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回來病倒后,終日昏昏欲睡,任由醫(yī)師診治。為數(shù)不多清醒的時候,也是喝藥,進食與如廁,與外界的交流也是極少的。
而在他渾渾噩噩之時,竟多次將在床邊走動的近侍看成了段寧沉。夢中也多次出現(xiàn)了男子仰望夜空,雙眸如星的場景。
醒來后,他仔細思考著段寧沉的話,總是覺得真實的自己與段寧沉話中的自己大相徑庭,想不通段寧沉又怎會那樣去理解他。
分明他是不想欠段寧沉更多,也能被段寧沉理解為是他在關心他。
段寧沉似乎總是將他想得太好了。聽著段寧沉的話,他都覺得對方說的是另一個陌生人。
但這種感覺卻也不太壞。
十六歲時,他曾無意中親耳聽到徐薦對其母親縉央長公主的控訴,指責她對小舅的偏心與偏袒,并羅列了許多的事例。
他才首次發(fā)覺一些在自己看來平常的關懷,背后隱藏著的是他人的苦悶與淚水。
現(xiàn)在近八年過去了,徐薦心結已經打開,自然不再是那稚嫩的少年,他也不知那日裴敘聽了他們母子間的對話。不過裴敘從未忘記那日的事。
段寧沉的愛炙熱且直白,無論是在他本人面前,還是在“外人”面前,他提起自己喜歡的人時,總是甜蜜且自豪的,不吝將其夸贊得天花亂墜。
他只提到了對方怎么怎么好,對于自己的付出,卻是輕描淡寫,好似不足為道,但分明后者才是真正有重量的東西。
像裴敘這樣的人,思來想去,始終不理解段寧沉無私的“愛”,但他卻能確切地體味到這份“愛”,從男人繾綣的眸光中,溫柔的言語中。
——段寧沉分明不知他身份,卻還是不自覺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備,也是因為這份“愛”嗎?
沒等他想通,意外的到來,他不得不投身于緊張的公務之中。而就在這時,段寧沉又在深夜主動找了來。
于是,前幾日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又突然涌入了他本就被各種消息塞滿的繁亂思緒,令他頭昏腦漲。
他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隔著一道門與護衛(wèi)交談,那清朗的聲音仿佛穿過了門板,以及一切障礙物,在他的心上敲了一下。
他心跳漏了一拍,突然間有了種渴望,而后又想起自己有四天沒見到段寧沉了。
他筆尖頓住,愣了會兒神,便又聽到外面的段寧沉揚聲道:“李盟主,我要和你說的事很重要,需要我們二人私談,現(xiàn)在說這樣不合適!”
裴敘并沒有易容,而且想必屋內此時充斥著藥味,顯然也不適合讓段寧沉進。
他垂下了眼眸,擱下了筆,變了聲線道:“段教主有什么事,明天再來吧。”
“不行!此事關乎小敘的安危,我需要現(xiàn)在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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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敘淡淡道:“若段教主想說的事是有關缺月樓與定王,那么我已經知曉,并且安排下去了,請段教主稍安勿躁�!�
“你真的知道了嗎?那你告訴小敘了嗎?”
“告訴了。”
段寧沉松了一口氣,道:“那就好!那我明天再來,和你商量其他事。”
裴敘聽見他要離開的聲音,眼睫顫了顫,突然出聲道:“段教主�!�
段寧沉似乎是愣了一下,外面靜默了幾息,才有聲音道:“。”
他走后,門被敲響了。
“進�!�
聶禮悄然推門而入,“主上,已查明,段教主方才去找了缺月樓少主�!�
“恩�!�
翌日清早,裴敘起床,用完了早飯,喝了藥后,便叫人開窗透氣。
段寧沉再次來時,看到的就是坐在桌前喝茶的裴敘。
“喂,你是不是怕輸給我,所以才閉關這么些天的?”他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得意地問道。
裴敘示意旁邊的侍從給他上茶,一邊不咸不淡地道:“段教主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那你倒是和我打��?你不和我打,你就是害怕了!”
裴敘看他一副囂張的模樣,淡道:“段教主的激將法總是很低劣�!�
“嘖!”被對頭諷刺,這令段寧沉頗是不爽,正在他思考一個高明的激將法時,聶彬穩(wěn)步走了進來。
段寧沉倏地站了身,“是你!”
他自然不會忘記這個三年前把他掛到了城墻上的混蛋!
他對于聶彬的印象僅限于此,殊不知聶彬對他可是老熟人了。
聶彬客氣地道:“段教主好�!闭f罷,他看向裴敘,恭聲道:“盟主,陽山派送來了拜帖�!�
在裴敘看拜帖的時候,段寧沉盯著聶彬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聶彬�!�
“我要和你切磋!”
聶彬依舊客客氣氣,“聶某在盟主麾下效力,切磋一事該由盟主批準�!�
段寧沉看向了裴敘,“李盟主,你同意嗎?”
裴敘折起了拜帖,將它放在了桌上,抬起了眼眸,淡道:“隨你。”
段寧沉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興致勃勃地對聶彬道:“快答應!快答應!”
聶彬只得應了下來。
他們將比試的時間定在了明天正午。
聶彬退下后,心情大好的段寧沉開始與裴敘談正事。
他把昨夜與荀葭的對話悉數(shù)告訴了裴敘。
裴敘問道:“段教主打算怎么做?”
段寧沉反問道:“如果我不找他,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找荀葭“合作”,無疑減少了裴敘的麻煩。
裴敘從屜中取出了一本文書,遞給了段寧沉,“你看看吧。”
他不知道上次秘籍字跡的問題出在了哪里,因此他提前讓侍從重新謄抄了一份。
看完后,段寧沉問道:“這計劃是你與小敘一起謀劃的嗎?”
“無關。”
段寧沉于是放心地吐槽道:“你可真夠陰險的。全江湖都被你耍得團團轉!還好這次我是和你合作的�!�
裴敘淡聲道:“段教主想奪輕岳教的權,或許還可以多做一些事�?倸w我已經與你開誠布公,只要你不破壞我的事,其他我不會管你�!�
段寧沉摸了摸下巴,“你與我開誠布公——該不會是小敘要你這么做的吧!我可不覺得你會主動把這事告訴我!”
裴敘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隨你怎么認為。”
段寧沉陡然一驚,“該不會你把這事告訴我,也是你的算計吧!你想利用我給你達成某個目的!”
“段教主未免也過于草木皆兵了。”
“我現(xiàn)在覺得你這人太危險了!我以為你光正偉岸,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武林盟主!”他突然警覺,“你真的會履行我們之間的諾言吧?你最后會給我解藥的吧?”
裴敘:“……段教主現(xiàn)在才考慮這個,為時已晚。”
段寧沉嘿嘿一笑,站起了身,“我開玩笑的!小敘既然那么相信你,那我也相信你!我接下來打算去找袁聆歌忽悠一波�!�
袁聆歌?
裴敘皺起了眉,“她……”
“放心!我和她打過幾次照面,知道怎么應付她!”段寧沉揮了揮手,“我走了,我走了!”
他走后,聶彬又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躬身問道:“主上,明日屬下與段教主的比試,是否要讓他勝?”
段寧沉這人,今時不同往日。他如今作為自家主上的心上人,聶彬可不敢再得罪了他。
裴敘將文書收納到了屜中,淡道:“在比試中全力以赴,是對彼此的尊重�!�
聶彬心頭一凜,忙道:“是屬下自作聰明了,請主上恕罪。”
“你去吧�!�
裴敘拿起了那份陽山派的拜帖,上面說是明日將至,署名是龍飛鳳舞的“林復罡”三字。
陽山派這次帶隊的是林復罡。
林復罡作為頌道玄錄的真正修煉者之一,過來就是湊個熱鬧。他的信在前幾天送到了。
自從他們出師后,他們的師父便在天下云游,不知所蹤。
將頌道玄錄的前四層給了段寧沉的事,裴敘告知林復罡如果找到師父,就替他把這事告訴他。
林復罡的那封信就是說已經找到師父,并且把這事告訴他了。后者表示他們也是功法的所有人,這種事無須向他報備——除非是收了徒。
不過信中,林復罡個人對于他這么做的目的,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問他是不是和魔教教主好上了。
裴敘只覺得頭疼。
段寧沉和徐薦相遇,麻煩已經是夠多的了。再加個林復罡……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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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么些天的努力,裴敘總算是在元國公一事上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他已經安排了下去,料想不日就會有結果。
心情放松了下來,他喝了藥,睡了一下午,出了汗,低燒也退去了。
因此翌日,他的心情還算不錯。
聶彬沒有將與段寧沉的比試放在心上,依舊在兢兢業(yè)業(yè)地辦事。段寧沉不到正午就跑來了,聶彬恰好奉命出武林盟辦事去了。
“出去了?該不會他也怕輸給我了吧?”
段寧沉已經做好了熱身運動,此時滿頭大汗,身上的單衣都已經被汗?jié)�。他立志這次要一雪前恥。
裴敘道:“段教主先坐吧。他很快就會回。”
段寧沉熱血上頭,正是狀態(tài)最佳的時候,哪能坐下敗了自己的興致,是以他回絕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
裴敘沒有說話,只是在喝茶。
段寧沉瞅了眼他,道:“你整天坐在這里喝茶寫字,壓根不像是武林中人,我也從來沒見你習武,你武功是怎么練出來的?”
裴敘擱下了茶杯,淡道:“早些年的成果罷了�!�
“你這么松懈練武,你現(xiàn)在的武功肯定沒我好。等我打敗了你的屬下,我就來打敗你!”
正在這時,聶彬一臉急色地進了門。
段寧沉見到他,當即眼睛一亮,道:“誒,你……”
他的話剛起,就被聶彬的聲音給壓了下去,“盟主,大事不好了!徐向磊大俠被人給當街殺害了�,F(xiàn)在南街那邊陷入了一片混亂�!�
“徐向磊?這名字有點耳熟�!毙÷曕洁熘氖嵌螌幊�。
裴敘皺了皺眉,站起了身。
出了這件事,段寧沉與聶彬之間的比試自然就沒法如約進行。
裴敘他們趕到南街時,官府的人已經到了,并且將百姓疏散,把被害人的尸體給圈了起來。
站在外圈,仍可通過衙役間的空蕩看到,尸體仰躺在地上,七竅出血,雙目圓瞪,嘴巴大張著。
段寧沉看了眼,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他是誰了!那個最初傳‘頌道玄錄’的人!”
裴敘自然也沒忘記,徐向磊之前還來找過他請罪,內疚于因自己私事而把江湖攪亂。不過,他是真心這么想的,還是單純怕武林盟主遷怒他,那就不好說了。
死人,他見得再多不過了,自不會因這陌生人的死而感到傷懷。他關注的是殺徐向磊的人。
“兇手是洪長風吧?聽說徐向磊把他家人都給弄死了�!倍螌幊拎皣@,“然后徐向磊的家人又向洪長風報仇。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
他說話的工夫,捕頭朝他們走來。
“李盟主,別來無恙�!辈额^客氣拱手道。
“任捕頭,別來無恙�!迸釘⒌�,“謝大人近日可好?”
“知府大人安好,勞您掛心。”捕頭又說道,“這次的受害者似乎是江湖人士。李盟主可知他的身份與底細?”
裴敘道:“他叫徐向磊,在江湖上小有名聲。任捕頭可有詢問目擊者?”
捕頭點頭,“聽說他是行走在路上,突然暴斃身亡的。仵作正在驗尸,判斷其死因�!彼哪抗庥致涞搅舜е渥拥亩螌幊辽砩�,“方才,這位小兄弟似乎提到了疑似行兇者。”
段寧沉與官府的人接觸不多,也就是半年前企圖借用官府行事時,賄賂了一官員。他們沆瀣一氣,段寧沉有對方的把柄,對方也不敢得罪了他,所以段寧沉行事說話都很隨心,沒有顧慮。
但現(xiàn)在面對一個正經的,一看就雷厲風行的官府衙役,他這個“朝廷欽犯”自然要盡量降低他的存在感,以避免麻煩。
他擺了擺手道:“我瞎說的,你別在意�!�
捕頭見他跟在裴敘身后,也只當他是裴敘的親隨,又見裴敘沒說什么,便也不掛在心上。
“李盟主,那任某就繼續(xù)執(zhí)行公務了。您請自便。”
“恩,任捕頭辛苦了。”
看捕頭走開,段寧沉用手肘頂了頂裴敘,小聲道:“喂,你是用什么辦法和官府關系這么好的?這些官府不是最瞧不起我們江湖人嗎?”
裴敘躲開了他,瞥了他一眼,淡道:“武林盟也負責蜀州城的治安。”說罷,他躍過了圍線,走向了尸體。
段寧沉跟在了他的身邊,嘴里嘟囔道:“明明我們輕岳教也維護隆寧的治安,為什么官府還對我們人人喊打呢?”他非常酸。
仵作在解剖尸體,那血淋淋的場景叫有些衙役轉過了身,不敢看。捕頭則是在勘察周圍的蛛絲馬跡。
過了一會兒,仵作站起了身,對不遠處的捕頭道:“大人,可以確定,死者乃是中毒而死�!�
“中毒?”捕頭走了過去,“砒霜?鶴頂紅?”
仵作搖了搖頭,“下官從未見過這種毒。死者的胃炸裂了開來,五臟均有輕重不一的損傷,血液呈淡淡的紫色。此毒應該在他體內潛伏了一段時間�!�
捕頭又問:“可以知道他是何時中的毒嗎?”
仵作道:“下官無能�!�
尸體被縫合好了以后,抬去了府衙,判案部分得交給知府來進行。一部分衙役在此清理現(xiàn)場,另一部分的衙役根據(jù)“徐向磊”的名字前往各大客棧,去找他住的地方。
裴敘與段寧沉回了武林盟。
待進入了主院后,裴敘瞥了眼身后優(yōu)哉游哉,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的段寧沉,問道:“昨日你找袁聆歌,結果如何?”
中毒而死。
袁聆歌的天煞宮素來以制毒而聞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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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聆歌?”段寧沉道,“我把之前和荀葭的說辭,又給她說了一遍。還說我找了荀葭合作,但是我信不過荀葭,所以又來找了她。她主動說要我配合她對付荀葭,她可以幫我救人。”
裴敘淡道:“你確定他們倆不會暗中勾結,反算計你?”
“那肯定不會!”段寧沉篤定道,“袁聆歌那瘋女人,最是喜歡折磨人。之前她抓了荀葭的親信,把他分尸后,打包送給了荀葭。荀葭可恨她了,鐵定不會與她合作�!�
裴敘邁步進了書房,道:“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再深的血仇,也能暫時消泯。”
聽到這話,段寧沉有點驚,“喂,你不是江湖人吧?你真實身份該不會是哪個高官子弟吧?”
裴敘腳步微頓,轉頭看了他一眼,“怎么?”
“你這是承認了吧?你是高官子弟!所以小敘才會那么信任你!官府的人也對你客氣!”
裴敘蹙眉問道:“這話有什么問題?”
“咱們江湖講的是義氣,什么利益至上,那可都是官場玩的。咱們可不會輕易拋棄道義!”
裴敘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段寧沉這么一說,他隱約有了點模糊的印象,三年前有段時候,缺月樓與天煞宮打得火熱,常有弟子莫名暴斃在街頭,旁邊就囂張地畫著兇手的門派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