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這位年過八旬的臣子,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許真的老了。
“陛下,老臣告退。”他緩緩站起身,步履蹣跚地向殿外走去。
見身影消失于視線,謝臨淵嘆了口氣,拉著宋晚寧進(jìn)了大殿,取了件披風(fēng)替她穿上。
小太監(jiān)們手腳麻利,迅速撤掉了殿中還浮著幾塊碎冰的銅鼎。
“方才一時激動,是不是抓疼你了?”他輕輕將宋晚寧按在軟榻上,抬起她的手腕一瞧,果然有一圈淡淡的紅痕。
立刻心疼不已,臉上全是愧疚之色,站起身就要傳太醫(yī)。
宋晚寧連忙攔住他:“沒事,已經(jīng)不疼了�!�
謝臨淵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揉著那塊地方,沉默了許久突然開口:“你方才說要替我張羅后宮,是真心的嗎?”
第229章
若我真的碰了別的女人
殿角的青銅仙鶴銜著將熄的香丸,裊裊薄煙從它微張的喙中逸出。
明明是最不該分神的時候,宋晚寧卻突然莫名恍惚起來。
滿室龍涎香的氣味,讓她想起六年前第一次成婚后,閑來無事給謝臨淵的衣服熏香。
那時,他一個才出軍營的武夫哪里懂什么香料,穿衣服的時候隨口問了句什么味道。她笑嘻嘻地說是龍涎香,問他好不好聞。
他嘴上說著男人熏香成何體統(tǒng),卻沒阻止她的行為,甚至?xí)康南銧t里也用上了她送的香片。
這么多年過去了,還保留著這個習(xí)慣。
其實他身上有關(guān)于她的痕跡,遠(yuǎn)不止這些。她將他徹底養(yǎng)成了自己喜歡的模樣,可是為什么還是難過呢?
“宋晚寧,回答我!”謝臨淵又催促道。
他的手掌還覆在她腕間,熱度滲進(jìn)肌膚,燙得她心口發(fā)慌。
“我...我不知道......”活了二十三年,宋晚寧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語無倫次過,“林閣老說的也不無道理......你是皇帝,專寵和獨寵本就是錯,更何況沒有子嗣......”
他不耐煩地將她打斷:“別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只問你,是不是真的要把我往外推?”
“他今日鬧到我的面前,想來平日里在你耳邊說得更多......”她依舊支支吾吾,答非所問,“我不想你為難...若是...若是......”
終究還是說不下去。
宋晚寧指尖無意識摳著掌心,喉間突然涌上一股血腥氣。
像是有人將一根根長針扎進(jìn)了她的心里,一呼一吸都似在上刑。
謝臨淵雙目通紅,眼底翻涌的情緒并不比她少。
那一日清晨,她一字一句說出接受不了他去碰別的女人,畫面仍歷歷在目,可現(xiàn)在卻說愿意親自替他挑選秀女?
他越想越覺得難以接受,從喉嚨里擠出三個字:“為什么?”
“我不想讓你因為我背負(fù)罵名......”宋晚寧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來,“我不該那么自私的......”
“那便讓他們罵!”謝臨淵一把將她拉起,翻身壓在御案上,奏折嘩啦啦落了一地,“宋晚寧,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若我真的去碰了別的女人,你是會笑著替我更衣,還是會拿這把刀捅進(jìn)我的胸口?”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的手中被他塞進(jìn)了一把匕首。
淚水忽然決堤,抖得根本握不住那把精致的小刀。
“叮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光是想一想我的心都好痛...你別問了,求求你......”
尾音被吞沒進(jìn)熾熱的吻中。
謝臨淵十分用力,像是在啃噬撕咬,嘗到血珠的味道才肯罷休。
混著淚水的吻輾轉(zhuǎn)到耳際時,他啞著嗓子呢喃:“我不要你大度,只要你自私。你在我身邊,那些勸誡和責(zé)罵與我而言不值一提,我不怕那些...我只怕你推開我、厭惡我...不要我......”
鎏金燭臺爆開燈花,映得她眼中光芒支離破碎。
“可是我生病的時候,你也曾說過要將我送回夏侯璟身邊呀。”
如果愛一個人的底色是自私,那他為何又那般大度?
第230章
宋晚寧,我們打個賭
謝臨淵怔在原地,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她那蒼白瘦削的臉龐。
他不顧一切將她從夏侯璟身邊搶回來,自以為精心地呵護(hù)著,可還是見她一日日憔悴下去。當(dāng)時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以為她就是抵觸與他在一起,才忍痛提出送她回去的念頭。
天知道他有多么不愿這么大度!
而此刻的宋晚寧,亦如當(dāng)時的他。
“你當(dāng)我看見你與他在一起不恨、不妒嗎?”謝臨淵捉住她發(fā)顫的手按在胸口,錦袍下心跳如擂鼓,“可比起永失所愛,我寧愿親手剜去這妒意。寧兒,我不是圣人,我的心也會疼......”
尾音湮滅在突如其來的破碎哽咽里。
這個曾單槍匹馬面對叛軍重圍亦能處變不驚的男人,此刻情緒激動得像籠中困獸:“我太害怕了,怕我的自私會親手殺了你...怕你眼中的光熄滅在我懷里...所以我不敢自私,但你不同......”
宋晚寧瞳孔輕顫,感受著手心下強烈跳動的心臟,一時失語:“我......”
“因為我是個混賬,以前讓你吃的苦實在太多了,從今往后我只希望你一切遂心。”謝臨淵一只手重重?fù)卧谟高呇�,震得朱砂筆滾落在地,在明黃地毯上拖出一道紅痕,像極了午后他偷嘗她唇上胭脂的顏色,“永遠(yuǎn)都不必為了我委屈你自己,哪怕是一點點小事。還記得我求娶你說的話嗎?我不要一個賢德大度的皇后,我要的是開心快樂的宋晚寧�!�
霞光忽然大盛,穿過十二道云母屏風(fēng),將她驟然泛紅的臉照得無所遁形。
“你說要替我選秀的語氣,與三年前說要與我和離時一模一樣......”他突然嗤笑一聲,指尖撫過她發(fā)間輕晃的步搖,“連珠釵顫動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宋晚寧喉間驀地哽住,只剩下三個字:“對不起......”
謝臨淵松開她,從御案上拿起一本又一本奏折,攤在她眼前。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什么,她無意細(xì)看,可每一本上面的“選秀”二字卻刺痛了她的眼。
而無一例外,這些折子上皆有正紅色的批注:“不允”。
“你可知,我一日要拒多少本奏請選秀的折子?那些家中有適齡女子的臣子,皆想將人送進(jìn)宮中�!卑割^鎏金獸爐炸開火星,謝臨淵突然掐著她的腰按向自己,發(fā)狠親吻著她顫動的喉管,“我尚且沒有動搖,你不許有將我拱手讓人的念頭!”
暮色將糾纏的影子投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喘息混著裂帛聲。
他赤紅著眼撕開她襟口,摩挲著那手臂上曾為自己擋過刀的位置:“這具身子為我碎過多少次?現(xiàn)在連魂魄都要剖出來喂給所謂的體統(tǒng)?”
宮燈次第亮起時,最后的天光逐漸被蠶食,而他的吻比陰影更兇蠻地漫過鎖骨。
宋晚寧在晃動的光影里數(shù)他睫羽投下的陰翳。
那些陰鷙的、暴烈的、摧枯拉朽的占有欲,此刻都化作了眼尾一抹胭脂色的水光。
“宋晚寧,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么?”
謝臨淵從窗簾上撕了塊明黃錦緞,提起朱筆:“賭史官會寫——”
宋晚寧低頭看著他揮毫的筆法,分明寫著:“靖寧帝一生未納嬪妃,與皇后宋氏恩愛百年,并非懼內(nèi),而是怕長春宮燭火映不出雙人影�!�
寫罷,隨手丟了御筆,咬破自己的指尖,把血印在那方布匹上。
雖說是賭局,可他卻并不在意賭注與得失。
只是將寫好的東西塞進(jìn)她手里,不等她回應(yīng),更像是一份承諾。
“我若贏了,罰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先認(rèn)識我,嫁給我�!敝x臨淵的吻落在她發(fā)顫的眼睫,“我若輸了,便將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送與你當(dāng)做賠罪......”
“傻話�!�
宋晚寧剛察覺到他語氣似乎有些不對勁,可突如其來的一陣胸悶頭暈讓她無暇細(xì)想。
他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怎么了?”
第231章
子嗣緣法,最忌強求
“不妨事,許是有些累了,我緩緩便好�!彼欀�,輕輕搖頭。
謝臨淵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先回宮,傳太醫(yī)來瞧瞧我才安心�!�
驟起的穿堂風(fēng)掀翻青玉筆架,掌事宮人驚恐的抽氣聲刺破夜色。
而在他懷中,這些喧鬧像是與她無關(guān),周身一片溫暖祥和。
回到長春宮換了身衣服后,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到了,均提著藥箱站在院中等候傳召。
“其實不用這么大動干戈,又不是什么大病......”宋晚寧透過窗戶看著一院子的人,有些尷尬。
謝臨淵一本正經(jīng)道:“你的身子早該召他們一起來會診了�!�
有關(guān)于她的事情,他總是這般嚴(yán)陣以待。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快死了。
知道拗不過他,宋晚寧認(rèn)了命:“傳陸院判進(jìn)來吧�!�
早在謝臨淵登基的時候,便將太醫(yī)院中與逆黨勾結(jié)的人盡數(shù)鏟除,以前那個受謝無恙指使蒙騙他的張院判已經(jīng)死無葬身之地了,而如今正是陸景之的父親頂上了這個位置。
新來了一批年輕太醫(yī),均是陸家父子在帶著歷練。
這太醫(yī)院上下盡可完全放心。
“微臣給陛下,娘娘請安�!�
陸院判進(jìn)來的時候,宋晚寧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
在她很小的時候,他還未被指派專職侍奉太后,常得空閑帶著陸景之來宋家拜訪,為父親手下的將士們配制金瘡藥和各類湯劑。
后來她入了宮,父親領(lǐng)兵上了戰(zhàn)場,便很少有往來。
尤其在她出嫁之后,太后一病如山倒,他被叫去隨侍慈寧宮,更是再也未曾見過。
印象中他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此刻一瞧,眼角已然生了許多皺紋,頭發(fā)也花白了,想來是這幾年照顧先太后太過辛勞。
宋晚寧唏噓道:“陸大人,好久不見�!�
“是有些年頭未見過娘娘了,幸而娘娘如今一切都好�!标懺号姓f著,低頭將青瓷脈枕置于桌上,待她把手搭上去,又在腕間覆了一方絲帕,方才伸出兩根手指去探脈息。
垂眸感受了片刻,面色未動:“娘娘脈象虛浮,實乃思慮過甚所致。無甚大礙,微臣會開些寧神靜氣的方子,只是......”
“只是切記莫要大悲大喜,是也不是?”宋晚寧收回手,輕笑一聲,“這樣的話陸景之也時常與我說�!�
陸院判點點頭,將東西收回自己的藥箱,“咔噠”一聲,箱蓋上下合攏。
“不止是悲喜,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皆會影響肺腑。”他躬身一拜,帶來一縷淡淡的苦艾香氣,和陸景之如出一轍,“藥物只可緩解癥狀,若要根治需得寬心為上。”
寬心為上。
宋晚寧默念著這四個字,神情恍惚。
自回京后,大悲大喜接連不斷,好不容易熬了過去,現(xiàn)下面上雖無礙,心底卻還是焦慮。
孩子的事情,永遠(yuǎn)是心頭的一根刺。
拔不出來,就只能一直隱隱作痛。
她苦笑著嘆息道:“既然陸大人知曉我內(nèi)心憂慮,還請告知我實情——我的身子,還能不能再有孕?”
“寧兒!”謝臨淵的茶盞輕輕磕在紫檀案上,截斷了話音,“我說過,不管有沒有孩子,我都只要你一人!”
宋晚寧看向他,眼眸在燭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不...不一樣的,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若真的沒有希望,也不必去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藥,去拼那一線可能。
徹底死了這份心,也好。
陸院判往后退了一步,臉上仍是不卑不亢的神態(tài):“娘娘,您當(dāng)年小產(chǎn)傷了根本,確實不易有孕,但世間諸事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都沒辦法肯定結(jié)果如何。子嗣緣法,向來最忌強求。”
“最忌強求......”宋晚寧喃喃自語著,忽而抬眼看向謝臨淵,眼神悲切,“看來,今后可不必再喝什么坐胎藥了。”
她從小在宮中長大,自然知曉這太醫(yī)的話術(shù)。
所謂不能確定,便是沒有希望,但又不好明說罷了。
果然終究還是她在強求。
謝臨淵站起身,撫上她冰涼的面頰,拇指抹開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本來我也沒想讓你喝......過些時日,我派人尋只貍奴進(jìn)宮養(yǎng)著可好?要雪團似的,眼睛像你�!�
“好�!�
“宗室里若有合眼緣的孩子,你也可告訴我,咱們過繼幾個也無妨�!�
“好�!�
宋晚寧淡淡笑著,只是這般回應(yīng)。
陸院判垂首靜立,忽而開口道:“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陛下與娘娘換個心境,所愿或可成�!�
她厭倦了猜啞謎的游戲,擺了擺手:“罷了,什么心不心愿的,以后便隨它去吧�!�
“那臣便告退了�!�
陸院判正要走,宋晚寧又開口攔住:“陸大人等等�!�
他停下問道:“娘娘還有何吩咐?”
“來都來了,也順便給陛下瞧瞧,龍體是否康健?”
聽她這話,謝臨淵突然沒來由地咳嗽起來,神色有異。
宋晚寧奇道:“怎么了?難道是著了涼?”
說著,一把攥住他欲藏起的右手,抬到桌上。
謝臨淵迅速恢復(fù)如常,順從地把手搭上陸院判的脈枕,輕笑一聲:“你呀,總是愛胡思亂想,我能有什么事?”
她不理會他的玩笑,緊緊盯著太醫(yī)的動作和臉色。
只見陸院判搭脈的手指微微下沉,似乎在某個穴位上停留了許久,抬頭看了一眼謝臨淵,又思考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第232章
夜,還很漫長
“陛下龍體無礙......”他頓了頓,“秋燥傷肺,老臣開幾劑枇杷膏便是�!�
宋晚寧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徘徊:“此話當(dāng)真?”
案上燭火突然爆了一聲,她心頭一驚,不知為何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謝臨淵卻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依舊笑著打趣她:“怎么?聽到我沒事反倒不高興了?一定要我有什么大礙嗎?”
“別胡說八道!”她急得去捂他的嘴,“多大人了,嘴上沒個把門的。”
越過他身后的花窗,看見檐上的琉璃瓦浸在溶溶月色里。
太醫(yī)院眾人仍一動不動站在院中等候,宋晚寧心下不忍,回身道:“多謝陸大人,今日辛苦你們了,暫且先回去吧。”
呼啦啦出去一堆人,這夜終于安靜下來。
謝臨淵吩咐人傳了晚膳,在小宮女們上菜的空隙,夫妻二人依偎在窗前看著夜空發(fā)呆。
“其實我也沒有很難過,反而覺得解脫�!彼瓮韺幝唤�(jīng)心地?fù)芘鹚律亚敖�,嘴角揚起自嘲的弧度。
很久以來,親人接連的離去都是她心底抹不去的陰影,因此她格外盼望在這世間還能有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
一碗碗的避子湯喝下去,再多念想終是化為泡影,卻在最心灰意冷的時候有了那唯一的孩子。
然而她沒能保護(hù)好自己,也沒保護(hù)好它......
或許天意如此吧,命中注定她就是個孤星,親情是最奢侈的愿景。
有希望就會有失望,有所求就會有所累。