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津嶼抬起頭,正好迎上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干凈澄澈,黑白分明。
像一顆被人不小心丟在泥土里的珍珠,周圍是泥濘的痕跡,中心卻始終澄凈。
他沒說話,只是低下頭,繼續(xù)清理她的傷口。
“喂,你不信?”
見他不回話,蘇卻有些不滿,語氣里帶著一絲小小的傲氣,“我朋友都說我的話很靈的,你別不信��!”
“好啊,那我就信你一回�!�
蘇卻瞪大了眼睛。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被冷嘲熱諷,但沒想到對方會直接認了這句話。
江津嶼把最后一片酒精棉丟進垃圾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記住你今天的話�!�
他彎下腰,一只手撐在她身側,離得極近,近到她能看見他眼里的倒影。
“我會來找你�!�
他正準備離開時,蘇卻突然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從臺子上拿起一片酒精棉,動作迅捷又果斷,直接按在了他的額角。
江津嶼眉心輕皺,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你干什么?”
“幫你上藥啊�!�
蘇卻一臉無辜地仰頭看著他,眼神里帶著明明白白的狡黠,“你這里有傷口,沒注意到吧?我?guī)湍闾幚硪幌隆!?br />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額角,酒精棉擦過那道極淺的疤痕,帶起一陣輕微的刺痛。
江津嶼沒動,目光沉沉地盯著她,眼底的情緒難以琢磨。
“擦得這么認真,故意折騰我?”
“一報還一報�!碧K卻挑了挑眉,語氣帶著點理所當然的得意。
江津嶼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意從喉嚨里溢出來,像是一點散不去的煙。
臨走前,他從她的包里掏出了那顆高爾夫球。
“既然你說我救了你,那這個就當做報酬了�!�
他本以為這小姑娘會像下午那樣炸毛,罵他“占便宜”、“小氣”,甚至會撲過來搶回去。
結果卻出乎意料。她只是懶懶地扯過被子,蓋到下巴,嘴巴里輕飄飄地吐了句:“拿走唄,反正物歸原主。”
江津嶼的動作停住了。
“你什么時候認出來的?”他可以百分百確定,下午在上里的時候,這丫頭根本沒認出他來。
“嗯,就剛剛,樓下看到那個平頭大哥的時候認出來的。”她打了個呵欠,聲音又軟又慢。
“他不就是那天你的司機嗎?”
-
遠遠看見熟悉的身影,付立當即按下了車門開啟鍵。江津嶼剛一坐好,付立便匯報了和警察那邊談好的情況。
“放心,都辦妥了。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
他做事一向干凈妥帖,江津嶼從來不需要擔心。
可今天這位主兒的表情卻有點不同,雖然依舊是緊繃一條線,但總覺得有些奇怪。
付立開車的時候瞥向后視鏡,突然對上了江津嶼黑漆漆的眼睛。
他似乎真的在打量自己。
“……我臉上有東西?”付立小聲問,眼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謹慎。
“不�!�
安靜了兩秒。
付立本以為這事過去了,剛松口氣,耳邊又傳來江津嶼似乎自言自語的聲音。
“真不知道這張臉有什么好記住的。”
“?”
付立:誰又惹這位祖宗了�。。�!
睚眥必報雀寶:(自鳴得意中)
[9]09
CT室里,機械的“嗡嗡”聲在腦袋兩側環(huán)繞,冷冰冰的光線從頭頂掃過。蘇卻仰頭盯著上方的白色天花板,睡眠不足的眼睛隨著掃描儀的轉動一圈圈地移動。
做完檢查,蘇卻終于從一大早就被人從睡夢中拉醒的迷蒙中清醒過來,終于忍不住問護士:“我腦子又沒撞到,為什么要做CT啊?”
護士小姐正忙著做記錄,連頭都沒抬便回道:“江先生特意交代要做的檢查,我們也是照辦。”
“江先生?”
“對,就是昨晚和您一起來的那位�!弊o士耐心解釋道,“他還特地交代了,懷疑您腦子可能撞壞了,讓我們務必檢查清楚�!�
蘇卻:???
他有病吧!他腦子才被撞壞了呢!蘇卻憤恨地想,在這里含沙射影誰呢!
護士小姐看她半天默不作聲,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臭,補充了一句:“您別擔心,這檢查不用花您錢,全都記在江先生的賬上。”
她腳步一頓,緩緩回頭,看向護士那張職業(yè)微笑的臉。
“那還可以申請做其他檢查不?最貴的,起碼要花他幾萬塊的那種�!�
“抱歉,不行呢�!�
“……”
小氣鬼。
蘇卻正哼哼唧唧地暗罵江津嶼,便聽見一陣腳步聲朝她這個方向過來。她剛一回頭就扎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你是不是要把我急死!”
蘇庭嗚咽的聲音在發(fā)絲間悶悶的,蘇卻極少見到她情緒如此外露的模樣,尤其是這次久別重逢后。手掌心里感受到姐姐的顫抖,蘇卻一下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都要夜闖醫(yī)院了!”
蘇庭松開懷抱,蘇卻這才看清姐姐發(fā)紅的眼眶下那一圈濃厚的黑眼圈,想必是熬了個大夜。
她心有愧疚,但又不想外露,便開玩笑道:“那我倒還挺想看看你發(fā)瘋的�!�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蘇庭一把捏住蘇卻的臉,強行把她的臉掰過來看傷口�?吹侥樕蠜]事,趕緊又去扯袖子看手有沒有傷,然后目光再往腿上掃,看到了那一片包扎到腫起的傷處。
看到蘇庭的眼睛又紅了,蘇卻當即就怕了,“別別別,就一些皮外傷。你,你別哭啊……”
“可我剛才聽護士說你去做CT了,如果沒有什么大事怎么會……”蘇庭根本不信,“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奶奶和小姑……”
蘇卻立馬打住姐姐的胡言亂語,“哎呀,都是那個神經(jīng)……唉,說不清楚,反正真沒事,不信你可以問護士確認結果!”
蘇庭還是將信將疑,真去問了護士結果,蘇卻才注意到姐姐身后有一個人。
一個長得極其“方正”的男人。
方到什么程度呢?臉是方的,鼻子是方的,就連戴的眼鏡都是方形。遠遠地看起來,像個“回”字。
“這位是……”蘇卻有點困惑。
“啊,忘了和你介紹,”蘇庭輕輕推了下身邊的男人,耳朵尖微微泛紅,語氣淡然卻透著幾分羞意,“方量,你未來的姐夫�!�
“姐……夫?”
方量手里提著一籃子果籃,一聽到蘇卻這聲“姐夫”,眼睛都亮了,立刻上前一步,熱情得像個相親現(xiàn)場的候選人。
“這就是小妹吧,看著挺精神的��!”
一口純正的海津腔,尾音一轉一轉的,像是在說相聲,語速又快又穩(wěn)。
“妹妹,你姐是真寵你。我之前一直以為你姐文靜,結果,昨晚上我可見著你姐另一副模樣了!你受傷的事一傳到她耳朵里,立馬炸了!連夜叭叭了我一宿!我睡著了被叫醒,喝口水被叫醒,后半夜我實在受不了了,干脆開個免提放她說,結果人家還是能說一個多小時。”
方量說話有趣,配合他那張充滿喜感的方臉,蘇卻頓時對這位新姐夫的親近感上升,揶揄地瞄了蘇庭一眼。
蘇庭不覺羞赧,輕推了他一下:“唉,別說了……”
“得兒~媳婦兒發(fā)話,我這就閉嘴。”方量立馬噤聲,搓著手站到一邊。
這段小鬧劇讓病房里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不少,連蘇庭眼里那股緊繃的情緒都消散了幾分。
方量轉身去收拾行李,端茶倒水,邊忙活邊繼續(xù)嘴上不閑著,不時還給蘇卻搭兩句話。
等到蘇庭被護士叫出去簽字,病房里只剩下蘇卻和方量。
兩人都是E人很快便熟稔起來,一來二去蘇卻不僅了解到方量是家里獨子,家里在海津算得上號人物,有個三五千人的工廠。前幾年收購了幾個德國品牌專利,正巧搭上了綠色能源的新風,生產(chǎn)的中小型生物燃料發(fā)電裝置在日韓歐美等地成為銷量龍頭。
三五千人的工廠可不小。
蘇卻默默在“姐夫審核手冊”上打了個“財力合格”的勾。
“那婆媳關系呢?”
方量一聽,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眼里全是自豪的光,“我媽對你姐那叫一個好!她夸你姐是我們家這輩子八百年修來的福氣,我爸原話,‘這媳婦你要是丟了,咱家斷子絕孫’。甚至他們給我開設這個燕北銷售處,都是怕我和你姐的事黃了�!�
“這么夸張?”蘇卻笑著搖頭,心里卻默默再打一個“家庭和諧”的勾。
只剩最后一項了。
她頓了頓,抬頭看向方量,“姐夫,你喜歡我姐什么��?”
方量原本正在削蘋果的手一頓,放下了刀,憨憨地笑了。
“我和你姐頭一回相親的時候,我尋思著,喲,這姑娘不錯,文靜得跟南方姑娘似的。我們海津的姑娘,平時叭叭叭,嘴比車轱轆還快。你姐可不一樣,話不多,文靜大氣,坐那兒一笑,我跟你說,心都化了�!�
“那天她幾乎不怎么說話,基本是我一個人從頭說到尾。你也知道,我這人話多,三十年積的廢話那天全倒出去了,生怕冷場!”
方量笑得直抹眼淚,連蘇卻都忍不住笑了。
“后來我尋思,這姑娘肯定不會跟我見第二面了,結果她還真約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這回不能再瞎說了,得找點話題!”方量回憶得興致勃勃,“那天我們走到一條小巷子,碰見一個做棉花糖的。師傅說可以捏成卡通樣子,我心想,女生都愛這些可愛的玩意兒,干脆給她買一個�!�
“你猜她要了啥?”
“要了什么?”蘇卻被吊起了胃口。
“她說她要蠟筆小新!”看著蘇卻疑惑的模樣,他解釋道,“她說記得我喜歡蠟筆小新,所以點這個和我分著吃!天知道我哪天說了那么多話,蠟筆小新只是隨口提了一嘴小時候特別喜歡,結果你姐姐就記住了!”
“我這個人你也看出來了,話多,家里人都嫌我嘮叨。我媽總說,‘你小子成天瞎叭叭,連個雞都不搭理你’�!狈搅啃χ鴵u了搖頭,“可你姐不一樣,她聽,她記,她每句話都接得上,不會漏掉我的事�!�
“那天我就決定了。非你姐不可!”
蘇卻剝橘子的手一頓,看著他那張方得一絲不茍的臉,突然覺得,這位姐夫還挺靠譜的。
“姐夫,吃橘子!”
蘇庭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們二人這其樂融融的畫面,不禁有些驚訝。正巧這時候方量接到一個電話,讓他去挪車。
圖個方便停車,結果把人家院長的車位給占了。蘇卻心想,剛給方量打上“靠譜”的標簽現(xiàn)在直接搖搖欲墜。
病房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蘇卻和蘇庭兩人。
“姐,聊聊?”
蘇卻半倚著病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蘇庭。
蘇庭垂下眼睛,似是早就料到蘇卻有此一問。
蘇庭大她四歲,她們姐妹兩分開的時候,蘇庭正值高一。那時候蘇卻就知道姐姐有個沒見過臉,但無處不在的男友。他會出現(xiàn)在蘇庭所有朋友圈的文字里,所有重要的時刻,直到某一天蘇庭刪光了過往的所有記錄,只留下一個訂婚戒指的照片。
蘇卻本以為姐姐戀愛長跑十年,終于修成正果,結果沒想到卻是另嫁他人。
還算是閃婚。
“沒什么好聊的�!碧K庭的聲音很輕,語調平穩(wěn)得像一潭死水。
“十年了,誰不想修成正果?”她輕笑了一聲,像是笑給自己聽,“可后來才明白,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家庭的事�!�
“門不當戶不對?”蘇卻偏著頭,語氣里帶著幾分意外,“所以……是因為他家條件不好?”
蘇庭一愣,瞥了她一眼,卻沒回答。
蘇卻誤以為自己猜對了,嘴里小聲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個‘鳳凰男’……”
“不是他的問題�!碧K庭的聲音突然拔高,嚇了蘇卻一跳。
蘇庭將枕頭拍了兩下,壓低聲音道:“算了,別提他了,已經(jīng)過去了。”
她不想談這個話題,甚至有些抗拒,但蘇卻聽得出來,她的語氣里藏著沒說出口的情緒。
“那方量挺好的。”蘇卻看向門口的方向,笑道,“人憨厚,嘴甜,這個姐夫挑的不錯。”
既然姐姐不愿意說,她也不愿多問。
畢竟她作為妹妹,只希望蘇庭能夠得到幸福,更不想她在婚禮前不愉快。
愛情并不等于幸福,這是她很小就看透的事情。
之前的對話告一段落,蘇庭倒是有件別的事情令她憂心忡忡,“你這次意外究竟怎么回事?我剛剛去住院部要賬單,人家說你現(xiàn)在住的是vvip病房,而且記在……”蘇庭的語調壓得極低,像是想確認什么,眼睛緊緊盯著蘇卻。
“江先生的賬上�!碧K庭眼睛一閉,聲音滿是疲倦,“你怎么會認識他?”
“江先生?”蘇卻愣住了,滿臉迷茫,“我不認識啊。”
面對姐姐驚訝的表情,蘇卻囫圇吞棗地把和江津嶼兩次見面都說了。
蘇庭盯著她的表情,仔仔細細看了幾秒,見她不像是在撒謊,心下疑竇叢生。她本以為是那個男人的手筆,畢竟整個燕北,能夠在第一醫(yī)院隨時有vvip病房床位的人,非富即貴。而這非富即貴的人之中姓江的,她可太熟悉了。
她的指尖捏成了拳頭,連掌心里都開始泛出微微的潮意。
可轉念一想,他的反應和蘇卻說的又不大相同。他是那么紳士的一個人,怎么會做出在暴雨天拒絕女生求助,還罵的如此冷酷呢?
她很想立刻找那個人問清楚,但想到那個名字已經(jīng)靜靜地躺在她的黑名單里,以及分手時說過的話,蘇庭還是默默放下了手機。
“這種人以后還是少接觸,和我們不是一類人�!碧K庭將被子給蘇卻蓋好,認真囑咐道。
“啊?至于嗎?”蘇卻不知道姐姐為何表情變得如此冷淡,但對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不過燕北這么大,我們又沒留個聯(lián)系方式什么的,應該見不到了吧�!�
蘇庭想想也覺得有理,如果真是巧合,想要再遇見他可談不上容易。
但若是真的再遇見……
蘇庭眼睛一凜,她絕對不會讓妹妹受到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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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廣場上,天光初亮,空氣中帶著一絲濕冷的晨露氣息。
不遠處,紅墻高聳,檐角飛翹,靜靜俯瞰這座古老的城。
江津嶼沿著廣場慢跑,步伐均勻,呼吸平穩(wěn),像一臺被精準調校的儀器。
第三圈結束,他停在路邊,雙手撐在膝蓋上,緩緩調整呼吸。薄霧從他身后散開,洇進了那一片深紅的古老磚墻里。
一切安靜,沉穩(wěn),仿佛這個世界正緩緩醒來。
小巷不長,盡頭是兩扇朱紅的大門,門上的銅環(huán)已經(jīng)被歲月磨得微微發(fā)亮,門邊的石獅子俯著身子,半張著嘴,像在偷偷打量來往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