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松了口氣,揚起嘴角,回頭提高了聲音:“蘭若愔,你聽到了?就算想挑撥我們,你這個謊話說的也太拙劣了點!”
蘭若愔愣了一下,忽然輕聲笑了起來:“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楚王,那么敢問皇上因何相信楚王?是因為皇后娘娘相信楚王么?”
“只是相信蕭氏的男人即便想殺誰,也不會屑于假他人之手而已�!笔挓ǖ卮稹�
“噢?”蘭若愔微微沉吟,“這就是所謂皇族的驕傲嗎?”
蕭煥挑眉一笑:“這是男人的驕傲�!�
蘭若愔肅了肅容:“不錯,這是男人的驕傲�!�
他緩緩平舉長劍:“我果然沒有看錯,白遲帆是值得與之生死一戰(zhàn)的對手�!彼f著,淡淡一笑,“這與白遲帆是不是大武帝王無關(guān)�!�
蕭煥淡笑:“多謝�!�
我向蕭煥點了點頭,退到一邊。
兩道劍光幾乎同時迸出,碧青和雪白的劍光交織成一朵朵炫目的光影之花,層疊怒放,刃風(fēng)條條刮散,滿地染血的積雪飛卷如櫻。
只是剎那間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過了幾十招,蘭若愔劍法冠絕峨嵋派,果然不是徒具虛名之徒。
我退到院落門口觀戰(zhàn),袖子突然被誰扯了扯,低下頭,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了一個白衣扎鬏的少女,粉妝玉砌的一張臉,眼睛是碧藍的顏色,一笑,頰邊露出兩個笑窩:“大姐姐,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看她身材面孔,至多只有十二三歲,就低下頭向她笑了笑:“這里在打架,很危險的,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是誰�。拷惺裁疵�?”
那少女甜甜的笑了:“我叫云自心,很好聽的名字吧?”
云自心,這個名字略微有些耳熟,我沒在意,笑著點頭:“很好聽,真是好名字�!�
她笑得更甜,接著噘起嘴巴嘆了口氣:“可惜現(xiàn)在叫我這個名字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真是討厭,人家明明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的�!�
我應(yīng)付地笑,心里在盤算這到底是哪里跑出來的孩子:是哪派的小弟子?還是天山派的小弟子?
總歸這么一個小的孩子在硝煙四起的海剎宮內(nèi)實在是太危險了,她的師長是怎么管的,我想著就問她:“那他們叫你什么��?小心子?”
云自心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我的徒弟們叫我?guī)熥穑渌哪切┤�,他們叫我天山老怪。”說著蹙起眉,十分氣憤煩惱的樣子,“可有多難聽!”
云自心,天山派掌門云自心,這真是個被武林人士遺忘太久的名字,她以失傳已久的八方四合唯我獨尊功成名,十六歲東下中原,十八歲始稱天下無敵,二十歲歸隱天山,從此獨霸西域一方。她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致使外貌永遠停留在十二三歲的模樣,三十余載不變,所以被目睹過她真容的人稱為“老怪物”�!疤焐嚼瞎帧钡拿暡幻劧�,云自心的本名反倒不再常被提及。
我扣緊火槍,摒住呼吸。
云自心仰頭看著我,依舊笑得天真無邪:“大姐姐,你臉色不大好看啊,你不舒服么?”
她燦若春花的笑臉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怎么了?大姐姐?你哪里不舒服了?”
我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冷汗順著額角滑落,猛地舉起火槍,三顆子彈呼嘯著射出槍筒。
手指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小手握住,云自心抓著我握槍的手,從我的臂彎里探出藍色的眼睛來,咯咯的笑:“大姐姐,你這個武器真危險呢,最好不要拿出來玩兒�!�
三顆子彈,如此近距離射出的三顆子彈,全部被她躲了過去,我甚至沒有看清她移動的身影。
雪亮的劍頭夾著勁風(fēng)從一旁飛來,直直地切入我和云自心之間,云自心飛快的松開我的手臂,退開一步。
“別碰她,云掌門�!笔挓ǖ穆曇衾淅漤懫�。
他扣著王風(fēng)站在院落之中,幾尺之外的地方蘭若愔面色慘白,手中的長劍已經(jīng)少了一截劍頭。
“大哥哥你好兇,”云自心用一雙玉白的小手拍著胸口,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噘嘴,“人家什么都沒做,這姐姐就開槍了呢�!�
她接著抬頭,笑瞇瞇地轉(zhuǎn)身去看蕭煥:“你很勉強啊,大哥哥,我聽出來了,你的氣息很亂……”
她忽然停住了,白瓷一樣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握住,瘦小的身子向前傾,聲音變得尖銳凄厲:“煜?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她的面色猛地轉(zhuǎn)為煞白,突然扭頭看著我,呵呵地笑,“你還是帶了一個賤女人回來對不對?你怎么還是總護著別的賤女人?難道我還不夠好么?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么?”
她每問一句話,聲音就凄厲一分,問到最后,尖銳的童聲幾乎像要撕破喉嚨。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差一點就靠上圍墻:“你說什么?他不是煜,你認錯人了!”
云自心咯咯地笑:“認錯人了?不會的,那么英俊的一張臉,這一生只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這個男人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碧藍的眼中射出狠絕的光芒,手掌驀的向我拍來,幾尺外的白影倏忽間到達身前,有道青光卻更快的直刺向她的咽喉,夾著寒氣的掌風(fēng)從我耳邊掃過,云自心的手腕一轉(zhuǎn),輕巧猶如折梅,手掌已經(jīng)擊向蕭煥胸前。
極快的幾個起落,她的身影和蕭煥纏斗在一起。
甩開槍匣,飛快的把子彈填滿,舉起火槍,對準衣袂翻飛的云自心。她和蕭煥的身影在極快地交錯,幾次捕捉到了她的破綻,我卻遲遲沒有扣動扳機。
“不敢開槍?”一聲笑語突然在耳邊響起,我急忙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原本站在院落另一邊的蘭若愔,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邊。微低著頭,他勾起的唇角上,有一絲奇異的微笑。
我猛然轉(zhuǎn)身,直覺地把槍口對準他。
子彈擦著蘭若愔的面頰飛過,下一刻,我的頸中傳來一陣劇痛,眼前頓時漆黑。
仿佛是在無休無止的滴水聲中醒來,睜開眼睛后,觸目是一片雪白。
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地板,還有背對著我而坐的那個雪白的嬌小身影。
明白過來我是落到了云自心手中,居然也沒什么緊張害怕的感覺,反倒比初見她時的震驚好上很多。
無處不在的冷氣刺得全身的肌膚都在疼,但是四肢都還能動,穴道也沒有被封住的樣子。說起來我離了火槍,本身那點拳腳功夫有限的很,也根本沒有封穴道的必要。
試著站起來,從地面的酷寒來看,我被放到地上的時間也不長,要不然身體也不會還有知覺,揉著有些酸楚的肩膀,我向云自心的背影笑:“云前輩,連杯熱茶都沒有,您這待客之道,未免太簡略了點吧?”
沒有回答,云自心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安靜的仿佛一座雪雕。
偏了偏頭,還是看不到她的臉,就在我疑惑的要蹋前一步時,她突然開口,稚嫩而清脆的聲音里有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滄桑:“好好坐著,打斷我緬懷過去,對你沒有好處�!�
即便知道云自心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成名,年紀絕對也不小了,可是聽這么一個外貌和聲音都是十二歲少女一樣的人,用這種口氣說著“緬懷過去”,還是有些怪異。
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干別的,只好原地站住,不再說話。
又出神的望著眼前,隔了一會兒,云自心突然自己開口,還是那種滄桑又帶著淡淡疲憊的聲音:“我在這里等了二十一年了,等著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我?guī)Щ剡^很多少年,每一個都美麗年輕,有著花朵都嫉妒的容顏,有一個甚至長得很像他,眼睛又黑又漂亮,可是他卻不會再回來了�!彼币暻胺剑闹貜�(fù),“煜他不會回來了,他被我害死了�!�
雖然從名字以及種種跡象就能猜得出來,我還是小心地問:“煜是……蕭煜嗎?睿宗皇帝?”
“是睿宗嗎?”云自心依舊不回頭地望著前方,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死后人們怎么稱呼他,我只知道他叫煜。對任何人都很溫柔,笑起來很溫暖,卻又很悲傷的煜。這樣的一個煜,我卻把他害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語氣太哀傷,我忍不住出口安慰:“我見過他的,煜他還沒有死。你也……不要太自責(zé)�!�
回頭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云自心慢慢搖頭:“你說的不對,煜已經(jīng)死了……二十一年前,我看著他跌到池水里,看著血從他臉上流下來,煜死了,就死在這里�!彼呎f著,邊緩慢的舉起手臂,指向腳下。
剛才站得太靠內(nèi)沒有看到,現(xiàn)在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她正對著的腳下,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池塘,澄澈的池水一絲波瀾都沒有,幾乎和白色石塊砌就的池壁平齊,看上去就如鑲嵌在石中的一塊巨大水晶。
她說歸無常曾跌到這個水池里過,那就是歸無常曾經(jīng)到過這里了?
我雖然從她的話里猜出她跟歸無常,也就是睿宗皇帝是有些淵源的,卻沒想到當(dāng)時貴為天子的歸無常竟然會來這里。
似乎是聽到了什么聲音,一直坐著不動的云自心突然側(cè)了身子,白瓷一般精致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紅暈:“煜來了,煜要進來了!”
她方才剛說過“煜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又說“煜來了”,這個人的腦筋顛三倒四簡直不可理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頸邊一涼,隨即身體就僵直了不能動彈。
一指將我的穴道封住,云自心隨即就挾著我飛快的轉(zhuǎn)入一道墻壁后的內(nèi)室,緊接著,還未來得及打量下室內(nèi)的陳設(shè),我就被丟下。
極度冰冷的什么東西瞬間漫過身體,連呼吸都在這一刻被遺忘,似乎只過了幾個剎那,又似乎過了很久,我才猛地吸進一口氣,喊聲卻沒沖出喉嚨,后頸又是一麻,云自心連我的啞穴都已經(jīng)點上。
拼命用余下的一點神志對上她的臉龐,我只看到她低頭望著我,臉上的神情有一絲恍惚。隨即她衣袖一擺,轉(zhuǎn)身就走了出去。
白色的石壁在她身后飛快滑上,徹底隔絕了這間內(nèi)室和外面的連通。
身體四周的寒意一陣陣涌上頭頂,我用牙齒狠狠咬住舌尖,在嘗到一絲甜腥的同時,終于能保持住清醒打量四周。
如果說剛才那個房間里空蕩的只剩下雪白的話,那么這里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四面封閉的白色墻壁之外,這里沒有擺放任何東西。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地上緊靠著隔墻的一個僅有三尺見方的冰池。
說冰池,是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因為池中雖然裝的是水,但四周的池壁卻晶瑩透亮,看上去仿佛是冰一般。水池的最高處也不過凸出地面一尺左右,卻深得剛好沒過我的脖子。我不知道外室中那一池水是否很冷,但是這一池水的冰冷卻絕對超過我以往接觸過的任何水池,這池水的冰冷也超出我以往的任何經(jīng)驗。
靜止的水沒有一絲流動,我卻覺得像是有無數(shù)把鋒利的匕首在不停地刺到我身上。本來在這樣接近冰的水中,我的身體會很快被凍僵,我大概也會很快被凍死,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那凜冽的寒意卻沒有一絲一毫褪去的跡象,仍舊是不斷地刺痛著我的全身。
全神對抗著寒意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墻后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含著一絲雀躍和忐忑:“煜,你來了……”
原來那道隔開兩個房間的墻壁是不隔音的,我正想著,視線正前方的墻上有白影一晃,一個身影隨即往外走了幾步,隨著她身形的移開,我才發(fā)覺我眼睛的正前方,是一小塊鑲嵌在墻壁中,似冰又似玉的東西。不是很大,嵌在白色的墻壁上也很不顯眼,但是卻剛巧能讓我透過它朦朧地看到外室的情形。
云自心叫了“煜”之后,就走到池水邊站住,越過她的身體,可以看到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青色的身影。
似乎是怕那個人訓(xùn)斥,又擔(dān)心他會不高興,云自心又遲疑了一會兒,才期期艾艾開口:“煜,我是怕你不來,所以才會這樣,煜……你生氣了么?”
隔了片刻,那個青衣人終于溫和開口:“你想要讓我過來的話,告訴我就可以了,不需要用這種方法�!�
這是蕭煥!剛剛還不確定是他還是歸無常,我卻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淚水就順著早已麻木的臉頰流了下來。
聽到這樣的回答,云自心果然帶了些欣喜:“煜,你不怪我?你原諒我了對不對?”
蕭煥似乎是笑了笑:“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也沒有想要跟你動手,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了她�!�
不過是很平和的要求,云自心的聲音驀然拔高起來,尖利刺耳:“你又是為了那個女人!你從來都是為了她!”她忽然哈哈大笑,那笑聲中夾著莫名的凄厲,配著她稚氣未脫的童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好,你為了她才來對不對?我找了你這么多年,你從來都是那么冷漠地對我,今天卻為了這個女人,不惜來到天山!”
笑聲過后,她慢下來,一字一字地:“好,我把她還給你,不過你把她帶走之前,必須要和我歡好三日,不然我就對她中以劇毒,即使你踏平天山,也帶不走一個活著的她!”
那字字怨毒陰寒,就仿佛從鬼域地府中冒出的咒怨,聽得我眼前直發(fā)黑: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么一個怪老太婆,死命折騰我還不夠,居然還要毒死我!
外面沉默了片刻,蕭煥似乎是在想著怎樣回答他。急得我一陣冒火,要不是現(xiàn)在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我恨不得撲出去咬死這老人妖!想得倒美!讓蕭煥跟她交歡,除非我死了!
“云前輩,”蕭煥的聲音終于響起,仍是帶著淡淡溫和,“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的父親也并沒有死去,請你不要再執(zhí)著了�!�
這次云自心沉默了很久,許久之后,她才遲疑著:“煜……沒有死?”
“是的,”蕭煥靜靜回答,“我的父親還活著,你和我一起,我們?nèi)フ宜趺礃�?�?br />
“煜沒死……煜沒有死……”云自心喃喃念著,突然就如一個孩子般,放聲大哭,“煜沒死,他卻恨我,恨我害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不愿見我……”
她哭著,慢慢低下頭去,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顧不上安慰她,蕭煥越過水池,快速走到墻壁前,接著那道隱藏的石門就滑了開去,我的身子隨即一輕,已經(jīng)落到了他的懷中。
先是解開了我的穴道,而后就以手掌抵住我腹間的丹田,將一道醇厚的內(nèi)力慢慢送了進來。
那溫暖的內(nèi)勁在周身上下游走,很快地就驅(qū)走了寒意,連打了幾個寒顫,我抓緊他的肩膀,總算能哆哆嗦嗦說出話來:“你早知道我在這里,怎么這么慢!”
垂下眼眸看著我笑了笑,他目光柔和:“還這么有精神,看來你進去的時間也不長�!�
我差點翻個白眼給他看:“還叫不長?你下去試試?我在那鬼池子里一刻鐘就像待了一年!”
正說著,耳邊響起一個慢悠悠的清麗聲音:“皇后娘娘可別這么說,恐怕這世上最清楚待在那池子里的滋味的人,就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了�!�
蘭若愔自墻后悠然轉(zhuǎn)了過來,抱了胸看著我和蕭煥,笑笑接著續(xù)下去:“咱們皇帝陛下體內(nèi)冰雪情劫的寒毒,全都拜這個冰雪盅所賜�!�
打了個冷顫,我猛地想起歸無常和我說的那些話:那個水池中,聚集的是歷經(jīng)萬年而不融不化不消不凝的奇寒之水。
原來,這就是那個水池,而我剛才感受到的,也就是這么多年來,伴隨著蕭煥,沒有一刻消失,也沒有一刻停止,不停侵蝕著他的生命的那種寒冷。
只是忍受了那么短的時間,我就覺得死去都要比浸泡在那種極度的冷意中要好得多,蕭煥卻一直忍受了這么多年。
抓著他肩膀的手松下來,我將頭靠到他的胸前,慢慢環(huán)抱住他的腰。
他也收回內(nèi)力,將手掌從我的腹部移開,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好些了沒有?不過衣服卻還是濕的,還得換一下才好�!�
他的話聲仍舊像平日那樣溫和里帶一些戲謔,我卻再也扯不出一絲笑容,只是將頭埋在他胸口,等待眼中的淚水都退回去了,才抬頭沖他呲牙:“看我這么狼狽你很開心對不對?”
沒跟我斗嘴,他笑笑將我橫抱起,又走出去和悅地向云自心問清了她臥房的方向,然后去幫我找干凈衣衫替換。
好在云自心現(xiàn)在身量雖小,但還留著以前未縮小時穿的衣物,蕭煥找到一套白衣,將我放到云自心的床上,替我解開身上濕透的衣物,一件件替我穿好。
直到系上最后一條帶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了笑:“還有鞋子�!�
找來皮靴,他卻不急著幫我穿,而是先握著我的腳,放在手中輕輕揉捏。我低頭看著他為我忙碌的樣子,想起那年在山海關(guān),他也曾這樣幫我揉過腳,那時我還在猜忌他對我的心意,連一句真心的笑語都沒有對他講過。
靴子穩(wěn)穩(wěn)地套在我的腳上,他最后打量了我一遍,覺得足以抵御門外的冰雪和寒風(fēng),才直起身來,望著我笑笑:“好了,蒼蒼,你剛?cè)氡┲巡痪�,寒毒不會浸入到你的體內(nèi),不用怕。”
我搖搖頭,拉住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自從知道那種寒冷就是冰雪情劫之后我就不再懼怕了,如果能夠代替他承受那種痛苦,即使讓我就那樣一輩子都浸在那樣的寒意都可以。
哪怕只是讓我替他分擔(dān)一點都可以,這樣他就不必永遠在那種刻骨到絕望的冰冷中獨自前行。但是,不行……就像此刻他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無法分擔(dān)一樣,無論我怎樣期盼,他終究是要離開,然后一個人去面對。
自從來到天山,再次見到他之后,那一直被我強自壓抑著的脆弱終于冒頭了,不管之前經(jīng)過了多少艱難苦楚,我都沒有放任我自己,像現(xiàn)在一樣,任由自己胸中那無法抑制的念頭涌上來:我想要抱住他,哀求他留下來,即便是帝國會因此遭受浩劫,即便是無數(shù)的人會因此死去,亂世飄零,尸骨遍野。我也想要他留下來,不再去往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不再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眼角飛快流著的淚水被他用手指輕輕抹去了,淚水不停地流下,他耐心地一遍遍替我擦去,接著笑了笑,俯身輕輕地在我唇上吻了下來。
既不激烈也不纏綿,只是那么短暫的輕吻,他起身,看著我臉上干涸的淚痕,笑:“蒼蒼,不早了�!�
拉著我的手,我們重新走到小院中,不遠處的拼殺還沒有停止,不是有慘叫和呼號以及刀兵相接的響聲傳來。
重新站在天山的寒風(fēng)中,剛才的一切就像一場短促的夢一樣。
蕭煥松開我的手,走向早就收拾好了,乖巧站在一邊的云自心。
我看著他的背影,停了停開口:“要走了么?”
他笑了笑,聲音溫和平靜:“你在這一役中的表現(xiàn)很好,你可以告訴他們,從此之后,你就是鳳來閣的閣主了�!�
我點了點頭,讓自己的臉上掛出笑容:“我會告訴他們�!�
他笑笑,轉(zhuǎn)頭向蘭若愔抱了抱拳:“煩勞蘭掌門作個人證�!�
蘭若愔抬起頭,答應(yīng):“好,我會作證�!�
他把手伸給云自心:“我們走吧。”
云自心挽起他的手,腳步歡快,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向高墻的出口,轉(zhuǎn)過石壁,被血跡染臟的雪裘一角翻了一下,消失在墻后。
再也沒有一句話。
我直覺得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去,指縫張開,我的手指間空空如也,如同那天我在太和殿的漢白玉欄桿前伸出去的手一樣,空空如也。
早該明白了吧,他一直都在同我告別,這次江淮重逢,幾個月的朝夕相處,雪原中的千里相隨,都只不過是一場延續(xù)數(shù)月的告別而已,我伸過去挽留那個身影的手,早在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雪之前,就已經(jīng)落空。
這些,早該明白。
有陣清冷的微風(fēng)從高墻上吹入院落中,吹落臘梅枝頭的那層積雪,吹起縷縷暗香,送到鼻尖。
我把手放下來,垂在身側(cè),原來這個院子中,還種著臘梅的。
蘭若愔搖搖頭走到我面前:“出錢買鳳來閣主人頭的,不是我家主上,江湖中的事,我家主上從來都沒有插過手�!�
我深吸一口氣,點頭:“我知道�!�
“我也不是為任何人做事的,尾隨你們,只是想和皇上比一次劍而已,為了激起雙方斗志,才會說是要取他項上人頭�!碧m若愔淡笑著:“習(xí)劍十三載,出師三年,我從來都沒有敗過,我很想知道,我劍法的邊界在哪里�!�
我笑:“現(xiàn)在知道了?”
他點頭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能夠戰(zhàn)勝你的人,很好�!崩^而頓頓,“而替云自心抓了你,只是因為我曾在山下遇到過她一次,答應(yīng)了要幫她一次。不過我只答應(yīng)了幫她抓到‘煜心愛的女人’,”學(xué)著云自心的口氣,他悠悠笑,“至于抓到之后她怎么辦,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
他還真是蕭千清的家臣,連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如出一轍。
喊殺聲越來越近,院門處已經(jīng)可以看到天山派弟子的身影,看來作為最后被攻陷的地方,這里不久后也要染上鮮血了。
我合上眼睛,再張開,挑了挑眉舉起手中的火槍:“蘭掌門,你懂不懂奇門八卦之術(shù)?”
蘭若愔點頭:“會一點�!�
“太好了,”我笑,“我不太懂,你來指路,我們兩個沖出去,如何?”
第十五章
海棠
夜色逐漸彌漫,海剎宮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燈火,血腥的廝殺漸漸停止,天山派的弟子們在負隅頑抗了四個多時辰之后,繳械投降。
在雙方死傷無數(shù)之后,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數(shù)月的爭斗,宣告結(jié)束。
此后數(shù)日,清理戰(zhàn)場,論斷功過,天山派掌門云自心下落不明,派中歸降的弟子全部廢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關(guān)將近,各派掌門弟子不耐雪山嚴寒,十幾日后紛紛離去,忙亂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復(fù)平靜的舊貌,如果要說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做了鳳來閣的閣主。
那天廝殺結(jié)束,沒有人問我為什么一個人回來,也沒有人問我蕭煥去了哪里,仿佛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我在海剎宮中接過閣主的大任,也在蕭煥留下的東西中找到了他書寫的那些資料和建議,依照著上面的提醒,開始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暮透髋傻恼崎T議事,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臑楦鞣N提議做最后的裁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目所有的賬本文書,也開始慢慢習(xí)慣弟子們抱拳稱我為“閣主”。
二十多天之后,曾經(jīng)駐留在海剎宮中的其他門派都已經(jīng)離去,喧鬧一時的海剎宮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鳳來閣的弟子之外,再無他人,而鳳來閣,也沒有了再留在這里的理由和必要。
這天在和幾位堂主例行議事之后,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頓行裝,明天我們啟程,回金陵�!�
說完,我站起來,準備回房,四周沉寂著,沒有一個人離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蘇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們都等著回家過年呢,明天啟程,差不多年前能趕回去。”
“別太勉強自己,”慕顏已經(jīng)能夠起身,笑著說,“弟子們可以回家過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這里等�!�
我笑笑,坐下來:“忘了還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給武林各派的掌門發(fā)喪帖,說鳳來閣的前任白閣主因病亡故,一切喪儀從簡,叫他們就不要多禮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來,一個人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