
快到傍晚的時候,燕知的眼瞼抖了抖。
牧長覺立刻湊上去,“天天?”
燕知皺了皺眉,抬手勾住牧長覺的衣領(lǐng),又揉了揉眼睛才睜開。
他的眼皮還有點紅腫,但是眼白依舊是清透的淡瓷藍,茫然的目光顯出幾分稚氣。
他眨了幾下眼定了定神,把牧長覺看清楚了,認真地小聲問:“你也是小白兔嗎?”
第67章
REVERSE-11
牧長覺俯身看著他,呼吸都放輕了,“為什么我也是小白兔呢?”
“因為你的眼睛很紅�!毖嘀氖种搞^在他的領(lǐng)子上,“故事書里講的,小兔子的眼睛才是紅通通的。”
牧長覺溫柔地問他:“故事書里講的呀?那是誰給你講的呢?”
“你能不能把這件衣服給我?”燕知避開他的問題,眼睛盯著他的外套。
“可以給你,”牧長覺把外套脫下來拿在手里,“但是你得告訴我你想用它干什么�!�
燕知的目光忽閃了一下,“那我不要了�!�
“我不問了,我不問了。”牧長覺把外套放到他手里,“給你�!�
燕知把外套團了團,墊到了肚子下面。
他蜷著身子躺了一會兒,又開始抬頭看牧長覺。
“還想要什么?”牧長覺輕柔地捋他的卷發(fā)。
燕知伸手摸了摸他的襯衫,目光亮晶晶的,“這個能不能也給我?”
牧長覺二話不說把襯衫解了,剩下里面一件無袖背心。
“謝謝�!毖嘀卸Y貌地跟他說完,就把帶著他體溫的襯衫團好了,又用身體壓著。
牧長覺看出來一點門道,一手護著他的背,一手小心地掏住他的肚子,“怎么了?不舒服?”
燕知開始眼巴巴地看他的背心,“這個也想要�!�
“這個也可以給你�!蹦灵L覺壓著聲音,在他后背上輕輕拍撫,“我都給你兩件了,我們關(guān)系應該不錯了吧?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想要衣服?”
燕知眨眨眼,鼻尖皺了一下,聲音非常小,“我肚子有點兒疼�!�
“那衣服有用嗎?”牧長覺摸摸他的耳朵,柔聲問他道。
燕知思考了一會兒,似乎并不是太確定,又反過來問他:“是不是因為不夠多?”
“你讓我給揉揉嗎?”牧長覺哄他,“揉揉可能就不疼了,比衣服管用�!�
燕知看著他背心的眼神有些迷茫,眼睛里霧蒙蒙的,很快開始蓄水,“想要那個。”
牧長覺看了一眼病房的門。
已經(jīng)快到晚上了,早過了查房時間,海棠走的時候就把門帶上了。
給陳杰發(fā)了個短信,牧長覺把純白的背心也脫下來,放進來燕知手里。
燕知認真把背心卷起來,也收到了肚子下面。
“寶貝你是小白兔呀?”牧長覺看他并不抵觸,動作很慢很小心,一邊哄一邊輕輕給他揉著臍周。
“我媽媽說,如果有人問我是誰,我不能告訴他,因為他可能是大灰狼�!毖嘀粗哪抗庥悬c警惕,“那你是大灰狼嗎?”
“這個故事不是我給你講的嗎?我怎么會是大灰狼呢?”牧長覺從床頭給他拿了杯溫水,“我是誰?”
燕知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兒,又警惕地看著他端過來的水,“我媽媽說,不能隨便接別人給的吃的喝的。”
“這不也是我跟你說的嗎?”牧長覺輕聲說:“我給的可以喝,甜的。”
“如果都是你說的,”燕知試圖回憶和整理,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你是我媽媽?”
牧長覺無聲無息地看了他一會兒,“我如果是媽媽,你就可以喝水了嗎?”
其實燕知渴得厲害,把水接過去,又看牧長覺,“這個杯子真好看,是我最喜歡的橘黃色,像胡蘿卜。水也很甜�!�
“那這個杯子也送給你,以后你就用它喝水�!蹦灵L覺趁著他起來,單手護著他的肚子,把毯子給他裹好。
喝完水,燕知皺皺眉,又趴下了,一直蜷著腿。
“還是難受?”牧長覺跟林醫(yī)生通過話,說是腸胃受了情緒刺激可能會痙攣,但也不需要用藥,適度做腹部按摩安撫好,等認知恢復了也就不會有什么問題。
燕知開始眼巴巴地盯著他的褲子,又向上抬起眼睛,顯得他眼睛又大又亮,“這個也要�!�
陳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牧長覺在解腰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哥!哥!這是醫(yī)院!讓人拍著就出大事兒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